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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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宇光武侠小说系列
主编：李建丽
编辑：张亦怡
飞 舟 记
江苏｜孙宇光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正午，天宇澄霁，皎无纤云。
松江城，董进卿府，绣楼。
外面人声鼎沸、乐鸣不绝，董白的纤纤玉指，慢慢拂过桌案上大红喜字的锦缎与首饰，一旁的侍女收拾的已近尾声。
本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她却感到一阵阵恶寒。
“苏研，苏研，终究还是没有拖过中秋啊。”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个无比俗套的故事。元夕偶邂、两心欢喜、海誓山盟、出外经商、音书迢递、父命难违……
隔着喜帕，她在下楼前最后看了一眼闺阁。
不大的房间，放着一排浅青色的书架。说来也怪，她从小不善女红针黹，就诗词曲赋也只平平，偏偏最喜读历代史书，好学男儿状发些议论，至今架上大半书册皆是此类。而最喜欢的那本《后汉书》，更是手不释卷，已翻烂了两三册。
所以当她每次读到汉末那位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少女时，都不禁暗暗心悸。
历史上的那位董白，乃董卓的孙女。彼时董卓权势中天，可任意废立天子，董白自然也尊荣之极，尚未及笄就受封渭阳君。史载董卓筑坞于郿，墙厚七丈，高度与长安城相埒，号曰“万岁坞”，世称“郿坞”，内藏珍宝无数。而董白在其中犹如公主，遭万民仰视。可惜富贵转瞬即空，董卓被诛后，王允灭其三族。董白亦被斩首，年仅十六岁，极尽奢华的郿坞也渐次归为尘土。掩卷叹息之余，董白也深感十分庆幸。父亲董进卿官不过序班，位只得九品，她反倒觉得自己虽无如此尊贵，亦不曾身逢乱世。可现在看来，这个名字果然是大大不吉。
蒙着喜帕，被侍女扶着离开家门的时候。耳畔鼓乐齐鸣，她则暗中攥紧了手中一张小心折叠的薛红笺。苏研最后一封来书，说他已取得海外秘宝，中秋之前必定赶回松江城。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云云。收到的那一天，她饮下了一杯醇酒，苦笑不止。
他若不来，她要他死何用？不过是心死而已。
迎亲的队伍出了巷子，一路朝城西的解家而去。她端坐其中，手慢慢摸到右腿内侧的靴管，触到了一件冰冷之物。想到从小到大也是熟背《女诫》的，她要是在成亲当日做出忤逆之举，真不知父母闻听会如何惊诧。
估摸着还有一半路程，正心乱如麻之际，轿子颠了一下，竟然落下了。她忽觉意外，紧接着便听到一片惊呼和脚步声。
“莫不是……”
她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戏文里那些荒诞不经的事情今日真会发生，一咬牙掀开喜帕钻出了轿子。奇怪的是，这种荒唐的举动此刻根本没人搭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盯着天空，个个长大了嘴巴，如同瞬间被点了穴道。
她抬头。
奇景闯入！
一叶扁舟……
正驶于二十丈高的天宇。
松江百姓细看此舟，似是青白茭草所制。除了上部前后两排扯满的船帆，两侧还各挂了四个类似巨大鱼漂的东西，正鼓风而行。
以天作海，以城为礁！
但唯独她已顾不得观察，因为那个中气十足声音。
“小白，快回楼上！”
她愕然——
恍然——
释然——
决然——
奋然。
她做出了可能是这辈子最快的一个动作，翻身跳上了旁边一匹青鬃马，扬鞭前凤冠霞帔、头面首饰尽皆坠地，激起了不少尘埃。而后者的主人仰头看得呆了，握着缰绳的手早已松开。
新郎官解韫的反应最快，尤其是当他发现董白华裳下居然穿着一双薄底快靴。
他呼喊着调转马头，刚要加鞭。突然人群中一阵惊呼，身旁奴仆更是叫得石破天惊。陡然抬首，两个半空的黑点正迅速扩大，眨眼之间正中马前，青石崩裂！
在周围的人狼奔彘突时，大家都看到两只长达七尺的巨箭深插进泥土尺余，箭尾上的尾羽兀自颤动，好像凶兽嗜血后的意犹未尽。
解韫勉强勒住受惊的骏马，一阵哑然，此景此景只能说明飞舟上装有床子弩之内的武器。一旦发出，攻城拔垒不在话下，何况血肉之躯？
转眼间，舟与马去得远了。人群向东挤得水泄不通，他却已心灰意懒的下了马。
城东，飞舟最终停在了董家绣楼顶上。
董白跳下马落地之时，已俯身拔出了靴管中的东西。
一柄亮如秋水的匕首。
刚才一屋子的人看到飞舟由远及近，全都惊恐万状。接着见到董白钗斜髻乱、狼狈而来，更加不知所措。
董进卿上前几步，戟指道：“你这不孝女，是疯了吗？”
董白握刀的手微微一颤。
她明白苏研已经尽力，下面轮到她了。
于是她把匕首横在了自己粉白的颈间，一边往里闯，一边平静地如同在应对先生考书般道：“爹、娘，各位，今日我要走，你们拦不住的！”
董进卿之妻刘氏刹那间更无血色，高呼道：“孽障，你怎么……”
此刻举座皆惊，一旁的董府家丁不知该不该上前，一时顿住。
站在人前的董进卿之弟董垣是“鹰爪门”好手，这次兄长请他全权负责照应大婚。他生得紫棠色面孔，膀大腰圆，黝黑的十指比常人长出一截。别说是娇滴滴的侄女儿，就是二三十个壮汉也从未放在眼里。眼看对方目无尊长，顿时怒不可遏，哪还欲多言？只见他一个纵身，左手一招“一骑绝尘”，径直向她右臂探去。
董进卿气得手足冰凉，近来老父病重，他坚持尽快让董白出阁，也是想了却一桩心事。想不到事到临头，还是出了大乱子。他了解董垣动手必有轻重，心下稍宽，正想着擒住董白如何扭送回解家。忽觉眼前血光暴现、裂帛声脆，董垣踉跄后退，右手紧紧按住袖中的左腕，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在场中人只有他自己清楚，刚才匕首自下而上挥动，招数如鬼似魅，分明是一招凌厉至极的刀法。若不是自己见机退后得快，恐怕整只手腕会被切下。
一时之间，再也无人敢靠近这位翻手之间判若两人的新娘子。
董白默默用大红的衣袖拭去了匕首上的几缕血色，涩声道：“说来苏郎当年教的刀法，我也只练熟了这一招啊。叔父，多有得罪了。”再不复言，快步登楼，四周竟再无一人敢阻。院外，街巷中驻足观看的人如潮涌，呼喊声愈加扰攘，比适才迎亲上轿时更响十倍。
望着满堂呆立的亲友，一家之主的董进卿脸上半青半白。董垣在旁不住呵斥道：“快，找人多取硬弓、碎布、桐油来！”家丁们刚要领命狂奔，董进卿却猛然挥了挥手臂，叹息道：“罢了，罢了……由她去吧。”
过了一会儿，楼顶的飞舟渐渐腾空而起，借风势向西南方越行越快。松江满城人无论男女老少皆举目仰望，不约而同忘记了脖子的酸疼。
所有人依稀看见舟头一红一黑两道人影相互依偎，好似传说中春秋时期的乘龙跨凤。
后记：
“成化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正午，天宇澄霁，皎无纤云。松江城郭之人，见空中驾一小舟，从东而西，又折而东，落序班董进卿楼上，市人从观者塞道。细视之，乃茭草所结。”
—————【明】陆容《菽园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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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孙宇光
江苏南京人，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广播电视编导专业。自幼喜工翰墨，亦曾结发从戎。愿为中国武侠小说继往开来、推陈出新，略尽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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