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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饿的苹果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8-31







小  说




喊饿的苹果






内蒙古|王素艳

 


阳光照在瓶子身上,一个个光圈像极了匣子意味深长的眼神。

别看了,我脸上又长不出花儿来”,瓶子垂下眼睑说,长长的睫毛像不耐烦的蝴蝶翅膀翻了两翻。

匣子在她对面,坚持把话说完,“我觉着你这发型太土,裙子也不好看……”

余音袅袅,仿佛一颗颗未出膛的子弹,在枪管里兜兜转转,暗黄的腮跟身上闪亮的银钉两两相对。

瓶子后来睡着了,梦见自己在坡下走,两旁的榆树空落落地,一条蛇从坡顶骨碌碌滚下来,在松软的脚印中间穿梭,渐至不见。

远处,马莲裹着河水,半绿半黄。再远一点儿,大娘家的烟囱大口哈着气,一团连着一团。

早先,大娘家一到傍晚不是烤地瓜烧玉米就是炖土豆煳茄子……

两只大海碗像两只大眼牢牢长在黝黑发亮的炕桌上。一到早上,匣子和瓶子就一个炕上一个地下等着大娘编辫子。

大娘拎根儿烧火棍,仿佛热锅上的跳蚤,一忽儿跳进里屋,一忽儿奔向灶屋,边跑边骂,“死丫头,头发都养毛毛虫了!发带又裂纹了!”

匣子不恼,笑嘻嘻地搓小腿。瓶子则红了脸,汗毛孔齐齐张开。

晚上睡觉时,大娘搂着匣子,瓶子搂着被子。长长的一铺炕上,三个人是相依为命的鸟。

瓶子偶尔夜半醒来,又给洪水般的黑暗逼得赶紧闭眼,在颠颠簸簸的记忆中走过一年又一年。

瓶子姓白,大娘也就是匣子她妈凑巧也姓白。

大娘五十岁那年,陪匣子去相亲。瓶子独自坐在院里看着飞鸟发呆。

后来,肉滚滚的猪羔子跑来,躺在她脚下,小小的乳头白白的肚皮一起一伏。瓶子轻轻地给它挠痒痒。

晌午,瓶子饿了,见碗柜里只有剩菜,便走进园子,摸摸粉红金黄的柿子,瞅瞅顶花带刺的黄瓜,最后停在苹果树下,看半红半绿的苹果似星星在柔软的枝条上一晃一晃。

她长长的马尾辫也跟着一晃一晃。

大娘和匣子到家时,被10个并排摆放的果核绊了一下。落日余晖下,那些滚来滚去的东西像极了肉不唧唧的猪羔子。

大娘叹口气,开始做饭,玉米面饼子的香瞬间勾回在土坡上发愣的瓶子。

匣子一把揪住瓶子,“馋妮子,春生哥要来尝咱家的新苹果,可全让你饕了!”瓶子一张嘴,“哇”地吐出一堆儿沫来,漾着酸甜的味儿。

当晚,瓶子发了烧,脸儿红红的,像播了一盆火。匣子给软沓沓的果核挖了个坑,挖一下,骂一声。

过了几天,春生真来了。匣子吃吃地笑,把削好的鸭梨递给他,说,“凑合吃。”

春生接过来,不好意思地瞄瞄外屋——大娘在忙着压饸饹。忽听院里猪羔子叫,春生走到窗前,一眼看见披散头发的瓶子边走边转圈儿,红衣服里的身子像使劲生长的树,黑黑的头发衬得脸儿越发白净。

春生一时忘了吃梨。匣子喊,“丫头,来,见见春生哥!”

瓶子拍拍猪圈门,一蹦一跳地进了屋。大娘冲她使个眼色,“家里来了人,你也没个正形儿!”瓶子吐吐舌头,纤细的胳膊腿悄悄归位。

吃饭时,春生坐在瓶子匣子中间,夹菜的功夫不时碰到瓶子的胳膊肘——瓶子是左撇子。春生悄悄红了脸。匣子看了,眼底掠过一丝不悦。

第二天,春生帮忙去地里干活。阳光沥沥撒下来,仿佛金色的垄沟,把匣子春生和大娘远远地隔开了。

瓶子去送水,见大娘正坐着休息,草帽歪戴着。

她刚要喊,大娘一摆手,指指前头,然后任由一绺白发落下来遮住了腮。“你家去做饭吧,”大娘说。

瓶子闷闷地回家,生火,蒸肉。柴禾噼噼啪啪爆响,火光一闪一闪划过山墙,恰似匣子的目光。

第三天头上,春生要回,匣子嗔道,“我妈过寿,外人还来哩,你倒要走?!”春生犹豫了一下,说,“再呆两天?”

那日一早,大娘的娘家人到了。大妹说,“姐,你外甥彪子早惦着来看你哩。”

彪子在旁忙不迭地点头,一张阔嘴嚼着泡泡糖,像村里的铡草机。

瓶子在院里烧水,一手拿根草棍儿。屋里的喧闹声传来,一浪高过一浪。太阳躲在云层里,漫散的光线也像瓶子手里的草棍儿。瓶子忽然觉得冷。

猪羔子咋不叫了?她奇怪地扭头张望,一眼猫见彪子站在猪圈旁,正笑嘻嘻地打量自己。

“几年不见,他咋恁高……”瓶子想。彪子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说,“小妹儿,你是女大十八变哪。”瓶子胡乱应着,跑到屋里拿暖壶。

彪子的目光追着她进了屋。瓶子出来,彪子的眼睛又围着她转。“彪子哥,我脸上有脏东西么?”瓶子忍不住问。

彪子说,“没。”瓶子不解,“那你盯着我看个啥劲儿?!”彪子嘿嘿笑,露出满口牙。

瓶子不知道,彪子妈也在暗里端详自己。彪子妈不知道,偷看瓶子的还有春生。

那天下午,亲戚们吃饱喝足,玩起了纸牌。彪子输了,得给他大姨“上供”。

他大姨要大王,彪子说,“小王也没一张啊。”

他大姨说,“恁不巧,你反要吧。”彪子说,“我要那张带酒盅子的!”他大姨嘎嘎乐,“还酒盅子,你干脆连瓶儿都拿去得了!”

彪子挤挤眼,“大姨,这可是你说的,我真要,你真给?”

匣子在旁边起哄,“我妈答应,我不答应,你得给我溜须!”

这时,匣子彪子的表妹反过劲儿来,一眼瞅瓶子,一眼瞅彪子,憋不住的笑像西大坝的水。

瓶子惶恐地退后,一转身,恰好撞上春生。春生默默给她让开道儿,两只拳头紧紧藏在背后。

彪子和春生走的时候,瓶子都没送,只呆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动不动,直到听见猪羔子哼哼,才梦醒一般下了地。

那年冬天格外冷。大娘老寒腿犯了,瓶子给她揉腿。大娘忽然问,“你觉着彪子咋样?”

瓶子想想,说,“就那样呗。”大娘说,“丫头,你虽不是我的孩儿,跟亲生的也差不离儿。彪子相中你了,你要是跟他过日子,我闭了眼也放心。”

听了大娘这番话,瓶子心里七上八下,说,“我还小哩,再在你身边呆两年?”

大娘倏地笑了,“看样儿你不膈应彪子,那就好,慢慢来,啊。”她们俩不知道,匣子那头儿出了岔头儿。

晚上,匣子烙了饼,打了汤,三人烤着火吃起来。

瓶子发现匣子眼睛有点红,刚要问,匣子低头下了地,一言不发。

当晚,匣子烧得厉害,说了一宿胡话。

瓶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匣子的声音——“春生哥,我稀罕你,你倒稀罕那黄毛丫头!她哪儿比我好?还没活成人哩。”

“是呀,我还没成人,”瓶子自言自语道。

窗户纸发白,天亮了。匣子的烧退了,大娘趴一边儿倦得眼睛睁不开。

听挂钟“当当”响了六下,大娘懵懵懂懂地喊瓶子,“丫头,给你姐熬点小米粥!”

喊声却从墙上弹了回来——瓶子不在,红棉袄黑布鞋仿佛都躲进了那串冻僵的脚印里,一路向东,深深浅浅,像猴子的尾巴给割成了几截儿。

瓶子一走就是几年。每次寄来钱和照片,大娘都哆嗦着手说,“唉,丫头黑了,瘦了。”

匣子不吭气,只坐在门前大杨树下扔土坷垃,吓得鸡鸭鹅狗跑得远远地。

大娘至今住在老房子里——大强说过多少次了,她就是不搬。

这女婿不打我心上来呀,”大娘有次捂着眼睛说。

匣子瞅瞅外面,“别胡说,人供你吃供你喝给你钱给你解闷,还想咋?”大娘瞅瞅棚顶,“我想要外孙子。”

匣子不说话了——自打结婚,自己肚皮一直瘪塌塌地没动静。

彪子妈隔三岔五来,不是送药草就是推荐偏方,药草煎水的味儿极难闻,匣子背地里吐了好几回。

妈每每叹息着不肯睡去。电视哇啦哇啦叫,收音机咯吱咯吱响,也唤不回她的眼睛和耳朵。

天好的时候,老太太把瓶子的照片摆一排,边看边唠叨,“你看这张,小嘴多红……你看那张,个儿长高了……唉,这张呀,头发好像掉了不少……”

匣子不耐烦,“人家那是削头发了,换发型了,说了你也不懂!”

七八月份,老太太去园子摘果儿给客人吃,梨也摘枣也摘花红也摘,就是不动苹果。

彪子的小儿子看着红苹果哈喇子直流,老婆儿也不为所动。匣子心里有点酸,暗地跟大强说,“妈把苹果树当成瓶子了,哼。”

匣子最看不得年三十儿。老太太见大强吃着一个包钱的饺子,就借口饺子凉了回回锅,趁机把捏着花儿的那个饺子留在锅底……

又到冬天了,雪花飘飘不肯落地。

老太太坐在窗前,揉着酸痛的腿说,“瓶子今年又不回来过年?”

匣子没好气地道,“打她走,哪年腊月回来过?”

见妈黯然,她又有些不忍,“妈,你也是,瓶子在家时,没见你多亲她,人家一走,你咋跟丢了魂儿似的?”

老太太半晌才说,“我待她不薄,可我早先存着私心,想你事事处处比她好,这几年我自己琢磨,要不是我撮合她和彪子,她哪能独个儿跑外?她要是有个好歹,我可咋跟她爹妈交代啊!”

匣子默默背转身,说,“就是不因为彪子,她也得走。”

雪下大了,一片一片锅盖似的挡住了青黑色的窗。天黑了,老太太挣扎着下地,在通红的炉子盖儿上放了几个干咸菜,丝丝拉拉的热气看见,又有两绺白发垂下来挡住了她塌陷的腮……

又一个冬天过去了。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早上,一绺儿阳光照进来,怪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匣子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猫见窗台上的玻璃翠和洋绣球蠢蠢欲动。

挂钟响了九下。匣子摸摸旁边的床铺,又摸摸隆起的肚皮,懒懒地喊,“妈,妈!”无人应答,只听外面传来嘁嘁喳喳的说话声。

匣子推开窗,看见杨树下站个女人,一袭红裙像粗壮的烟囱,乌黑的头发盘在头顶——在绿得乌央乌央的草地映衬下,她像极了每年秋天在阳光下打闪的苹果。

这时,一阵风顶开屋门,一只大公鸡慢慢踱进来,东看西看。

匣子高声吆喝,“呜—食,呜—食!”鸡却只顾低头啄米。匣子火起,刚要下地,就见四只脚跨进门槛,赶走了鸡和镜子反射的斑斑点点。

“是瓶子回来了!”匣子一惊,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她半躺着,上上下下打量瓶子。

“别看了,我脸上又长不出花儿来,”瓶子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不耐烦的蝴蝶翅膀翻了两翻。

匣子絮絮地道,“你早先的马尾辫挺好看,现在盘起来,有点像牛粪排子。”

瓶子从包里掏出两件羊毛衫,把紫红的递给大娘,说,“今年是你本命年,穿上这个能红红火火催旺运哩!”

匣子看准瓶子耳朵冲自己这头儿偏着,便继续有声有色地啰嗦,“你这裙子哩,不够长,也不够短,太普通了,俺妈恁大岁数穿都行。”

瓶子这时又把那件湖绿色的羊毛衫放在匣子枕边。

匣子拿起来摸摸,感觉像捧着一大团棉花,便挺不自在地眨眨眼,“呃,你别老给俺们捎钱和东西了,自己也攒点儿,好好打扮打扮,找个主儿嫁了!你看你也不小了,彪子的孩子都会打酱油喽!”

瓶子听了淡淡地笑笑,一句话也没说。

晚上,娘仨儿睡一炕。大娘搂着瓶子,匣子搂着肚子。

瓶子梦见自己在坡下走,看见老榆树张着眼,马莲裹着河水,大娘家的烟囱在远处团团哈着气,一条蛇从坡顶骨碌碌滚下来,在松软的脚印中间穿梭,身后烤地瓜烧玉米炖土豆煳茄子的香味融化了洪水般的黑暗……

半夜醒来,瓶子再也睡不着了,轻轻拨开大娘软绵绵的胳膊,巴望院里那棵毛茸茸的苹果树,看它在夜色中擦着蒸腾的汗,铿锵的拔节声掩不住肚子咕咕咕的叫声。

呵,哪里飘来一股酸酸甜甜的味儿?

瓶子嗅着,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当年自己放在门边的苹果核——那树上就结了10个果儿,全给自己吃咧。

大娘忽然打了个很响很长的鼾,瓶子着实吓了一跳,天上的月亮也一哆嗦弄翻了悠车子,两行晶亮的星从里面掉了下来,经过苹果树的枝桠和瓶子的脸颊,慢慢落在粗糙的炕席上。

瓶子捂住嘴,心想,咋流星多得要吃人哩?

她不知道,星星这玩意儿跟土坷垃差不多,就连当年猪羔子压出来的小坑里还挖出来一颗哩,更不用提大杨树后吊着的前村山脚躺着的马头镇河湾里踅着的了。

瓶子忽然觉得头疼,用满是老茧的手轻掠眼角,才发觉一滴泪正贴着清冷的月光汩汩流淌,像饱满的豌豆荚,像童年的猴皮筋,像春生放在锯齿下的气球,像彪子耳后凸起的筋包……

淡淡的红淡淡的黄起起落落兜兜转转,然后毫无征兆地“啪”一声炸裂,四溅的水花里有微弱的灯光、颠簸的路,有低矮的房子、可爱的猪,还有一棵懵懵懂懂郁郁葱葱的苹果树腆着小肚子,冲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把一把地吃树叶,一声接一声地喊饿哩。



栏目主编:陈劲松

实习编辑:杨   越

 

文/王素艳

内蒙古通辽市人,文学爱好者。曾在《故事会》《内蒙古日报》《通辽日报》等纸媒和部分公众号平台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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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阳光飞溅(江苏|王中华)

散文

中国山(湖北|张新平)

焦屑(江苏|吕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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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饿的苹果(内蒙古|王素艳)

手机(河南|高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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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交响乐(宁夏/郭创世)

诗歌

我是那片绕山的云(广东/王熙远

散文

我的青岛(江苏/姚晨)

九斤阿公和娇俚阿婆(广东/陈劲松

母亲那些年的喜欢(山东/柴翠香)

小虎寻母(上海/李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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