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王九如
蒲舍那有名的三棵树都不在了。
然而在蒲舍,只要提起树,蒋瘫娃家的枣树、当年全舍最高最粗的那棵榆树,还有绝无仅有的皀荚。这三棵树的位置须得留着,然后才能再谈其它的。
正因为这样,自写了《三棵树》以后,我不想再写蒲舍的树了。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见到了那棵樱桃。
蒲舍西面有个四面环水的垛子,叫什么名字我忘了。舍子里的老人故去了,就葬在垛子上那一片刺槐林里。除了墓地,垛子上能播种的地块都分给了农户,长着些粮食和蔬菜。
垛子平时少有人过去,种的粮食自然疏于打理,往往产量不高。唯有阿来叔家的蔬菜长得绿油油的。一丛丛的香葱、肥嫩的韮菜、飘香的西芹,还有各类甜瓜玉米茄子豆角什么的。秀色满园,引来蝶舞蜂喧,让人看着就舒服。
阿来,就住在垛子上。
继最小的孩子成家后,阿来叔来了个惊人之举,与儿子分开了,来到隔河的垛子上。老俩口靠河边搭了个养老小屋,搬来些坛坛罐罐,就此安家,成了垛子上唯一的住户。
垛子与舍子间有个矮矮的坝头,坝头中间是挖开的,水能流动。阿来叔找了块长长的跳板铺上,如此形同独木桥似的。亏他那么个老头儿,也能在跳板上自如的东来西往。
安家到垛子上,老俩口把自己不大不小的那块地刨刨挖挖,理成菜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年四季,菜蔬不断。阿来叔买回个三轮车,每天起早,一车带着露水的蔬菜送上街,批零兼营,换些生活费。老俩口日子过得还不错。
除了菜园子,阿来叔把蒲舍的内河包了下来,养着鱼虾,还有茨菇香菱。从水面到水下,从田里到河边堤岸,没有空着的地方。他的项目可得掰开指头有得算呢。
阿来的身份是农民。
其实他当初也是另有身份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农业机械化刚刚起步。生产大队分到了一台柴油机带配套的抽水机,没人会用。
高小毕业的阿来被推选去农机站学习,回来后成了大队的正式机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技工。从此阿来和大队干部差不多,不用再在小队里干活了,只不过他拿的是大队的机工工分。
直到七十年代末落实生产承包责任制,阿来在大队干了近二十年的机工。这期间他比蒲舍的其他劳力舒服多了。不用挑担,不用下地。关键是,大队里不用天天都去的。
有空了他就在家门口打理伺弄蔬菜,把个菜园子整成花似的。再不就是穿上齐腰的橡皮衣,下河抓鱼捞虾,顺带摸些螺蛳河蚌什么的,没有他干不了的事。
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般人家饭能吃饱就不错了。阿来家的餐桌上却比较丰盛,有汤有菜,有鱼有虾,让人好生羡慕。
临到老了,阿来叔又抓住了机遇。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安营扎寨到垛上,一晃都二十几年了。这些年来,作为农副业上的好把式,他把自己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
垛子,成了阿来叔安享晚年、乐享其成的世外桃源。
我爷爷奶奶的墓地就在垛子上那片林子里。每年清明,我和妻都会来给老人上坟。从独木桥上战战兢兢走过,来到垛子上,阿来老俩口总会留我们坐坐。家父与阿来颇有交谊,见到我们,老俩口端茶送水,很是高兴。
去年清明,我们给爷爷奶奶烧过纸回来。八十多岁的老俩口迎上前来,热情地拿凳子给我们坐。菜地里有棵树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树高不过两米,竟也长得郁郁葱葱。看树叶有点像桑叶,但比桑叶要小。
据我所知,这应该是蒲舍所不曾有过的树种。我好奇地问阿来叔。老人家告诉我:这是樱桃树,樱桃好吃树难栽,说的就是它。你婶子牙口不好,想吃个樱桃,就想办法到外面买回了树苗。
樱桃,我是知道的,水果中的上品。想不到蒲舍也种上了这樱桃树。
明年过来,就能吃到樱桃了!老婶子说着,给我们添茶水。
庚子之春,受疫情影响,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出门。等到清明,我和妻还是出来,赶到了蒲舍,为爷爷奶奶扫墓。
踏上垛子,小小的樱桃树上樱花怒放。见到一脸沧桑的阿来叔,打了声招呼。我指着樱桃树说:看,这花开得多好,过不了多久,肯定能结不少果子呢,老婶子很快就能吃到自家的樱桃了!
她吃不到了!
阿来叔凄然一笑,轻声轻语地告诉我们:去年年底,你婶子脑溢血,没看好,走了,到西边的林子里了。
老婶子身体一直很好,没什么病的。想不到疾患突发,只三天就去世了,还好,人没遭罪。
等果子成熟了,挑大的多摘几颗,送到老婶子墓前,让她尝尝鲜!我握住阿来叔枯瘦的老手,安慰着老人家。
扫过墓到了舍子这边,回头再看,老人家满怀期待地伫立在樱桃树旁,似乎在憧憬着什么。我暗自寻思,这樱桃树,在老人的呵护下,一定会长得枝繁叶茂,开着一树繁花,结出累累果子。
微风,吹着阿来叔花白的头发,有花瓣贴着他古铜色的脸颊徐徐落下。那样的画面,好像曾在哪个美术馆里见过的,只是记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