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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打铁和他的儿子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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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打铁和他的儿子


江西|夏泽民

 

这是一个发生在赣北乡村真实故事……


冬至祭祖


2018年冬至那天上午,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孙发昌披着一件雨衣,右肩扛着一把锄头,右手握着一把毛刀,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子,独自一人来到父亲孙打铁的坟前。篮子里整整齐齐躺着几个碗碟,碗碟里又规规矩矩地装着水果、鱼、肉、馒头等祭品,祭品中间赫然立着一个酒瓶子,是一瓶五年四特。

今天,他以一岁的女儿感冒为由,把妻子留在老家的堂屋里,一边照看女儿,一边让她跟老母亲说说话。其实,他是不想妻子在身边,不想让妻子看到他上坟时伤心欲绝地抺鼻子抺眼泪。前几次,妻子非要跟着来,他又不好拒绝,这一次,他找到了理由,硬是没让妻子跟来。

孙发昌先用毛刀把坟前的枯草杂树砍了一遍,依照坟包拱起的形状砍出了他认为足够的空间才歇下来。他环视了一下这个刚刚清理的空间,感觉父亲不再局促,至少不窒息了,脸上才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因这笑意是在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里产生,就如同一粒微尘沉入暮色里,无影无踪。接着,他把毛刀斜倚在墓碑右前方的一棵柏树边。

在安葬父亲的时候,家里人请风水先生发现了这块宝地,正处在半山腰靠上一点,周围还大大小小挺立着几株柏树。风水先生告诉大家,民间有种传说,有一种恶兽,名叫魍魉,性喜盗食尸体和肝脏,每到夜间,就出来挖掘坟墓取食尸体。此兽灵活,行迹神速,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但其性怕柏,所以古人为避这种恶兽,常在墓地边植柏树。

当风水先生把民间传闻一说出来,孙发昌一家老老少少都觉得这块柏树地是上天赐给他们的,似乎失去亲人的悲痛一下子减轻了一半,因为大家都觉着死者可以得到安息,甚至在另一个世界会过上好日子。

孙发昌放刀的时候很小心,他把刀刃向外,只让刀柄轻轻挨到柏树一点点。随后,他就拿起锄头开始清理坟墓旁边的枯枝败叶杂草碎石,他要让父亲觉着宽敞,因为他父亲活着时就是一个宽敞的人。

清理完这些后,他开始往坟包上填些松土,他感觉这几年父亲的身体长大了一些。坟堆上的一些不知名的草长了枯,枯了长,一层摞一层的,像父亲活着时穿的一些破旧衣服,那些衣服如眼前的这些草一样,不知是什么牌子,叫什么名字。

但他知道,父亲一辈子没穿过名牌,想到这,孙发昌的鼻子一酸,两颗眼泪飙了出来。

他往坟包上填一下土,就用袖子拭一下眼睛,拭着拭着,竟低声啜泣起来。他似乎怕这啜泣会越来越急,最后会演变为呜咽和嚎啕大哭,以至他无法完整做完祭扫活动,于是,在他打一个“呃”的时候,他直起身子扶住了锄头,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

等情绪稍微平稳些,他就把碗碟从竹篮里取出,在墓碑前的空地上一字儿排开,然后把所有的供品摆好。他知道父亲喜欢吃苹果,于是多买了些,放在中间,垒得高高的;他又知道父亲总吃鱼头和鱼尾巴,以为他喜欢吃,于是把鱼头对着父亲;他还想起了父亲一口气能吃十来个馒头,所以,这次他回乡从镇上买了一大袋……

他越想越多,但他知道,他现在想再多也没有用了,父亲再也享受不到这些美味了。当他想到这一点时,泪水又一次簌簌地往地上掉。

掉着掉着,他突然感觉没有心思也没精力站着了,于是,扑通一下跪在墓碑前,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不停地叩头。喉头一动,声音瞬间像决堤的洪水,“哇”地一声喷涌而出:

“爸,对不起,不孝儿子给您请罪来啦,您捶我吧,捶我吧!”

“爸,儿子对不起您,您老活着的时候,我不仅没让您享一天清福,还总是叫您担心受怕,惹您生气,爸,您捶我吧,我该打,我该死!”

“爸,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资格做您的儿子,让我替您去吧,让我来世做牛做马再服侍您吧!”

……

孙发昌越哭越急,越哭越凶,最后他干脆把头埋在地上,哭声像一阵阵雷声,从喉腔里滚出来,像电波一样穿过弯曲的身子向脚边流去,又延着柏树送到天上。几只乌鸦被吓得飞走了。

哭了半个多小时,孙发昌觉得把一切都哭出来了。自父亲去世的那一年起,他都没这样痛快地哭过,甚至在送父亲上山的那一次,他都没有哭得这样通透,这样酣畅。

这一次,他算是真正地哭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毫不保留地哭着。他不仅哭父亲,哭父亲一生的坚强、忠厚、仁慈,哭父亲一生的小心、谨慎和磨难,更是哭自己,哭自己过去的自私无知、无能懦弱,也哭自己后来打工途中一路遇到的无助和委屈,哭自己终于成功了,现在是一个大老板,但老父亲却只能享受阴间的冥钱,哭自己的“子欲养而亲不待”。

最后,他把带来的那瓶五年四特酒一下子拧开盖子,全部洒在了碑前。他用尽最后一点声音哽咽道:“爸爸,请喝酒吧,儿子为您带来了最喜欢喝的四特酒,你逢年过节才舍得喝的酒……”


过小年


时间回到2012年腊月二十三这天中午,孙打铁一家准备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小年。从一进入腊月起,孙打铁就与老伴钱金花忙开了,腌鱼、腌肉、灌香肠,到街上购买了花生、瓜子、糖果等年货,还为几个孙子和外孙女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又顺便买了几个红包,准备分年夜饭时给每个小孩子包一百元钱。

孙打铁早先的名字叫孙明坤。名字听说是村里一位教书先生给取的,寓意为日后日子明亮发达。

孙明坤一天学也没上,自然明坤这个名字也就从来没有随着作业本一起交给老师批改,他也无需知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有多少笔画。老人叫他明坤,他“嗯”一声,伙伴叫他明棍,他也“啊”一句。

他认为坤与棍是一样的意思,甚至认为棍更符合小孩子舞刀弄棍的形象,所以,每当别人叫他明棍时,他的嘴咧得更大,一大坨笑容就从眉间滚落下来。

十二岁那年,明坤跟着一个铁匠师傅学打铁,打着打着,就把名字叫成了打铁。乡亲们叫得习惯,自己也听着亲切,于是打铁就成了现在的名字一直没改。即使后来没铁可打,但打铁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锤头,一锤锤敲进人们的口碑里,再也没办法改口。

打铁是河南新乡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因战争和饥荒随父母逃到赣北的一个小村庄,后与当地的钱金花结婚育子,开枝散叶开来,成了一个大家庭。打铁脾气有些急躁,又有些犟,因为常年打铁的缘故,一脸的黑包公像,村里小孩都有些怕他。

但他秉性善良,人也老实,从不欺负别人,还总是趁着没铁可打的时候帮东家收收稻谷,帮西家捡捡棉花,因此,十里八乡,人们都知道打铁是一个热心肠人。

现在打铁的父母已经离世多年,自己与老伴都过了古稀之年,已经头发鬓白了。

打铁膝下三个儿子二个女儿,除了小儿子,都已成家立业。

因为没有节育措施,又响应当时人多力量大的政策,当年金花生一个,打铁种一个,十多年间生了七八个。听村里老人开玩笑说,金花生顺了,隔壁李大妈等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再赶过去还来得及接生。

可由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及物质水平,最后只活下来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腊月二十三这天,大女儿腊梅头一天就从隔壁村赶来,忙里忙外地跟二位老人一起准备小年饭。丈夫罗大毛是个老实人,一早就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帮着腊梅洗菜。

儿子孙发兴是长兄,是腊梅手下一个,早年吃得苦多,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后来跟着父亲打铁干了几年没打出名堂,倒也打出了一付健壮的身子骨。发兴结婚一年后就与父母分开住了,先是租了别人一间茅草屋住,后来在村头盖了二层红砖瓦房。虽然只有一层,但红砖青瓦的,又通风又敞亮,比老父亲这间一半泥墙一半砖墙的要洋气结实多了。

今天,他也一大早便领着妻儿来到老屋门口,把墙角那堆松树根和株树兜一斧一斧劈得细条均匀,正整整齐齐码了一大堆,像打出的铁块一样规矩。

孙发兴手下跟来了两个妹妹,一个当时就夭折了,一个在五个月里没顶住"被窝杀",在金花呼天抢地的哭喊声里离开了人世。后来,二儿子出生了,打铁要镇住邪,又正好接着大儿子的名字,于是便取名发旺。

发旺果真争气,国家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国内一所名牌大学,如今在省城一所中学任教。今天,他也领着妻儿大包小包地,十点钟没到就把车停在老屋门口。

二女儿孙腊香是小儿子孙发昌手上一个,十四岁便外出打工,后来就嫁在了外省,由于路途遥远,今天也就没有赶回来。

而孙发昌呢,是最小的一个,跟着父母住在一起。自古爷娘疼细崽,又仗着哥哥姐姐的爱护,发昌从小就养成好吃懒做的习惯。书也读了不少年,光补习就补了三年,但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最终大学的门也没向他敞开。

这不三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整日跟着镇上一帮人死喝烂赌。昨天晚上出的门,到现在还没回来,打手机又总提示关机,急得一家人唉声叹气。

大家都围在了桌前等,钱金花从村口第三次退回来,仍没带回发昌的影子。

“妈,小孩子饿了,我们先吃吧,就不等细弟了,今天也不知道他去哪里赌了。”

发兴开了口,一边说一边拧开一瓶四特酒。这酒对孙打铁的口胃,一餐能喝个半斤八两,是发旺这次特意从省城买了二箱回来。

“再等等吧,一家人要团圆才像过年。”

母亲钱金花语气里对发昌虽有些埋怨,但仍然充满深深的溺爱。对钱金花来说,她情愿挨到晚边上开席,也要等到发昌上桌。就如小时候给发昌断奶,嘴上天天说断,可发昌过了三岁的年头,还总把奶头往他嘴里塞。

“妈,您这是有些太惯细弟了。”腊梅跟了一句。

“算了,算了,都别争了,要惯也不是你娘一个人的功劳,你们都有一分。”孙打铁吸完最后一口烟说道,火星都滋滋烧出了海绵味。

“老二(发旺在男的里面排行第二),你开车到镇上牌铺里去找一下,实在找不到就回来开饭。”孙打铁没等大家开口争辩又补了一句。

“我对镇上牌铺又不熟,要不大哥开车去寻吧?”发旺有些不乐意,但也不好直着反对父亲,只好拐个弯征询老大的意见,看老大有什么反应。

“可我好久没开车了呀!”发兴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一只手却早已伸出来要接发旺手中的车钥匙。


大哥住院


小车吱溜一声冒起二股青烟便向小镇飞去。每次发旺回来,发兴都在乡间小路上来来回回过几趟瘾。最近,发旺还是端午回的家,都半年多了,手上痒痒的,这次顺理成章逮着好机会,还不过足了瘾。

可当车刚从乡道开上省道不足二公里,事故就发生了:为了避免一只从路边突然窜出的小狗,发兴把车开到离路基七八米高的沟里,像一只仰面的甲鱼,四个轮子不停地旋转。

当发昌一身酒气,两窝眼角吊着二粒白米粒样的,像螃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眼屎,匆匆赶到省人民医院时,一家人已哭成了泪人。大哥孙发兴仍在抢救室重度昏迷。

孙打铁一见到孙发昌那一双赌红的眼,恨不得一锤子砸下去,砸他个稀巴烂,砸他个叮咚响。可当他举起手要砸时,眼前一黑,顿时倒了下去。

检查结果出来了,二张诊断书摊在发旺兄弟和姐姐腊梅及大嫂陈爱莲面前。

孙发兴:骨盆骨折,肋骨骨折,腿骨骨折,颅内中度出血,多处软组织受伤;孙打铁:低血糖,高血压,营养不良,惊厥。

孙打铁嘴里被塞进一粒糖后很快苏醒了过来,孙发兴却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前医生照例要征询家属的意见并签一系列告知书和协议。医生说要做开颅和骨盆修复内固定两次手术,医生建议手术都要尽早做,如果二次同时做又怕患者身体吃不消,但如果不尽快做,又怕引起大出血。医生说患者这次能保住性命就是天上神仙在保佑,叫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手术费估计三四十万,医生询问在场的家属到底要不要做。

“要做,要做,您帮我们拿主意,我们一切都听医生的。”在场的所有亲人都异口同声。

“但到哪里去弄三四十万元钱啊?”孙发昌此时像从赌博桌上刚抬起头,眯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凄迷地望着大家。

“把你肉割了去卖也要救活你大哥,你这个畜牲,你这个天杀的。”孙打铁刚苏醒过来不久,一听到发昌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又要去抓他,想把他像铁沫子甩出老远去。似乎只有这样,他的大儿子才会快点醒来。

“又不是我撞的,你对我凶什么凶啊!”孙发昌此时竟然回了一句。

“你,你!”孙打铁左捂着胸口,右手指着发昌,眼里直冒金星。他似乎回到打铁的那个黄昏,那一次铁星四溅,他由于劳累过度,又连着二顿饭没吃,血糖一下降到很低,当场就晕了过去。此时,孙打铁又急又气,一点力气也没有,再一次软下去,身子跌进腊梅瘦小的臂膀里。

“细弟,你就少说二句行不,你怎么这么不晓得事,平时大家也没少疼你,现在你大哥都成这样子了,你还在这里吵个不停。”大嫂陈爱莲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头也不抬地扔过来几句话。

孙发昌先是眼皮一搭,脖子一软,一颗头就放回了肩膀上。在家里,他最听大嫂的话了。因为除了母亲,只有大嫂从不怪他,还经常从自己的饭食里扣些零钱给他用,对大嫂的话,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但这一次,他不知是输红了眼还是喝了点酒,竟在头低下去不过五秒钟,又把那软下去的颈脖子撑了起来,像一只公鸡要伸长脖子对天开叫。

“我不是说大哥,技术不行,又买不起车,还总惦记着开,这不,出事了吧?”

陈爱莲抬起头惊讶又狐疑地看了孙发昌一眼,她万万没想到平日疼爱的细弟此时能说出这样冷漠的话,她的耳朵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有一道弱电通过。她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当她从发昌颈部突起的一根根青筋里证实自己没听错时,泪水像浪花赶趟一样又推了过来,漱漱直往怀里落。

“你跟我死出去!”啪地一声,发旺一个巴掌打在发昌的右脸上。他已经很久没打过细弟了,小时候打过几回,不是因为发昌顶撞父母,就是因为发昌欺负细妹腊香。

发旺拍出去的手竟没有完全收回来,他半脸怒气半脸惊恐地望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像他第一次打学生时的情景。那一次学生的家长闹到学校,折腾了三五天。

此时,他突然感觉细弟好像变成了那个学生。

“你打我?你又打我?你还想打我?你打惯了我,你打啊,打啊,朝这里打,朝脑心打,朝疤上打。”发昌被掴一巴掌后,十秒才缓过神来。他像一头野兽一样吼了几声,又像一个泼皮一样把头侧低给发旺。

他一边用手指着头顶,一边把发旺往墙角里逼。

此时,发昌头顶一块疤露了出来,像一枚生锈的铜钱。这是发昌十五岁那年,坐发旺骑的自行车去看电影的路上摔的,为此,发旺心里总觉有愧于细弟。

经过医生护士和其他病人家属的一番劝阻,一场家庭的怨争最后结束了。发昌被姐夫罗大毛推出了医院门,买了回家的火车票送上了车。


拾金不昧


第二天,腊香从外省赶到医院,和姐姐腊梅、姐夫罗大毛、大嫂陈爱莲一起守在医院,二哥发旺和父亲孙打铁则忙着筹集医疗费缺口。

孙发旺到学校同事那里去想点办法。孙打铁就只有回到乡下老家找亲朋好友借了,能借多少是多少,总不能看着医院因缺钱断药。

打铁坐的是从省城开往县城的大巴车,由于心理焦急疲惫,又连夜没睡,从省城一上大巴,不久就打起瞌睡。中途有几次停靠站的上下车,被惊醒了几回。这次,当他最后一个被售票员喊醒,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售票员叫他时,他正梦见大儿子发兴正在痛苦地呻吟。突然被推醒,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座位上站起来,由于动作过快,他眼前一黑,又跌回座位里去。在跌回座位时,他下意识地把双手打开,想把身子撑住。

两三秒钟后,他就回复了意识。但此时,他的右手感觉明显被一件异物挡了一下。

打铁往手边一看,是一只黑皮包,鼓鼓囊囊的。他记得是中途上车的一个男人夹在腋下的,他没看清那男人的长相,因为他当时没有心情来欣赏和捉摸身边的风景及人事。

他那时唯一的心思是赶快把儿子医疗费缺口筹集满,他盘算着向河南的大侄子孙发水借二万,向小侄女孙淑贤借一万,向隔壁村的张木工借一万,向本村东头王老汉借五千,向邻居李跟娣借三千……

他要一百一千地借,他心里已经准备好了每一份借条腹稿。

况且,他当时想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半眯着眼,甚至打着鼾声想的。

所以,当那个男人上车时,他没心情像打铁一样把铁块翻来覆去仔细研究端详他。他只注意那个男的穿一件灰色夹克,鼻上架了一幅硕大的墨镜。上车时,只有打铁身边一个位置空着,那男的就连包带屁股一齐挤了进去。

打铁把那个包抓起来问道:“这是谁的包?”

他一喊出来就觉得多余了,因为此时车上乘客除了司机和一个女售票员,就只有他一人,他也知道包是那个男的,只是已经下了车。于是他摇摇晃晃地一手拿着黑皮包,一手玩吊杠似地扶着一排排的座位靠椅移到车头。

这时,大巴司机和售票员才发现孙打铁捡了一个皮包,但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于是,大巴司机大声说道:“老头,把包交给我吧?失主到时会找到车上来的,我车上装有摄像头,我要交到公司,登一则失物招领启事,把东西还给失主……”

话还没说完就从孙打铁手上把包抢了去,像马上就要光明正大,敲锣打鼓地去做一件好事。

打铁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车厢里。

打铁本来是想着要把东西交给司机处理的,但经过这一拉一扯,他的犟脾气给拉扯出来了。打铁心想:天下也没你这种抢功劳的吧,再说,谁能保证你会不会把包交给公司?你这辆破车到底是公司的,还是个人承包的?

打铁心中疑窦丛生,于是他又一下子把包抓住,往怀里拉。

经过一阵子左拉右扯,嗞地一声,皮包拉链开了,几大沓子红票子从皮包里滚落下来。

“啊,全是毛爷爷!”司机的眼睛一下子像灌满了水银,见到一捆捆的毛爷爷,光芒四射!

一清点,整整二十捆,一捆一万,整二十万!

司机、女售票员与打铁这辈子谁也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现金,等清点完,三人同时怔在了那里。有几分钟,谁也没开口。

“老头,见者有份,我们分了吧。就你我她知道,谁也不会晓得,我刚才是骗你的,车上没有摄像头,上面查不到。万一查过来,只要我们死不承认,一定可以瞒过去的。”大巴司机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你一捆我一沓地要分钱。

他以为张打铁一定会接受他的建议并感激万分地从他手中接过份儿。但当他把第一沓递给孙打铁时,打铁并没接。他抬起拨浪鼓一样瘪平的头望向打铁,想一探究竟,却从打铁二道炯炯有神的目光里看见了火星四射。

司机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老头,你怎么啦,钱这么好的东西都不要?还是你想独吞?”大巴司机见打铁怒睁着眼,一块块黑肉在额前凸起,把语调稍微压了压。

“这些钱我们不能要,也许是别人的救命钱呢,我们一起送到派出所去!”这是孙打铁自几分钟前喊出“这是谁的包?”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话朴实的像铁沫子,砸在窗玻璃上叮叮作响。

“你傻啊,你这辈子估计都没存这么多钱吧,这是天上掉馅饼啊,是你前世做了好事啊,……”大巴司机用了煽情甚至恳求的语气想做通孙打铁的工作。

“确实,我目前二万元钱都没存着,我大儿子还在医院等着钱去救命,可我存着了良心,存着了党性和规矩,这钱我不能要,你们也莫想打它一分钱主意。”孙打铁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是党员?”司机追问。

“是的!”打铁回答道。

“我也是党员。”司机接着说。

“你刚才那番话也配做党员?”打铁冷笑了一声。

司机一时语塞。

“别多说了,还给我,或者我们一起交给当地派出所。你要敢强行霸占,我就报警!”打铁文化虽然没有,但凭他多年的打铁生涯,南来北往的人说的,笑的,闹的,听也听出了很多人生阅历。

他把“报警”二字一说,大巴司机手抖动了一下,一沓钱从手心里翻出来,跳在了脚下。随即,他就对老头子吼了起来:“你这老头子是不是有病,在我车上还敢撒横,这大把年纪了,一头白发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刘大姐,快把他推出去,我们一起把钱交到公司去!”

女售票员不知是不是怜悯老头子的一头白发不忍动手,还是被老头子黝黑的面容和铁沫般的话所吓倒,反正她还像刚数完钱时候的那个样子,怔在原地一动没动。

司机见状,火气越发上来了,他“腾”地一下准备从座位上站起来,结果因安全带没解开,又被弹了回去。

于是他用右手来解安全带,可此时,孙打铁一只手压住了他的手背,并像铁钳子一样把他的手紧紧箍住。

这是两只手的较量,一只年轻的手,光鲜水亮而带些油脂味,另一只则青筋交错,布满褐斑,像一截枯松。

“哎哟哟,哎哟哟……”年轻司机一边用另一只手想来掰开打铁的手,一边嘴里不停地求饶,疼痛的泪水像小孩子耍玩的水枪里的水,一下子飙出了眼眶。

“这事你得听我的,我们一起把钱包送到当地派出所去,小刘也跟着去做个证人,不然……”打铁从刚才司机的命令里知道了售票员姓刘。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司机没等老头说完,鸡啄米似地使劲点头,好像想通过点头分散注意力,减少手腕的疼痛。

打铁松开了手。他刚才把司机的手当成了一把铁锤子,他有好些年没握铁锤子了,这一握,竟然把积攒十多年的力气一下子使出来,差点把年轻司机的手掐断了。

“你把钱全部装进包里,一分也不能少,不要跟我耍滑头,玩阴招,更别跟我使力气,我打铁出身。”孙打铁见大巴司机老实了,随口补充了一句。

大巴司机于是一沓一沓把钱又往黑皮包里塞,每塞一沓,都望一眼老头,又望一眼刘大姐,心想:“放进去?”

刘售票员似乎是在看一场微型电影,被影片中某个精彩镜头感染到或被吓到,中了邪一样站在原处,呆若木鸡,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

“脚下还有一沓!”孙打铁见司机准备拉上皮包拉链,提醒道。

司机摇摇头,把最后一沓百元大钞捡起来,毫不情愿地塞了进去,在塞进去的那一刻,他使劲地住里一推,似乎要把老头也塞进去。

二十分钟后,他们提着皮包走进了当地城镇派出所。售票员刘大姐跟在打铁身后,大巴司机抢在孙打铁的前头冲进所长办公室。

当做完笔录,三个人被所长送出来时,大巴司机跟着所长追问:“总该有点奖励吧,我们一分钱也没藏着掖着,总要给我们一点奖励吧,哪怕一千二千也可以呀。”

所长一个劲地往外送,没理他。

孙打铁误了回家的车点,所长决定亲自开车送打铁回乡。

在警车到达打铁屋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断黑。孙发昌一见到警车,以为是抓赌的,向橱房里闪了进去。等到二嫂把司机和父亲迎进堂屋,才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所长安慰了打铁一家,又询问了一下困难,最后从自己口袋里翻出一千元钱,硬塞给打铁,饭也没吃,开着车驱着暮色赶回了县城。

第二天,县新闻媒体中心记者了解到此事,以"拾金不昧孙打铁,儿子治病正缺钱!"为题对这一事迹进行了广泛宣传报道,并一度成为热搜新闻。

于是有社会热心人士纷纷发起募捐活动,一时活动四起,爱心汇聚,短短一个星期,打铁一家就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捐助三十多万元,仅当地乡贤组织就捐了十五万多。

孙打铁一次次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捐款时,感慨万分,老泪纵横……


逢凶化吉

 

大年三十这天,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年夜饭,过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孙打铁一家却守在了医院,孙发兴要做第二次手术(修复骨盆骨折)。

当天一大早,一个戴墨镜的汉子赶到医院,把三万元钱交到孙打铁颤抖的手里。当汉子摘下墨镜,孙打铁这时才发现他的左眼深深凹了进去,没有一点光出来。

中年汉子说,那次自己筹了二十万元钱等着去工地发农民工工资,他说自己是一个小包工头,上面的大包工头跑路了,自己招来的这些农民工要回家过年啊,于是东拼西凑借了二十万,准备先解燃眉之急。那天下车走得急,把包给忘在车上。还好是被打铁叔捡到交给派出所,包的内夹里有自己一张名片,第二天一早所里小张就通知他去认领。

那个上午,中年汉子陪打铁说了很久的话,孙发昌坐在一旁偷偷地看着。他发现汉子的右眼时常闪着光,而左边的那颗也有一股细细的溪水流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他的心猛地一震。而当他又想到平日里吃吃喝喝的狐朋狗友这次一分钱也没捐助时,被酒和赌具禁锢了几年的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他一扭身,躲进病房的卫生间,小声啜泣起来。

当孙发昌从卫生间走出来,大家都一齐向他看了过去。发昌“扑通”一声跪在父亲和大嫂面前,他把头深深埋在打铁的怀里,像一个孩子拱着父亲苍老但厚实的胸膛,不停地抽泣。

孙打铁抚摸着自己的小儿子,恨意一下子消得无影无踪。对小儿子,他只是恨铁不成刚,当儿子一旦觉醒并承认错误,他的心便一下子软下来。

他感觉儿子这次一定能变好,变得像他大哥一样坚强仁厚,变得像他二哥一样睿智善良,也变得像自己一样坚忍不屈。

两个月后,孙发兴出院了。这天,发旺特意请学校同事帮忙,借了一辆商务车把父亲打铁、大嫂陈爱莲、小弟发昌、大哥发兴及衣服、被子、拐杖和药品等物品一同搬到了村里。

当天晚上,一家人都聚到孙发兴的小平房里,陈爱莲摆上了满满一桌子菜,比过年还丰盛。

第二天一大早,孙打铁组织大家算了一下帐,除去医院住院费用、路上来来回回的车费、亲戚朋友探望时吃饭的费用等,杂七杂八统统算进去,一共用了三十五万多,而这段时期,孙打铁一家一共收到社会各级捐助四十一万,还多出了近六万元。打铁说,把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钱赶紧还回去,然后把这六万元钱交到乡政府,由乡政府上交给国家。

大家都一致同意。

因为孙发旺要赶着回校上课,吃了早饭就走了,此事由打铁带着发昌去办。

发昌按照打铁的指示,骑着摩托车载着父亲一村一户地把所有的借款都还清了。每到一户,打铁都说了一箩筐的感谢话,发昌也跟着说。

到了最后邻居李跟娣那里,发昌就抢过了父亲的话:“李阿姨,我们一家谢谢您哦,您这么困难都借给了我们五千元,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呀,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给您养老。”

“哎呀,快别这么见外,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哦,就隔着二堵墙。你们出生那会儿,我是循着声把你们从你娘肚子里给抱出来的。这次发兴出这么大的事,哪不是在割我的心啊?一出事那天,我就寻思着你父亲要借款,所以就马上从我侄儿那里借了五千元备着。我也出不了什么力,只能像你母亲一样天天守在家里等消息,天天盼日日盼。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好人终是有好报的,像你大哥这样的人,阎王怎么可能把他这么早收去呢?如果阎王这么不讲理,我就下去找它闹去,别人都说阎王怕小鬼。”李跟娣说到最后时,埋怨的语气里掺和着激动,似乎真得要与阎王干一仗。

“孩子他婶,发昌说的是真心话哦,也是我的真心话,我们一家老老少少从小就受到你的照顾,你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不是你,孩子他妈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哪还有这些孩子哦。只要你不嫌弃,以后发昌就是你的儿子,由你使唤。来,发昌,叫干妈!”孙打铁说着就拉过发昌,要他叫干妈。

“哎哎,老孙,别这样,叫不叫我都早已把发昌当做干儿子了。你的几个儿子,个个都像你,忠厚老实,本分能干,老小还特别机灵,是块做生意的料,只是目前还没用到道上,等以后成家立业了,肯定能发达。”李跟娣满脸笑容,就像真得捡了个听话又有出息的大儿子。

“谢谢李妈妈的夸奖,我以后一定戒掉赌博和烟酒,跟着村里的明叔去外面做生意,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模人样来,不叫别人瞧不起。”孙发昌把“李阿姨”改口叫成了“李妈妈”。


打铁过世


所有亲戚朋友的钱都还清了,就只剩下六万元钱,按照大家的意思要交还给乡政府,由乡政府再转交给国家。因为一天跑下来,天也快黑了,人也累了,于是父子就商量着第二天再去乡里,钱就由孙发昌装着。

当晚,草草地在发兴家吃过剩饭剩菜,打铁就回家睡觉了,因为又喝了点酒,他一回去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早睡了,他要把这段时间的觉好好补回来。

发昌等父亲回去后再陪大哥吃了一点,七点多的时候也踩着夜色准备回家。可当他刚走到半路时,手机响了,是邻村的大麻,算是他最好的朋友。

“昌哥,你在哪?今晚听宝哥说在老余家有个好场子,三十二张。”大麻比发昌小月份,一脸的麻子,村里人给取的外号。

“手上没钱呀,再说我家出这么大的事,也没有心情赌了。”发昌对着手机说道。

“没钱就想办法赢呀,你不是总说要带我一起跟明叔出去做铝合金生意吗,先搞点本呀。”大麻在电话里怂恿道。

孙发昌想把手机摁灭,但当他刚移动拇指要摁的时候,他却想到一年前的一个晚上。

那天,他手气好的怕人,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整整抱回了三万块。

“说不定否极泰来,这一次上天再垂怜一下我,让我翻一下本呢?再说,这六万块钱交上去多可惜呀。”孙发昌的酒兴上来了,于是邪念也跟着再次闯进心里。

“喂,昌哥,在听吗?”发昌正在犹豫间,大麻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喊。

“一起去吧,我在旁边帮你看着,不让他们玩花。”大麻像一只屎蝇子嗡嗡地叫。

发昌终于把拇指从关停键上移开,又重新凑上耳朵说:“好吧,你在家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到,骑你的车去。”

一刻钟后,发昌装着六万块钱坐在了一张牌桌前,四周外三层里三层围了一个结实。一盏昏暗的电灯在头顶上一摇一晃,把人影在墙壁上荡来晃去,像迷宫里闪烁的鬼火。

今天,他既喝了酒,口袋里又装满了钱。整整六万块,他以前从没一次装这么多钱。

半小时过去了,他进帐五千。又半小时过去了,他进帐一万二。

在进行到晚上三点钟时,孙发昌在庄上开出了一对王,又吃了一个通。大麻在旁边一算,差不多赢了七万多,比自己口袋里的钱还多。

今天晚上,发昌准备再次扫场。当下家做庄时,庄主说,就剩五千元了,输完就散场,不玩了,请大家筹码下小点,慢慢玩。

其它几家都二百三百地下注,孙发昌今晚志在必得,直接咂了一句:“剩下的,我包了!”

那可是五千多呀!

发昌先翻出了一对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脸诡笑地望着庄家。他要以这种诡笑震慑住对方,他要凭今晚手气带来的一种气势结束以前一切的晦气、悲哀和别人的冷眼。

他似乎就要扬眉吐气了。

但庄家最后不紧不慢,明明白白,真真实实地把一对天压在了他的一对地上。

众人再下注,他依然决定剩余的全包,结果输。

再全包,再输。再全包,还是输。

孙发昌决定从哪摔下去,就从哪爬起来。当他决定再包时,庄家怕他赔不起,也见好就收,选择了下庄,没给他爬起来的机会。

最后,在凌晨六点多的时候,孙发昌口袋里的六万元钱也随着最后一把赔通哄然而散。

当大家走后,孙发昌瘫坐在板凳上,一颗脑袋搁在桌面上,像要等着屠夫砍一刀。

一旁的大麻也早已失去了光彩,麻斑又迅速地往脸上集结,像一只巨大的蚂蚁窝。

天亮后,孙发昌没敢回家,直接睡在了大麻的床上。等到孙打铁八点钟起来,寻发昌去乡政府交钱时,他才知道发昌一夜未归。手机又打不通,当他赶到镇上时,才从别人嘴里知道发昌一个晚上把六万块钱输了个精光。

打铁听到这个消息后,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水泥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在打铁的葬礼上,孙发昌被从派出所保释了回来,陪他一同回来的有县派出所所长,他是专门来吊念这位老党员的。

在父亲打铁的棺椁被沉入地底的那一刻,孙发昌做了一个异常的举动,他跳进坑里,趴在棺材上要与父亲一同去。

他该死,他这么想,很多人都这么想。但最终,他还是被众人抬了上来。

三个月后,发昌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手机留在了家里。

……


结 尾


孙发昌倒完酒,坐在一边静静地看完那堆烧给父亲的冥钱时,忽然一阵风起,冥钱便随着风往天上飘去,他看见了云间父亲的身影。父亲正对着他笑,伸到一只巨大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像如来佛一样发出慈祥的声音:

“儿子,回去吧,你的两位母亲都在等你。”



栏目主编:陈艺璇

责任编辑:王兆嘉

/夏泽民

笔名:夏天,江西省德安县作协会员,县人社局干部,喜欢诗歌散文,以写为娱,以读为乐,作品先后在九江日报、浔阳晚报、人民作家、江南作家、远征诗刊、国际诗语、诗之光、博河文学、人民网、新华网及人社内部刊物发表,已发表过三百多篇诗歌散文及通讯。《人民作家》会员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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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深时(河北|韩雪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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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无辜的年华(江苏|茅爱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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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蔚蓝(日本|戴宇)

我想许个愿(江苏|姚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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