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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蒲公英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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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蒲公英

 

陕西|周中力



 

清明节,天空阴沉沉的笼罩着春天的田野,云雾缭绕,一眼看不到边际,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野地里散落的蒲公英都开花了,宽大的叶子上,金黄色的花煞是好看,田野里飘散着淡淡的清香。

妈妈坟头上的蒲公英也开花了,密密地长满了坟头。远远望去,个金黄色的帽子盖在坟上。叶子和金黄色的花蕊上布满了晶莹的水珠,不停地从叶子和花心里滑落到泥土里。

在我的心里,那就是蒲公英流的眼泪。

渭河在高陵县东南方被白蟒塬挡住,硬生生折而向南,不情愿地从骊山脚下绕了一大圈,再次直出渭南流向东海。这么一个大的转弯,渭河硬是在黄土地上横生出一块巨大的渭北平原,自古就叫做北田。

肥沃的土地上沉淀的全是上游冲刷下来的西北高原的黄土。渭河从白蟒塬下到河边上,形成了许许多多与河与水有关的村落。我就出生在离渭河北岸五六里地的一个贫穷的村子。

我一岁多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成年后长辈们告诉我,是因为生孩子后发热,到镇上去看先生,一针打下去,突然人就不行了。先生姓吴,当地名医,待我父亲前去寻找想问个究竟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此后,我们家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吴先生。

那时候正文革动乱期间,家里人正处于被批斗的漩涡中,于是这天大的事情,就埋没在社会的动乱里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因为太年轻,又没有死在家里,村里人按当地风俗不让进村里办丧事,直接从街上拉到了坟地,远远的埋葬在一个叫西南滩的地方。母亲临死都未能回自己的家,这伤痛刻在我的心里,已经整整五十二年

母亲死后,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弟弟吃奶就成了问题,没有办法,东家讨一口羊奶,西家让生过孩子的好心女人代奶,时间长了,人家就有了怨言。年迈的奶奶和受到巨大刺激的父亲,带着五个最高还不到一米的一溜孩子们,谁看见了都摇头。

因为实在养不起五个没有妈的孩子,就把刚刚三个月大的小弟弟送给一个不生孩子的河南工人。这家人怕我们以后寻找,后来就转辗调到了离陕西几千里外的安徽蚌埠。

把弟弟送人后,奶奶、姐姐天天夜里哭着想孩子,父亲经常蹲在地上不停地抽烟。有一天,父亲听着奶奶诉说着想孩子,一时气的把家里唯一的妈妈陪嫁的大镜子砸碎了,从此,奶奶再也不提那个孩子了。

二十七年后,我趁着去河南接兵出差,踏上了寻亲之路。买不到火车位,就买站票,倒来倒去,三天三夜没有睡觉,顺着这家人工作的单位线索,硬是东打听,西打听,绕道去了安徽蚌埠,才找到了我失散二十七年的小弟。当时他已是个大小伙子,和我长的很。当我向他说明情况后,兄弟俩抱头大哭一场,当时就认了我这个哥哥。

贫穷的悲剧始终大山一样重压在穷苦人的心里。家里人打算把一岁多的我也送人,减轻家里负担。经过托人情说话,那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日子,村里在临潼疗养院工作的老韩伯伯,领着一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没有孩子的干部来我们家徒四壁的家里,大概我小时候看着聪明灵巧吧那人一下子就看上了我,但是我太懂事了,当那人友好的给我糖果想要抱我走的时候,我立即转头紧紧抱着我姐姐的腿,哭着不撒手。

我不要吃他的好东西,我不想离开我的奶奶、姐姐,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姐姐为了一个弟弟已经伤心了一回,看我这样,她哭比我还厉害,任凭奶奶打她骂她,也不管韩伯伯骂她不懂事,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怎么也不让把我送人。就这样我终于留在了这个苦难深重的家庭

以后日子艰难的时候,姐姐看着瘦弱长不高,穿着破衣烂衫的我,总是后悔的说,唉,当时要是心一硬把你送给人家就好了,人家是个军队干部,也能让你混个好饭吃,长的胖些,都是我害了你。老韩伯每次见到我也总是埋怨说,人家是个大干部,日子美的很,你是有福不会享,活该受罪,怨不得别人。

母亲去世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仍不能明白母亲去世了是什么概念,经常哭着要妈妈回来。姐姐、哥哥们大一些,多少懂点事,我一哭,他们都被我传染了,经常哭声一片。父亲因为这件事经常受到刺激,心一烦就要摔东西。家里的锅也被他摔破了,后来好几天吃饭都成问题。

这以后只要我一要妈妈,姐姐就把我的嘴捂上,大家就都小声的哭,怕让父亲听到。

12岁的姐姐为了安慰她可怜的弟弟们,发挥了她这个年龄里最大的想象力,她把我们带到妈妈的坟上,让我们每人在寒风中从荒坡上连根挖来一些已经花谢了的蒲公英,埋在妈妈的坟上,并告诉我和两个哥哥,说明年春天的时候,蒲公英花开了,妈妈就会回来了。

我信了,我们都真正的相信了。种好蒲公英后,我们虔诚对着妈妈坟头的蒲公英不停磕头,发自内心地许着让妈妈回来的愿。后来我还经常虔诚地去妈妈的坟头,看看那些寒风中颤抖的蒲公英,希望它能早点开花,好让我能见到我苦命的妈妈。

第二年清明节前后,蒲公英终于开了,都是很香很普通的野花,但是我却再也没有看到我的妈妈。后来,每年只要我在陕西,不管多远,我清明节仍然坚持去看看妈妈坟头的蒲公英,心里永远都梦想着她能开花。

生活总是把更多的苦难降临给农村的孩子,经济的困乏,日子的单调,还有挥之不去的饥饿,都如影随形的陪伴着我们。

我记不起母亲长的什么模样,更记不起母亲曾经给我做过什么事情。长大后从乡邻们的口中知道,母亲是个大个子,很漂亮,很能干,农民们说能织会纺,能裁剪衣服,精于绣花。相反,我的父亲是当地最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能嫁给他,纯粹是媒人巧舌如簧的功劳。

母亲是个勤劳的人,农闲时常常做了针工拿到街上去卖,肯帮村里人裁衣服,邻里之间口碑很好。以至于她死了好多年,老一辈知道她的人仍然说着她的好话。

母亲的娘家在渭河边上一个叫黑里屯的地方。舅舅家姓张,母亲是张家长女,兄妹六个,母亲上头有一个哥哥。对于母亲,我既没有幸福的回忆,也没有太感官的东西。只是慢慢地长大了,才从别家的孩子与母亲幸福相依相偎、撒娇使性中,甚至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时可以给母亲来诉说中,知道了母亲的概念。

我对母亲只有想像别人的母亲成了我妈妈的影子。我经常呆呆的看着比我还年长的农村孩子,不顾大人耻笑的爬在妈妈怀里吃奶。

儿时到青年成长的岁月,让我刻骨铭心的知道母亲对一个孩子的重要。没有母亲的孩子,命运就象路边的野草,任凭风吹雨打。儿时每次过年,别的伙伴都穿着新衣,吃着年饭,依偎着妈妈的时候,年幼的我早已把失去妈妈的伤心装满了心里。

村里好事的女人,看着寒风中穿着破旧衣服的我们,经常送给我们一点吃的,同时“故意假装同情(也许是我误解了她们)”的问一声,离娘虫,想妈妈不?每当这个时候,年龄最小的我,好像突然大河决口一样,眼泪总是第一个夺眶而出,不争气的流个没完,然后总是哭的泣不成声,狠狠地把他们给的食物摔在地上,饥饿的肚子再也没有一点食欲。

我想妈妈,我们想妈妈呀!我的哭声,很快传染给姐姐和哥哥们,我们姐弟四个人抱在一起都哭了,象寒风中的候鸟一样,一声声的哭叫着,饥饿中谁也不吃他们送的东西,任凭寒风吹打着衣着单薄、身体瘦弱的我们。

虽然我们穷,我们饿,我们冷,我们整天吃不饱、穿不暖,但是我们都很乖,我们都很听话,我们从不惹大人生气,我们能慢慢长大,我们也能下地干活。可是没有妈妈呀!从此以后,我认定,我这一生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我没有了妈妈。

成长的岁月,无数的艰难,失去母亲的伤痛,生活仿佛时时在提醒我自己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稍微懂事了,姐姐告诉我说,没妈的孩子要自己争气!我们不要让人家看不起。

正是这样,我很小就比别的孩子更懂事,学会了察颜观色,学会了干各种农活,比如纺棉花,拧羊毛线。知道了去亲戚家要听话,不要惹大人生气。

三岁多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养羊卖羊毛挣钱,我便要求给我也养羊,我要帮家里挣钱。我没有玩伴,两只小绵羊跟着我,它们也很乖,我冷的时候,把小羊抱在怀里,小羊一动不动,从不乱跑,有时用热热的舌头舔着我的脸和我的脏手。它们不象那些有钱人,从不嫌我脏。从此,每天放学后去野地里割草,边养羊边上学,一直到我15岁成了真正意义上农民。

直到现在,许多长辈都还记得当年那个经常背着与身体不相称的大草框的猴娃(因为我太瘦了,这是村里人给我的绰号),看着我背不动,许多大人都曾经帮忙往家里背过每年我晒的干草都在门前堆成个大草垛。

以后的求学时代,有过三天没有吃一口饭的日子,有过因丢失十块钱而不愿读完中学的事情,甚至为了减轻家里负担而打算外出流浪……

1987年8月,在当兵3年后,我以军区考生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录取了。那时正是中国学子们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年代,大学招生录取率很低,我的成功对于我个人来说意义非凡。战友们的祝福和成功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心田。而我,最想做的事情,是想把幸福的感觉同妈妈分亨。

我从遥远的新疆,坐上火车奔波几千里路,穿越千山万水回到西安,又从西安坐上长途汽车,赶回到渭河边上我离开三年、朝思夜想的家乡。在离家最近的长途汽车站,我心里黙黙地说,故乡,我回来了,我没有给您丢脸。

我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容风纪,背起军用背包,一路挺着胸膛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家里。这个家里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我的荣归简直是喜从天降,父兄都高兴的手忙脚乱。

见过父兄后,我第一时间想找一张妈妈的照片,向妈妈倾诉我这些年对她的思念,想告诉她儿子现在考上全军有名军校的幸福感受和自豪。但找遍了全家所有旧箱柜,把家里唯一的放相片的镜框全部拆开来,也没有找到一张妈妈的照片。

不顾旅途劳累,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外爷家里,问他有没有留下我妈妈的照片。那时外爷已是古稀之年,早就瘫痪在床。听了我的话,老人家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说,那时候还不兴照相,所以没有我妈妈的照片。一老一少,床上床下,哭成一团那年我二十岁。

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成年加冕典礼!从此以后,我只有把对母亲的思念深深的埋在心里。母亲的坟,就成了我每年必去的圣地。苦了累了,顺利或者受到挫折了,家里有了高兴的事情了,我都要去妈妈的坟头去诉说一番。

前年冬天,从未见过母亲的我,突然连续三个晚上半夜三更梦到一个慈祥的和观音菩萨一样的老妈妈,站在我的床边上,和蔼地责备我说,她是我的妈妈,说我冬天了也不来看她,她住的房子塌了,也不修修。

这个梦让我老是心里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每天工作都魂不守舍。都说是母子连心,我赶紧打电话问已年过花甲的老姐姐,果然,她也是不停梦见妈妈。去母亲坟地一看,原来是村里农民在用拖拉机种地时,把我母亲的坟头给弄平了。

我当时就向还在村里的侄子发了火,并立即回家乡找那乡党交涉,很快和姐姐、姐夫、侄子一起把母亲的坟重新修了起来。此后就再也没有梦到妈妈想必是她老人家在那边也高兴了吧

2019年8月,因为渭北工业园征地,我们村子祖坟全部都要迁移到白蟒塬上。迁坟前的那种焦虑,纠结,彻夜不眠,折磨了我一个多月。经过连阴雨,满地泥宁,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顺利进行寻骨迁坟。

挖开深埋五十年的土地,我们一家人从黄土的裹埋中,一点一点细心的捡拾母亲遗骨,我的心情是万分虔诚和悲痛。想起五十多年来,没有母亲的伤痛,想起人生路上的多少辛酸无奈,我的眼泪无法停止。

我们尽可能的将母亲最小的骨片都捡拾起来。当捧着包母亲遗骨的大红包袱时,我和二哥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痛,彼此相拥恸哭。

我们都在这利欲熏心的尘世上待久了,如雾霾一样的欲望,遮往了心灵亮光,在面对着母亲亡骨的刹那间,阳光穿透宇宙,雷电击碎黑云,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兄弟亲情。骨肉分离,才能有撕心裂肺的嚎啕恸哭,才能把自己最挚烈的感情向兄弟表达。因为我们都在心灵的最深处,藏着自己不幸的母亲。至情至痛,无以言表,惟有恸哭,惟有泪如雨下

而今,母亲已经离开了那个叫做西南滩的低洼地方,白蟒塬厚道的黄土高坡,以及儿子们给她准备的一切,都会让她一展眉头。虽然我无法和母亲说话,但母亲一定懂的。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忧伤,我们大家一样幸福安康。迁坟顺利,诸事安好,半生心愿已了。

我黙黙地告诉母亲,现在国家好了,大家都好了,您的孩子早已告别了贫穷和饥饿,弟弟也已经找到了,您就放心吧。我们都会彼此照顾着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

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普通的母亲,也是天下最可怜的母亲。她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留传后世的伟大事业,她的子女们也都是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平凡人。正因为这样,五十二年了,我竟然没有给她写过一次纪念文章。

看着清明节阴沉沉的天空,听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我又想起我那可怜可叹,早已不幸死亡五十二年的母亲。我满含眼泪的祈祷苍天,让我的母亲在天堂幸福快乐。我更祈求苍天保佑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平安健康。因为,只有普天下的母亲们都好了,她们的孩子们才能都好啊!

此刻我的泪,和天下所有儿女的泪一样,已化作清明节的雨。大地上春意盎然,麦苗正在拨节生长。蒲公英有了雨水的滋润,叶子精神抖擞,晶莹的水珠慢慢干了,花儿更加亮丽。

望着母亲坟头金黄色的蒲公英花,叶片上的露水早已干了,太阳一样的花儿更加艳丽。我忽然明白了蒲公英开花了,妈妈回来了,姐姐没有骗我们——因为,妈妈从来就没有离开她的儿女,她永远都住在我们的心里。



栏目主编:陈劲松

责任编辑:杨   越

文/周中力

毕业于第四军医大学医疗系,主治医师。发表医学论文六篇。长期在部队二甲医院从事临床医疗工作,曾任团卫生队长,科室主任,医疗站站长。善长心脑血管病,呼吸消化,各种疑难杂病诊断治疗。退役后入职西安步长医药集团近三年,获优秀步长专家,步长新药研发中心高级研究员,步长国际商贸学院客座教授,曾任步长医院经营院长。著有新时代的步长神话三十六篇。后曾在福建商会医疗集团任总医务科长。编著有都市医院宣传期刊一部。2008年8月入职长安医院(三甲)任企划部主任,两年后调整肿瘤科从事肿瘤临床放疗化疗,执业十一年。任省抗癌协会委员至今。2018年曾任渭南医院院长,现为高新医院肿瘤放疗科主治医生。《人民作家》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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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封面文章

诗人和树 ——致上海 (香港丨木子小姐 翻譯丨陆道夫)

诗歌

清明:四月的兩滴泪眼(四川|秦風)

散文

新滩湖上农事录(江苏|谢友勤)

你发间的春天(江苏|顾大维)

流泪的蒲公英(陕西|周中力)

小说

程医生的药(河南|程银昌) 

  上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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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文章

打开灵魂的耳朵(安徽|黄平)

诗歌

初春的声音(湖北|丁蜀鄂)

散文

遗憾(北京|姚泰和)

可以清心也(江苏|王喜根)

你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江苏|吴瑛)

小说

愈合(江苏|仲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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