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我要骗人
“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
我要骗人
文/鲁迅
疲劳到没有法子的时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现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来试试。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不可的。而且还得有清水。浅间山边,倘是客店,那一定是有的罢,但我想,却未必有去造“象牙之塔”的人的。
为了希求心的暂时的平安,作为穷余的一策,我近来发明了别样的方法了,这就是骗人。
去年的秋天或是冬天,日本的一个水兵,在闸北被暗杀了。忽然有了许多搬家的人,汽车租钱之类,都贵了好几倍。搬家的自然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很有趣似的站在马路旁边看。我也常常去看的。一到夜里,非常之冷静,再没有卖食物的小商人了,只听得有时从远处传来着犬吠。
然而过了两三天,搬家好像被禁止了。警察拼死命的在殴打那些拉着行李的大车夫和洋车夫,日本的报章、中国的报章,都异口同声的对于搬了家的人们给了一个“愚民”的徽号。这意思就是说,其实是天下太平的,只因为有这样的“愚民”,所以把颇好的天下,弄得乱七八糟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动,并未加入“愚民”这一伙里。但这并非为了聪明,却只因为懒惰。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战争——日本那一面,好像是喜欢称为“事变”似的——的火线下,而且自由早被剥夺。夺了我的自由的权力者,又拿着这飞上空中了,所以无论跑到那里去,都是一个样。
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哪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我是中国人,所以深知道这秘密。
其实,是在下着断语的,而这断语,乃是:到底还是不可信。但后来的事实,却大抵证明了这断语的的确。
中国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所以我的没有搬家,也并不是因为怀着天下太平的确信,说到底,仍不过为了无论哪里都一样的危险的缘故。五年以前翻阅报章,看见过所记的孩子的死尸的数目之多,和从不见有记着交换俘虏的事,至今想起来,也还是非常悲痛的。
虐待搬家人,殴打车夫,还是极小的事情。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现在单是这模样就完事,总算好得很。
但当大家正在搬家的时候,我也没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热闹,或者坐在家里读世界文学史之类的心思。走远一点,到电影院里散闷去。一到那里,可真是天下太平了。这就是大家搬家去住的处所。
我刚要跨进大门,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学生,在募集水灾的捐款,因为冷,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我说没有零钱,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觉得对不起人,就带她进了电影院,买过门票之后,付给她一块钱。她这回是非常高兴了,称赞我道,“你是好人”,还写给我一张收条。只要拿着这收条,就无论到哪里,都没有再出捐款的必要。于是我,就是所谓“好人”,也轻松的走进里面了。
看了什么电影呢?现在已经丝毫也记不起。总之,大约不外乎一个英国人,为着祖国,征服了印度的残酷的酋长;或者一个美国人,到亚非利加去,发了大财,和绝世的美人结婚之类罢。这样的消遣了一些时光,傍晚回家,又走进了静悄悄的环境。
听到远地里的犬吠声。女孩子的满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现,自己觉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来,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样。
诚然,两三年前,是有过非常的水灾的,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几个月或半年都不退。但我又知道,中国有着叫作“水利局”的机关,每年从人民收着税钱,在办事。但反而出了这样的大水了。
我又知道,有一个团体演了戏来筹钱,因为后来只有二十几元,衙门就发怒不肯要。连被水灾所害的难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处来,说是有害治安,就用机关枪去扫射的话也都听到过。恐怕早已统统死掉了罢。然而孩子们不知道,还在拼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费,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欢。而其实,一块来钱,是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买一天的烟卷也不够的。
我明明知道着,却好像也相信款子真会到灾民的手里似的,付了一块钱。实则不过买了这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欢喜罢了。我不爱看人们的失望的样子。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蹰,答道真有的罢。
然而这一天的后来的心情却不舒服。好像是又以为孩子和老人不同,骗她是不应该似的。想写一封公开信,说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释误解,但又想到横竖没有发表之处,于是中止了。
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钟。到门外去看了一下。已经连人影子也看不见。只在一家的檐下,有一个卖馄饨的,在和两个警察谈闲天。这是一个平时不大看见的特别穷苦的肩贩,存着的材料多得很,可见他并无生意。用两角钱买了两碗,和我的女人两个人分吃了。算是给他赚一点钱。
庄子曾经说过:“干下去的(曾经积水的)车辙里的鲋鱼,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湿气相嘘。”——然而他又说:“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却的好。”
可悲的是我们不能互相忘却。而我,却愈加恣意的骗起人来了。如果这骗人的学问不毕业,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写不出圆满的文章来的。
但不幸而在既未卒业,又未中止之际,遇到山本社长了。因为要我写一点什么,就在礼仪上,答道“可以的”。因为说过“可以”,就应该写出来,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还是写了骗人的文章。
写着这样的文章,也不是怎么舒服的心地。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亲善”更加增进的时光。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的罢。但即使到了这样子,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
单是自己一个人的过虑也说不定:要彼此看见和了解真实的心,倘能用了笔,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谓眼泪洗明了眼睛那样的便当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这样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
这是可以悲哀的。一面写着漫无条理的文章,一面又觉得对不起热心的读者了。
临末,用血写添几句个人的豫感,算是一个答礼罢。
二月二十三日。
文章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号日本《改造》月刊。原稿为日文,后由作者译成中文,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六月上海《文学丛报》月刊第三期。选自《且介亭杂文末编》。
北大教授陈平原曾说:药方是胡适开的好,病证,是鲁迅看得准。
鲁迅的被扭曲,是现代中国一桩超级公案。 鲁迅身上一向背负着各种高大上的形容词,提起他言必称伟大的斗士、文学的天才、不朽的丰碑......对于这些词,鲁迅先生未必高兴,他早就说过,当一个人只剩下伟大时,他早已成了傀儡。
因此,历史书上的鲁迅,从来都不是真实的鲁迅,我们其实从未真正亲近过鲁迅。鲁迅是中国近代文学第一人,也是近100年少有的看清中国命运的思想家,他一直对时代和精神的问题,发出呐喊。他的价值是照亮我们,但我们愿意被照亮吗?
若我们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就无法读到真实的鲁迅;若我们不读鲁迅,又何以透过他清凌的眼摆正自己的位置?鲁迅的作品版本很多,但“原汁原味”能同时满足重读鲁迅、品读鲁迅、致敬鲁迅、收藏鲁迅的,只有1938年版的版本,不但“一字未删改”,当时尼克松访华收到的礼物正是这套38年版本鲁迅。但因时间久远,原本已绝迹。这套正是专为弥补“收藏空缺”而生,限量发行1000套,一套一编号,值得收藏、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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