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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的女人(三~四)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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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 宁 在 线


主编:李建丽

编辑:张亦怡


小说连载



火 车 上 的 女 人


美国|沈宁


第二天,我上车之后,却发现杰妮没有坐在她的座位上。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昨晚聊得挺好,怎么突然不见了?厌烦我了?反悔向我讲了那么多自家的故事?

翻来覆去,想不出道理,整整一天都恍恍惚惚。熬到晚上九点钟,我上了车,看见她坐在她的座位上。我走过去,坐到她对面。

她看起来十分疲倦,面色苍白。“你好,”她说,有气无力。

“你好。早上没见到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没事,清晨接到电话,急忙赶到纽约。”她喘口气,“忙了一天,很累。”

“你睡一会吧,到站我叫你。”

“谢谢。”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于是我又多坐一站,到格林威治,把她叫醒下了车,我再坐回家。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火车上如常相遇。她睡了一夜,精神好很多。

“谢谢你帮忙,昨天我真的很累。”她等我坐下,便说。

“没关系,应该的。”

“我在纽约照顾的老人,夜里突然不舒服,我一早赶去,把他送进医院,检查了一天,总算还好。观察一夜,今天可以出院。”

“老人多大年纪了?”

“九十七。”

“噢,那么高寿。”我有点吃惊,“这个年纪,身体确实要多多注意。”

“所以父亲要我搬来纽约,离得近点,可以随时照顾。”她说,“他就是当年在马厩水池里找到父亲的捷克地下抵抗力量的人,也是他把父亲带到布拉格,又护送父亲到奥地利,到瑞士,冒了很多危险。他原本出身一个捷克古老贵族的家庭,参加抵抗纳粹的时候,才二十岁。”

“真是大英雄,也是大恩人。”

“是,父亲大学毕业以后,回捷克好几次,还带我去过一次,到处找他,一直没有找到。他叫Ondrej,捷克文的拼法,就是英文的安迪,在捷克非常普遍,重名特别多。而且他姓Schmied,是德文拼写,后来他改写成Smid,所以更难找了。”

“后来怎麽找到的呢?”

“父亲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一直不放弃,终于在十年前找到安迪。他在美国税务局工作,住在纽约。那时候安迪八十七岁,老伴还在世。那十年里,我的父母每年来纽约好几次看他。

后来安迪的老伴过世,父母带着我,来纽约参加葬礼,之后安迪的身体就不好了。于是父亲母亲决定,让我搬到纽约来,就近照顾。”

“你的父母把安迪先生当作自己的父亲看待。”

“是,比父亲的恩情还重。”她有点激动,“祝愿继续健康。”

“到站了,下车吧。”

现在成了习惯,每天下班后,我都留在纽约,吃过晚饭,坐在星巴克喝咖啡,读杰妮借给我的书,了解二战的欧洲。等到九点钟,才去火车站,跟她一起坐车回家。

我问过杰妮,她这样远离家人,独自住在纽约,会不会感觉寂寞。

她笑了,说:她一天忙到晚,有点空就赶紧睡觉,哪里有精力和时间感受寂寞。

她又告诉我,每天晚上她都跟家人视频一会,跟儿女说说话。再说,瓦尔特在州政府工作,节假日很多,每个长周末都来纽约,跟她聚三天。

我记起来,瓦尔特是杰妮的丈夫,因为他只有周末才来,我不上班,所以半年多里他来过纽约好几趟,我一直没见到。


这样过了几个月,我便向杰妮提出,为安迪先生画个像。杰妮很高兴,跟老人讨论之后同意了。我们便安排好日程,每周二四下班之后,我吃过晚饭,到安迪先生的公寓去,那时杰妮也就到了。她和安迪先生进行自己的日常活动,我坐在角落里,慢慢画老人的素描。有时候我给老人拍几张照片,也偷偷拍几张杰妮的照片,但没有让她知道。周一三五晚上,我不去安迪先生的公寓,就回家启动年龄软件,把拍到的老人照片还原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等等,然后琢磨着创作一些青年安迪的素描,捷克的世袭贵族子弟,抵抗德寇的英勇战士。从此,我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新的目标,新的意义。接触多了,我才了解,每天早上,杰妮到达安迪先生的公寓后,先帮助老人起床,梳洗。老人的公寓很老式,楼不高,但没有电梯,百岁老人上下楼极不方便,安迪先生只能整天待在家里。但他每天仍要整齐地穿上三件头西装,打领带,穿皮鞋,保持独特的尊严,也许是欧洲贵族的做派。杰妮给老人做好早餐后,再去图书馆上班。幸亏图书馆离安迪先生的公寓不远,走几步就到。白天老人独自在家坐着,读读书,看看电视,打打盹儿。中饭时间,杰妮没法赶过来。安迪先生便自己弄个三明治,吃过以后和衣睡两个钟头。杰妮下班,来给老人做晚饭,或者煎块牛排,或者煮碗通心粉,或者烤个排骨,两人一起吃。收拾干净后,杰妮坐下来,听老人讲历史,一边做笔记。八点半钟,杰妮安排老人上床,道过晚安,赶九点的火车回家。我在老人公寓的傍晚,杰妮和老人一切照常,我在一边作画,从不参与,从不插嘴,好像完全不存在。大概因此,他们可以容忍我很长时间。于是每周有两个晚上,我和杰妮一起离开安迪先生的公寓,走去车站。我能感觉,回家路上,杰妮通常都会很疲倦,所以在火车上,她不讲话的时候,我也不讲话。有时候,我让她睡一会,我负责到站叫醒她。“安迪年纪虽然大了,记忆力还不错,”杰妮有几次对我讲,“他每天都有新的故事讲,好像永远讲不完。当然有的时候会重复,但也有的时候讲着这个故事,又引出另外一个故事。他讲很多捷克话,你听不懂吧?”我点点头,笑了,我当然听不懂。“幸亏从小父亲跟我讲捷克话,我能听懂,否则这些宝贵的故事就都遗失了。”她沉思着说,“我有时候想,说不定将来哪天,我能把安迪的身世和经历写出一本书来。”“安迪老人的故事,还有你爷爷和你父亲的经历,都很有价值,你应该都写出来,肯定会成为畅销书。”我鼓励她。“唉,就是没有时间。”“你是大学英文专业,有功底,没问题的。”我说,心里在想,周末除了休息,找点时间整理记录该不是问题吧。但我没有说出口,四十几岁的人,用不着别人替她安排日程。不过我后来才了解,其实周末杰妮还是每天都要来安迪先生的公寓,帮忙老人打扫房间,洗烫衣服,购买食物,陪安迪先生聊天,跟老人一起给堪萨斯的父母打电话等等,根本没有任何自己的时间。奇怪的是,不管来回奔波多麽费事费时,杰妮却绝对不在安迪先生的公寓过夜,每天坚持回格林威治。安迪先生的公寓,有两室一厅,她完全可以住下。不过也因此,我还能每天在火车上见到她。又过了几个月,我跟杰妮和安迪先生更熟识了。有一天我壮着胆子提出建议:近来天气很好,我年轻力壮,可以帮助老人下楼,到附近公园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感受一下夏末初秋的晴朗。出乎意料,他们两人同意了。于是又一个周六,看看天气还是不错,我便如约,早上九点钟来到安迪先生的公寓。跟杰妮一起,帮老人里里外外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手套。我先把安迪先生的轮椅搬到楼下,再上楼来,跟杰妮一起搀扶老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每到一层楼梯转弯,我们站住,休息片刻,然后再下一层。我们走得很慢,安迪先生很高兴,不停地喘气,不停地唠叨。三十分钟后,我们终于走出楼门。我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安迪老人,杰妮陪伴在旁边,三个人一起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走几个街口,过两条马路,走进一个街心公园的林荫小道。公园里面,这边有些人在空场上打太极拳,那边几堆人围着石凳下象棋打扑克,远处一群大妈跳广场舞,录音机开得震天响。我推着安迪先生的轮椅,绕着道,躲过众人,往远处走,一边对杰妮说:“除了来曼哈顿上班,我其实很少来纽约,更没来过这样的居民区,完全不知道,现在纽约城里居然这么拥挤吵闹,聚集了这么多中国老人,在这里走走,几乎跟回中国差不多了。”“都是中国来的老人吗?” 杰妮张望着周围,问。“是,听他们的口音,可以断定,都是中国来的。”我说,“而且看他们的行为举止,绝对是中国大陆移民。”“我妈妈如果来这里,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很多人讲上海话。”“你母亲记忆里的中国人,上海人,都是八十多年前的中国人,上海人。那时候的中国人,上海人,都还保持着坚定的正义感和强烈的同情心,所以他们自觉自愿地拯救欧洲的犹太人。现在不一样了,经过七十多年洗脑和改造,三代中国人完全变了,已经很少正义感,几乎丧失了同情心。你母亲要是来这里,会非常失望。”“真的吗?我妈妈前些年来过很多次纽约,好像没有你说的这种感觉。”“只有我这样的华裔,才对中国社会的恶化,中国人的堕落,有深刻的感受。”安迪先生突然叹口气,大声感叹:“一个熟人都没有碰到。”我和杰妮相互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搭腔。可不是吗?老人在这个街区住了几十年,过去一定经常来这个街心公园散步。但那些他曾经熟识多年的街坊,都早已离世了,很少人能像他这麽长寿,活到一百岁。而且可以想象,安迪老人早年的邻居里,肯定没有这么多华裔老人,他当然一个都不认识。慢慢走着,三转两转,到了中饭时间。安迪先生指挥我推轮椅,走进街边一家餐馆。“这家意大利餐厅,过去我和太太常来,”他坐到桌边,拿起菜单,说,”以前我跟这里的大厨和服务员都很熟,现在一个都不在了,全换成年轻人了。而且菜单也都换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了。”杰妮和我都笑起来,老人脑子里,装满着几十年前的老古董。年轻的服务员过来,站在桌边不走,逼着我们赶紧点菜。杰妮做主,三人分享一份通心粉,一个披萨饼,一盘马铃薯色拉。安迪先生始终兴高采烈,但是吃得很少。杰妮吃得也不多,说这家意大利餐馆不够正宗。安迪老人解释,以前这家的饭菜还是不错,现在厨师换人,所以不那么好了。然后他们两人便议论起欧洲各国的饭菜,兴致勃勃。德国的咖喱香肠和猪脚,俄国的鱼子酱和罗宋汤,法国的蜗牛和鹅肝,奥地利的马铃薯蛋面和巧克力等等,想不到他们会吃过那么多国的饭。欧洲国家都不大,一抬腿就出国了,在中国的话,不过换个省而已。要是华人说起来,就是川菜,鲁菜,淮阳菜,跟欧洲人说法国菜,意大利菜,俄国大餐一样。我听着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插不上话,只顾自己大吃,最后把三个盘子都吃光。安迪先生看着我吃,几次拍我的肩膀,夸奖我吃得好。喝过餐后咖啡,安迪先生坚持要付钱,他有备而来,身边带了钱包。回家上楼,扶他走楼梯更难。我刚吃饱,没话说,直接把安迪先生背上楼,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杰妮随后,把摺叠好的轮椅扛上楼,气喘吁吁。安迪先生要睡午觉,我便主动告辞。他们两人千恩万谢,让我十分不好意思,逃跑一样地离开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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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文/沈宁


华裔美国人,祖籍浙江嘉兴。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分配陕西省电视台电视剧部工作。八三年自费赴美留学,艾奥华大学硕士。历任大学助教,中学教师,小学校长,美国之音新闻主播,美国联邦空军军官学院教官,科罗拉多州雷市文化委员会委员,世界华文作协科州分会会长,北美华文作协理事,公司经理等职。业余写作,小说散文随笔常年发表于台港陆美华文报刊,出版书籍21部。以北京出版三册《我在美国三十年》和台湾出版《唢呐烟尘三部曲》影响较大。作品多次获奖,小说《两份手抄的乐谱》入选201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播讲/海童

夜读自媒体制作人。《人民作家》平台特约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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