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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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云的梦
河南｜杨新玲
秋云又做这个梦了：外面锣鼓喧天，很是热闹。
自己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好像要去迎接谁。不知怎么就到了院子里，甬路西边那棵槐花树枝繁叶茂，开满了密密麻麻的一簇簇的小白花，随风摇曳，香气袭人。
破旧的大门敞开着，一群穿军装的人涌进来，最后面一个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振清，他身着戎装，腰挎短枪，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魁梧，远远地向秋云招手。
秋云激动得心砰砰地跳，她想赶紧扑过去，可是手脚发软，她又想抱她的小妞妞兴华给振清看，瞧兴华长的多俊啊！
可是忽然情景就变了，穿军装的人不见了，只剩下振清一个人，不，是四个人，振清很老的样子，和她一样的白发苍苍。
他满脸笑容，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往这个破败的小院里走。
那女人一看就是城市人，皮肤白皙，大眼睛尖下巴，穿的可洋气了。
后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十几岁的样子，男孩儿像振清一样英俊，女孩打扮得像花蝴蝶，一看就是那个女人的。
秋云又是哭又是笑，振清果然是假烈士，他果然是娶了城里的女子，他不要秋云和兴华了！可是他还活着，他躲起来几十年，他终于还是放不下秋云和兴华这个家的！他果然还是回来了！不管他娶没娶别人，他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秋云擦擦眼泪，拢一栊头发，慢慢地迈步向前……
梦突然消失了，她在悲喜交加中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
秋云嫁给振清的时候才15岁，要不是日本人打来了，村里的姑娘们都不敢再在娘家呆着，匆匆找了婆家，爹娘和哥哥还想再留她两年。
振清从小没了娘，家徒四壁，和他爹相依为命。秋云家不算是富户，但是有几亩薄田，有哥嫂姐妹，比较起来，就比振清家日子好过的多。但秋云不嫌婆家穷，她觉得振清模样周正，又知道疼人，一身的力气，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将来不愁日子过不好。
本来振清和他爹给村里的一户地主家扛活，秋云过了门，就也帮着给人家家里做做针线，打打杂，吃饭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世事难料，秋云怎么会知道她结婚的第二年就遇上了蝗灾，那铺天盖地的蝗虫吓坏了年少的秋云，同样也吓坏了村里的老老小小。
村里的老人说，祖祖辈辈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蝗虫。人们纷纷用扫帚，铁锹甚至衣服从田地的这头往那头轰赶，在地边挖了深坑，把赶过来的蝗虫迅速用土埋上。
可是第二天，田地里又是一大片。振清的老东家看着被蝗虫啃的颗粒无收的庄稼，站在地头嚎啕大哭。
秋云和振清带着公爹一路乞讨到山西洪洞县讨生活。过了一年，听说河南的灾情好些了，才又回到了老家。
为了给秋云提提心气儿，振清还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手臂粗的槐树，说是来年槐花开了，可以看，可以吃，树长大了院子里就有阴凉了，以后夏天秋云在院子里做针线，就不怕太阳晒了。
村里教书的赵先生偶尔会到秋云家串门，和振清讲三国道水浒，也说起山上的八路军打日本的事儿，两个人似乎很谈得来。秋云有些心慌，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一些什么事似的。
那年槐花开的时候，振清告诉秋云，他要去当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因为他是中国人。秋云不想让他去，她舍不得他走，她含着泪含羞地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她不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孩子的爹不在家。振清发愁了，勉强说那就不去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秋云发现振清不见了！院子里，只有振清栽的那棵槐花树发出沙沙的响声。
收秋的时候，秋云的孩子出生了，是个俊俏的小妞妞。秋云抱着饥饿的孩子，开始操持这个贫穷的家。
来年春天，国民党打来了，把村里几个女人（据说这几个女人的丈夫都参加了八路军）推推搡搡带到大街上绑了起来，又打又骂，说是让她们交代男人去哪了。
秋云身上疼心里痛，她也想知道自己男人在哪里呀，可是谁能告诉她？
她想振清，又恨振清的无情，他知道自己为了照顾他的老爹，为了养活这个小妞妞，吃了多少苦吗？！现在又为了他，叫国民党大兵这样羞辱殴打！秋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眼泪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了第三天，那些国民党兵突然把他们这几个女人都放了。后来才听说，是八路军端了这些国民党兵在城里的老窝，扬言要是不放了她们，就把那些国民党兵的家属都毙了，所以秋云她们才逃过一死。
又过了两年，忽然有人给秋云带了封信。秋云不识字，只好请村里识字的先生念给她听，原来振清在八路军的军队里作战勇敢，已经升成连长了。他还告诉秋云，等打完了仗，他就回去，和她好好抚养孩子照顾老爹。秋云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好像终于有了盼头。
她赶紧请人给振清写了回信，叫他照顾好自己，打仗时要小心，还要他给小妞妞起个名字。
这一次只过了几个月，振清就回了信，说是给小妞妞起名兴华，就是让国家好的意思。随着信振清还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振清穿着军装带着军帽，骑在战马上，腰里挎着短枪，又精神又威风。
有了盼望的秋云觉得日子过的好快，白天忙忙碌碌，不管多累，晚上都是含着笑入睡，经常做梦梦到振清回来了，骑着马，挎着枪。
秋云胆子小，怕国民党兵又打来，就赶紧把振清的信和照片都烧了。
全国解放了，大姑娘，小媳妇儿上大街扭秧歌去了，秋云抱着孩子站在路边看，她想，仗打完了，振清该回来了吧？
可是振清依然没有回来。又接到振清一封信，说是要去抗美援朝，打美国鬼子，打完就回来。
从此就再也没有了振清的消息。
那时候已经有人民公社了，秋云带着兴华去公社问，她不清楚振清上哪去了，为什么不回来？公社的人答应给她问问。问来问去，就是一年两年，听说是振清到部队改了名字，不好找了。
又过了一年，县里武装部给秋云送来了振清的烈士证，说是振清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了。
秋云懵了，她不相信振清死了，仗都打完了，怎么还会死人呢？可是振清要是没死，他为什么不回家呢？家里有他的老爹，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漂亮女儿兴华呀！
秋云开始胡思乱想，也许是振清不想回家，也许振清就像邻村翠玲的男人一样娶了城里的女人，不要农村老家的女人了？
不不，她相信振清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振清为什么不回来？也许是娶了别的女人，不敢回来了？怕秋云骂他？
日子在秋云的日思夜想中慢慢划过，那几年有人劝秋云改嫁，她一个女人家操持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连个帮手都没有，太难了。可是秋云不肯，她丢不下她的公爹，丢不下对振清浓浓的思念，她总想振清会回来的，她要在这个家等他。
三年自然灾害，国家遭难了，倔强的秋云为了省下那点儿可怜的口粮给公爹和兴华吃，自己几乎天天都是野菜汤，饿得浑身浮肿，头晕眼花，差点死掉。
每当她快熬不过去的时候，她就想，振清会回来的，她要活着见他。
一晃十几年，兴华长成了大姑娘。因为自己吃了不识字的亏，秋云无论日子过的多艰难，也让兴华上了学堂，读书识字。因为是烈属子女，政府还照顾兴华上了班，成了公家人。
秋云还在盼望振清回来，哪怕她娶了别的女人，她也不怪他，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肯回来。可是依然没有振清的消息。
又漂亮又有文化的兴华不愁找婆家，村里的五婶做媒，兴华也找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小伙子。
秋云46岁上做了姥姥，她一边精心照顾年迈的公公，一边日夜不停地劳作，颠着小脚，起早贪黑，帮衬着忙于工作的兴华，拉扯大了兴华的两男两女四个孩子。
无论生活是如何忙碌辛苦，她心里仍然有振清的位置。她总觉得振清没有死，振清一定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城里吧？人都说落叶归根，振清老了总该回家吧？
于是渐渐老去的秋云更经常地做这样的梦，梦到振清回来，有时是骑着马，挎着枪，年轻英俊的样子，有时是白发苍苍，像个农村老头。
秋云70岁上，她92岁的公公死了，她细心照顾他50多年，情同父女，在贫穷艰难的岁月里，他们相依为命，她不能不悲痛。
公公的葬礼上，秋云大放悲声，似乎把她70年生命中所有受的委屈和艰难都哭出来了，她更哭公公去世了，也没盼来振清。那么，难道振清真的死了？
公公死了，兴华好说歹说，想把秋云接到城里安享晚年。秋云不去，还要替振清守着这个家。她还抱着一丝幻想，万一振清回来了，上哪里找她呢？兴华买通了邻居秀娥嫂子，给秋云保证，只要有振清的消息，就马上告诉兴华，就这样秋云才和兴华一起搬到了城里。
兴华当姥姥了，兴华的女儿秀秀当了老师，闲不住的秋云又开始帮秀秀带孩子。兴华当奶奶了，秋云又开始帮兴华带孙子。她对每个孩子都视如珍宝，极其疼爱，因为她觉得这些孩子身上都留着振清的血。
85岁，秋云的身体慢慢地衰弱起来。兴华和她的孩子们都很孝顺，秋云的外甥女，外甥媳妇儿经常带着她洗澡洗头剪指甲，街坊邻居都说秋云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但是只有兴华和她的孩子们知道，秋云有盼头，她还盼着振清呢！她老是给她的孩子们讲她的那个梦，讲他们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现在那棵大槐树一个人都抱不拢了。
秋云是我的姥姥，她怀着自己的盼望活到了90岁，四世同堂，无病无灾，安然逝去。
栏目主编：陈艺璇
责任编辑：杨 越
文/杨新玲
河南焦作人，焦作市修武县第二实验小学道德与法治教师，焦作市作协会员。热爱生活，热爱阅读，喜欢养花弄草，舞文弄墨，虽岁月沧桑，荆钗布裙，也要把生活过得充满诗情画意，有作品散见于各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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