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米的距离——希拉克周年祭
两 米 的 距 离
——希拉克周年祭
北京|王露露
“去年今日，希拉克走完86年人生。随后，深秋，我重返蒙帕纳斯墓园，这不是巴黎最美墓地，而共和国总统的加入使它拥有了新的高度。”
巴黎晚秋。
连日阴雨。
午后，几束阳光破云而出如跃动火阵点亮天空，昏暗的城市瞬间明艳。
披上大衣，扣上贝雷帽，趁天光，乘散发尿骚味的地铁至蒙帕纳斯墓园 （Cimetière du Montparnasse），一处文人墨士及艺术家的长眠之地。
政治家很少，希拉克是唯一。
（2019蒙帕纳斯的秋天）
进大门直走不到百米，左手，一枚崭新白色大理石墓碑向道而立，透过围转人群的缝隙，清晰看到“雅克.希拉克1932-2019”两行字，墓志铭凝练浅显，一如生命本身。
也没镶张照片？想象着那张黑白照，他9岁，站在父母中间，右臂系着领圣体的白色袖章，脸上挂着法媒形容的“洋溢生活幸福的笑容”。笑容和两个酒窝为他贴上了“明朗” 和 “亲民” 的标签。
（希拉克领圣体与父母在一起）
墓前，伫立，两米远。十四年前，上海，也是两米的距离，希拉克站在我们对面，以共和国总统名义揭幕上海巴斯德研究院成立。
曾经全程接受记者采访、睿智儒雅、有型有智、一米八九的大个子总统，此刻，长眠在眼前两米外的冰冷地下……
风，吹来一阵寒噤。
秋阳穿透梧桐枝叶妩媚地将墓园照耀得如诗如画，在众排高耸、冷峻的墓室中，希拉克墓，舒朗明亮，放着金光。
墓碑鲜花拥簇，苹果招摇，乍看颇似中国墓地的贡品。
1995年总统大选，希拉克在巴黎农展会果农摊位的一句“吃苹果！”成为他著名的“竞选口号”，大举赢得选民成功入主爱丽舍宫。
从此，“吃苹果！” 深入人心。
进贡的苹果滚动着露珠和雨滴，将晚秋的清润渗入碑石，蓬勃起共和国总统体恤农民、热爱农耕、尊崇生态的大地情怀。
希拉克此刻要传递的，绝非一宵冷雨离愁泪，而是一位国际政治家的精神光芒，和直抵人心的博爱、激情和荣光。
墓石挤满祭拜者的深情寄语，一枚红色塑框上镌刻：愿你长眠温柔如你曾经宽容的心。
试图找到他女儿墓碑，未果。离开，转身又去看了萨特和杜拉斯。
（希拉克墓碑）
杜拉斯去世后，她最后的情人在墓地无数黄昏与清晨中发呆的那张长椅已空。五年前，安德里亚挨过漫长相思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安睡在杜拉斯身边，肩并肩，长相守不再分离。
一位先生走近，问我“日本人还是越南人？”
为何不猜中国人呢？
听到同是墓园控，他提议带我看波德莱尔、数学家庞加莱、罗马尼亚戏剧家欧仁.尤奈斯库。
天空清澈，阳光疏冷，墓廊间，踩着梧桐落叶走着、看着，听这位巴黎人讲述。
他指向墓园东墙，“毕加索就住在墙外的那所房子。”
也埋在这儿吗？我问。
“没，他在普罗旺斯买了间城堡，葬在城堡花园。”
“真会选地儿。”我说。
他领我奔到东墓园看煤油灯发明者。一方巨型豪华墓石上，安置了真人比例两倍的两尊雕塑，煤油灯发明人比戎（ Pigeon），两腮乱胡，侧卧，凝视身边仰卧的妻子。看上去太槮人，头皮一阵发紧，日头很低照不到雕塑，愈显阴森恐怖。
蒙帕纳斯墓园更接近安葬的本色，占地面积并不小于拉雪兹墓地，却完全不具拉雪兹的气派和艺术感，墓室像密层的城市楼房过于拥塞，残破而压抑，然而，它们是墓园的装饰，也是逝者的生活态度，依照宗教信仰，从家园到墓园，本是巴黎人生活一次平淡的迁移，是人间生活的继续。
我在想，蒙帕纳斯接纳了众多欧洲文学艺术的伟大灵魂，他们在此摩肩接踵，用精神体温和煦巴黎的清秋，不朽的地下世界怎会孤寂清冷？
深一脚浅一脚在墓石间探索，一些墓碑长久无家人光顾打扫侵蚀风化，苔藓满布，留下逝者独自悲凉。
陪逛的先生说，墓地规定，满一百年后如再无人打理就要移出让给后来者。
很抢手吗？
“当然，巴黎地盘小人口多，死者与生者争地，好在墓园收费低，只象征性交纳。”
返向西园，擦墙根儿，几幢四层居民楼的阳台正对墓地。“挨这么近不膈应啊？换在中国这风水可真不成。”
他很干脆：膈应啥，死亡每人都会轮到嘛，相反，人们喜欢邻墓地，清净，适合打坐冥想，要知道这里房价超贵一平一万五千多欧元。
这是位墓地常客，有事没事来溜达一圈，对墓园每个角落了如指掌，从不认为这儿的风水不好阴气太重。他读过不少关于中国的书，“风水” ，他直接用了 Feng shui 的拼音。
与拉雪兹墓地一样，蒙帕纳斯墓园是座独立的小城，每条路都有路牌、名称和号码，拉近生者与亡者的距离，地上人与地下人和平相处，安堵如故。
“我怎么没看到希拉克女儿的墓碑？不是葬在一起了吗？”
“有的，走，我带你去，估计被苹果和花盖住了。”
来到墓碑，他用食指轻缓推开一个苹果，瞬间，露出希拉克女儿洛朗斯的生卒年月和姓名 :
1958——2016
Laurence Chirac
“白发人送黑发人，希拉克一生最大的痛，他坚持百年后要和 Laurence 在一起。”
这么窄的墓穴，棺冢一般按顺序摞放，最先来的在下面，然后依次往上摆……他讲解着。
我说“我有点不自在。”
有些细节不好太深入……
他马上转移话题到希拉克:希拉克上边有个姐姐幼年因病夭折，他是独子，妈妈特别在乎他，小时候他妈妈不允许任何人碰他，家里的客人都会让用酒精洗手后在和希拉克玩耍唯恐染上病毒……
教堂钟声敲响，十八点，墓地即将闭园。门口，依旧人群涌动，熙攘如市，三五个长发飘飘的中国老年艺界人士隆重走进大门，人手一捧红玫瑰，身后还跟了专职摄影师边走边拍。该是去拜访哪位知名画家？
突然意识到，我每次来皆空手。
夕阳中，我们离开，置身Edgar Quinet 大街，车水马龙的喧嚣顷刻淹没了墓园的冷寂，暮色街角，蒙帕纳斯209米高的标志性现代化建筑，于冥府秋凉中并不悲怆。
他给我拍了唯一一张人像，双手空荡没有鲜花，庄重的深蓝正装却毫不失敬。
“帮你也拍一张？”
“我太腼腆不好意思照相，把我留在记忆和想象中吧。”
目测1米81，清瘦有型，鸭舌帽，黑羊毛大衣，水洗蓝仔裤，声音低沉，语速均匀，诚挚诙谐，无傲慢与偏见。
风一样的男人。留给我无数想象的空间……
（巴黎人在Edgar Quinet 大街的街拍）
回转，地铁12号线分手，各自消失在不同方向的人流中，才意识到忘问请缨陪看两小时墓园并热心讲解的巴黎人孰是名谁？
下地铁，直奔超市，捡了四枚苹果，置放收银传输带的刹那喊了句“吃苹果”！前面正结账的男士，回过头，一笑 “这是希拉克说的！”
“正是！” 我也笑了。
希拉克苹果，拉近的，岂止两米的距离？
雅克．希拉克，衍生出一名记者与一位总统在中国上海的对话，并由此生发系列有关他的鸿篇巨制；希拉克，带来今日蒙帕纳斯墓园的美好遇见，激发超市陌生人诙谐的对答与友善的微笑。
走出超市，一道金色晚霞自巴黎天空直射而下，“吃苹果！”，在天地间响亮。
【附】希拉克趣味生活瞬间:
（大学时代的希拉克）
（希拉克在巴黎农展馆，侧脸的酒窝好深）
（出门前照镜子整理）
（希拉克夫妇在爱丽舍宫）
（飞机上）
（希拉克与26岁的萨科齐）
（地铁站跳闸门）
栏目主编：陈劲松
音频编辑：李 玲
实习编辑：杨 越
文/王露露
王露露，新华社高级记者，留比硕士，比利时鲁汶大学客座教授。致力中欧、中法、中非重大国际采访报道，新闻作品获中国文化部一等奖，人民网及法国驻华使馆 “中法建交50周年”征文一等奖，《环球》《中国民航》特约记者，著有散文通讯《行走的生命》。诵/老马
留法理工男，热衷朗读和法语语音，现在中国发展，致力人工智能应用。
本期目录
封面文章
两米的距离——希拉克周年祭（北京|王露露）
诗歌
在秋天（山东|陈俊玲）
遇见（北京|豆瑞霞）
散文
说红团（福建|游荔生）
小说
一念（河南|原静雅）
靳森刻字（浙江|王九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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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文章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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