押沙龙:做一个愤怒的人,是一件美好的事
文|押沙龙
勇气与愤怒。这是法拉奇身上最引人注目的特点。
被她采访的西班牙斗牛士说:”你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你的问题就像那些牛角一样对着我。”人们评论说,法拉奇的采访往往就像是“把两只坏脾气的猫放进一个麻袋里头,然后让它们就那么呆着。”
当她告诉希区柯克有谋杀犯从他电影里吸取杀人灵感时,希区柯克脸上流露出被恭维的满意表情,活像刚吞下一只金丝雀的猫咪。法拉奇对此直言不讳的评论说:希区柯克是她见过的最让人厌恶的人。她曾和霍梅尼争辩女人为何必须裹黑袍戴面纱,霍梅尼拂袖而去,法拉奇跟在后面追问:“您是要去方便么?”而她对霍梅尼的评论是:他非常聪明,有魅力,但是——“真遗憾,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没有选择堕胎。”
为采访霍梅尼,我不得不披上长袍。为穿上长袍,我必须脱掉牛仔裤。从德黑兰开始,我都在汽车里完成。但翻译阻止了我:“你疯了,在库姆这是要挨枪子儿的。”——《愤怒与自豪》
这就是愤怒的法拉奇。她的愤怒背后是勇气,说“不”的勇气。这不是躲在文字后面替国家说“不”的勇气,而是另一种勇气,它鼓动着她冒着生命的危险跋艰涉险,走到权势者的面前,说出从没有人对他们说过的话……
法拉奇活在危险之中。沙龙这样对她说道:“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您这样带着这么多资料来采访我,也没有一个人能像您这样只为一次采访而甘冒枪林弹雨。”她有好几次险些丧命。最危险的一次是在墨西哥。她中了三枪,被士兵拽着头发扔进了死人堆。她回忆当时的情形说:“他们把我们推到墙边,要在那里杀掉我们。如果你往外跑,警察会杀了你,如果你呆着不动,士兵会杀了你。此后我做过很多次噩梦,梦到一个被火墙死死围着的蝎子。”
1980年8月21日的专访
人们从死人堆里发现了他,她看上去“像孩子一样脆弱”,他们围起来保护她。一个男孩脱下汗衫盖在她脸上,免得她被滴水管的水淋湿。她后来被送进医院,医生知道了她的身份,凑在她耳边说:“把你看到的都写下来。写下来!”她确实这么做了。
勇气。让愤怒和骄傲都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勇气。这勇气让她成了记者中的传奇。王志曾经说:“ 如果说法拉奇站在珠穆朗玛峰,我们充其量就是到了拉萨。她是一代宗师,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她迷恋勇气。“我为勇气而着迷,不管是身体上的勇气,还是道德上的勇气。”这一生,她只爱过一个人,希腊抵抗运动英雄阿莱科斯。法拉奇厌恶家庭,也怀疑爱情,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这个人,其真正原因就是法拉奇觉得他比自己更勇敢,面对强权更加不屈不挠。三年的恋情在外人看来一地鸡毛,连腹中的孩子也因为争执而流产。面对危险,阿莱科斯要冲出去,法拉奇努力阻止她,争执中她被推倒在地。但法拉奇的爱从未动摇,直到那个人死于非命。在他死的时候,法拉奇虽然创巨痛深,但一滴眼泪都没流。
“爱的锁链是自由最沉重的羁绊。”
她最后一次愤怒的爆发,就是那篇著名的《愤怒与自豪》。那是在911之后,许多左派在谴责恐怖分子的同时,也批判了美国。法拉奇对此怒不可遏,她的怒火让这篇文章洋溢着灼人的激情。法拉奇不止一次批评过美国,指责过美国,但是从内心深处她爱着美国。她是意大利人,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见过美国人。是美国人将她们从纳粹和墨索里尼的手里解放出来。法拉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件事。她凶狠地批评过美国,但她知道在911事件中,美国代表着什么,美国的敌人又代表着什么。
经过多年的批判后,她呐喊般地说出了对美国的爱:“它把贱民变成了人民!它鼓励他们,甚至要求他们去管理自己,表达自己的个性,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总是和它争论,总是责备它,但我仍然深深地依恋着它。对我来说,美国就是一个情人,不,是丈夫。”而在它的对立面,法拉奇看到的是面纱,是黑袍,是对人们追求自由和个性的压迫。
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我希望你成为那种我经常梦想的男子汉:对弱者赋予同情,对傲慢者给予轻蔑;对那些爱你的人抱以宽宏大量的气度,与那些想支配你的人作殊死的斗争。——《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满腔的怒火都刻在《愤怒与自豪》的八万字里,那里面有许多法拉奇式的歧视,法拉奇式的偏见——但那毕竟是一个勇敢者的偏见,那是一个亲眼见过同性恋少年在万众欢呼中被用刺刀一下下捅死的人的偏见。
“ 我在达卡亲眼目睹12个不良少年在体育场被处死。他们用刺刀捅他们的躯干和腹部。在场的两万人大喊:‘真主保佑!’接着,他们又杀死了一个小男孩,因为他冲进刑场想去救他的兄弟。在杀戮结束后,两万人走到场地上再次以神的名义欢呼,雷鸣般的’真主保佑,真主保佑’的呼声响彻在体育场上方。”
在欧洲知识分子眼中,法拉奇从左翼变成了右翼。但她并没有在意左或右,她只是任由自己被心中的怒火吞没。就像她在文章中借用诗人安杰洛的话:“愤怒吧,做一个愤怒的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是健康的标志。”
在抵抗运动期间,父亲被纳粹抓捕并折磨……为了公正和自由,我加入了战斗,当时我14岁。——《愤怒与自豪》
在她成为老人的时候,她还是像个孩子。在这个愤怒的老妇人身上,在这个大声疾呼的老妇人身上,我们还能辨别出当年那个意大利的小女孩。她把手榴弹、药品装在篮子里偷偷带给抵抗分子。她把失落的盟军士兵带到安全地带。当抵抗组织送给她1450里拉的时候,她拿那些钱给全家买了鞋子。这就是世界第一女记者,这就是法拉奇。
奥丽亚娜•法拉奇:记者,作家。1929年生于佛罗伦萨,21岁(1950)任《晚邮报》驻外记者,1967 年任《欧洲人》周刊战地记者。采访过越南战争、印巴战争、中东战争和南非动乱,多次死里逃生。著有《风云人物采访记》、《男子汉》、《印沙安拉》、《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等。获两次圣•文森特新闻奖,一次班卡瑞拉畅销书作者奖。2006年9月17日,因乳腺癌逝世。被誉为“文化奇迹”、“世界第一女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