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变——一个俘虏兵的自述。长篇小说《火流星》连载（17），播讲：语汐 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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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编：李建丽
责任编辑：张亦怡
江苏省作家协会
2019年重点扶持作品
（十七）
作者｜王少坤
播讲｜语汐 平凡
献给亲爱的乐珊
我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说，我要回去——不，不是回家，而是回到彼岸，回到那个曾经点亮我们心灵的家。
——约翰·斯坦贝克
硝烟散尽，还有真相吗？
逆 变
老百姓叫喊着朝我们涌来
院子外面的人渐渐散去。我总算度过了一场劫难。我对喜子说，应该去感谢那个叫陈四的年轻人。要不是他横插了这么一杠子真不知道今天的事情会如何收场。
喜子说他不会忘记的。到了开饭的时候。顺子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盆笋干烧肉。他对喜子说厨娘请假回家了。
我立刻警觉起来，上前用筷子翻弄厨娘炒好的菜。寸方大肉比平时多出许多。我捡起一块大肉放在鼻子上嗅。顺子说想吃就往嘴里塞，何必放在鼻子上呢？
我问顺子，不觉着蹊跷吗？那边崩了林老板，这边厨娘做好了饭菜就请假。顺子听我这么一说也警觉起来。喜子从我手里抢走筷子，夹起一块肥肉扔进嘴里。他大口咀嚼，接着咽了下去。
他说，别把老百姓看成刁民。世界上没那么多坏人。我问喜子是不是认为我多虑了？喜子说，你不了解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区别。
我说，难道我应该赞成把大柱子推出去？他说，没有人愿意把大柱子推出去。我摸着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我故意装糊涂而是真的搞不明白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我跑到门口伸头一看，成群结队的老百姓挥舞着木棍、钉耙、鸟铳叫喊着朝在我们涌来。
我大叫一声，操家伙！顺子一惊，菜盆子掉到地上。大块的肥肉在地上翻滚。小布点倒是机灵，跟着喜子冲进了堂屋取枪。
朱排长提着勃朗宁从堂屋出来。我赶紧提醒他，子弹不多了。
上刺刀！他发出了拼死一搏的命令。
卢艺娟冲上来，她质问朱排长是否准备向老百姓开枪？朱排长面色冷峻，指着卢艺娟的鼻子然后又指着堂屋，后退！他的语调低沉。
卢艺娟挺起胸摆出一副倔强的样子。命令！朱排长提高了嗓门。卢艺娟还想争辩。朱排长大声吼道，你给老子后退！
刁民们嗷嗷叫着涌过来。大柱子把上了刺刀的步枪交给朱排长。他说，排长，都是我惹的祸。要杀要砍随他们的便吧！
后退！朱排长对大柱子怒吼。
大柱子却生生地往后退。他顺手把喜子拉到一边。我想凑上去。大柱子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他的力量很轻，不是往常那种惩罚式的痛击。
他说，过一会再请你帮忙。我对大柱子的友好态度感到吃惊。我想他一定心虚了。惹了这么大的祸，连累了大家不说，把我们推到了悬崖边上。
他走到喜子跟前对着他叽咕。人声吵杂，我听不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互不相让。当喜子的脸从大柱子的肩头闪出来的瞬间，我看见他的眼里噙着泪水。
这时，大柱子转过身面对着我。他说，有对不住的地方多包涵吧！我说，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你把我们大家害苦了。
他请我原谅，然后又伸手拍了我的肩头。他趴到我的耳畔压低嗓门对我说，我走过去的时候，就对着我的心窝开枪。我吓得魂飞魄散。
可是他的语调却极其平静。当他迈步朝闹事的老百姓走去的时候，我拽住了他的衣角，什么意思？我问道。他说，帮个忙吧！我犯了纪律，不想连累大家。
朱排长喝令大柱子站住。大柱子说，排长，都是我惹的祸。我愿意承担责任。
不许胡说！朱排长用勃朗宁指着大柱子命令他回屋，要死就死在一起！朱排长对着大柱子吼叫。
听朱排长这么一说，大柱子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抹了一把眼泪，回头对我们说，战友们，对不住了，让你们跟着遭殃。
小布点说，柱子哥，我们不埋怨你。排长说得对，要死我们就是在一起！
朱排长让大家闭嘴。他让我们瞪大眼睛。与暴民对视的时候不要有半点恐惧。我们全都端平步枪，用刺刀对着蜂拥而来的人群。
瘸子廉儒生从对面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朝我们按压双手。看见我们丝毫没有放松的架势，就转身朝老百姓挥手。等老百姓停住脚步之后，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独自朝我们走来。
在距离我们两丈远的地方廉儒生停住了脚步。他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说话。可是，后面的人抢着叫喊。他赶紧转身，双手向下按压。平息了后面人的叫喊之后，他又转过身来，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
这时，身后又有人抢着说话。廉儒生急得手舞足蹈。他大声呵斥，训斥了了好一会儿才让老百姓全都闭上了嘴。
我问朱排长这是在演哪出戏？朱排长让我不要着急，等着看廉儒生到底想说什么？
廉儒生说，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不单是磐石镇就是东阳城也都这个规矩。可是世道变了，情理也得跟着变。不往远处说，就打清朝说起，当年这里的知县叫许自昌。
说到这里他咽了一口唾沫，准备接着往下说。没想到身后的老百姓开始叫喊。有人伸长脖子嗷嗷大叫，也有人不许廉儒生再往下说。
廉儒生蹦着跳着压着双手让大家安静。他封住左边人的嘴巴，右边立刻就掀起一阵声浪。每个人都自顾自地喊叫，嗓门越来越大。群众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无论廉儒生如何蹦跳都没有办法再压制群众的叫喊。
卢艺娟不顾禁令从堂屋跑过来。她的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大柱子也跟着跑过来。卢艺娟想把他推到一边，但是身强力壮的大柱子挤到卢艺娟前面对朱排长说，排长，让我出去吧？反正接受纪律处分我也活不了。说不定让这些狗日的出了气就能够放过你们。我死，也算值了。
喜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对大柱子说，有我在，谁敢把你推出去？他问朱排长，要不要开枪？
老百姓嫌廉儒生碍事，吵着闹着要廉儒生走开。那个叫陈四的年轻人冲上来，扯开嗓子用半吊子官话喊道，官逼民反，磐石镇的老百姓活不下去了！
情绪激动的老百姓冲上来，把朱排长围在中央。我们拼死往里面挤，但是无论如何都架不住人多势众的老百姓。
喜子朝天鸣枪。卢艺娟哇的一声大叫起来，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用身体堵住喜子的枪口。
谁都没有想到混乱的局面会在转眼之间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再次聚集起来的老百姓不是来要求惩办大柱子而是要求成立革命政府的。他们听从了廉儒生的劝告。与其逆来顺受，被土匪欺压，还不如跟共产党走，成立革命政府，跟孔子乙拼命。他们相信解放军是天兵天将，能够保护老百姓，让大家过上太平日子。
他们要求朱排长做他们的老大，带着他们一起和孔子乙拼命。
朱排长听了卢艺娟的解释，哈哈大笑。他告诉磐石镇的老百姓，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共产党闹革命是为了建立新中国，替天下老百姓谋福利。解放军不想做山大王。他欢迎所有人积极参加革命。
他呼吁成立赤卫队，保家护院，与土匪抗争。老百姓立刻响应，纷纷要求参加。那个叫陈四的年轻人挺身而出，要求参加赤卫队。
朱排长当即批准。于是，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站出来。他们挺着胸膛，接受朱排长的挑选。每当朱排长的手拍在一个人的肩头上的时候人群就发出一片欢呼。
那些没有被选中的人不愿意就此罢了，拽着朱排长的袖子恳求批准。磐石镇的老百姓像过节一样兴奋。他们鼓掌、欢呼，举起手臂喊口号。
嘈杂的欢呼声像大海汹涌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选好了队员，朱排长问，派一个队长如何？他把喜子推到前面。老百姓欢呼雀跃，把手里的棍棒、锄头、鸟铳举到天上。
兴奋不已的廉儒生冲上来拉着喜子的手向老百姓介绍。他说喜子就是智勇双全的赵子龙，一个人就顶得上孔子乙的全部人马。跟着他冲锋，保险能把孔子乙打得屁滚尿流。老百姓一听再次欢呼雀跃。
卢艺娟羞答答地凑到朱排长跟前。
她问朱排长赤卫队是不是需要一个政委？我愿意协助喜子同志开展政治工作。我想让每个赤卫队员都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参加革命？我想让他们树立起远大目标。我要让他们知道共产党闹革命不是单纯的农民起义，不是为了改朝换代。解放军打江山不是为了坐江山。我们是在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我要告诉他们共产主义是人类社会最美好的伟大理想。
朱排长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的嘴角慢慢提起来。不！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卢艺娟。
卢艺娟羞得满脸通红。她咬着自己的衣领，嘴巴埋到了领子里头。
我凑上去对朱排长说，打天下靠大家。打下了天下就应该给有功之臣分一杯羹嘛！朱排长摇着头说，没那么乐观。现在不是讲理想的时候。要训练他们去战斗，去杀人。
卢艺娟听朱排长这么一说，扭头就走了。
晚饭的时候，廉儒生主动下厨，为我们做了一锅萝卜烧肉。他把菜盆子端到院子来的时候喷香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他说，要是早知如此就该准备一点老酒好好庆祝。
他问我们是不是知道林家人为什么突然收敛了？全都是因为朱排长的那一枪。开始的时候，林家族人不服气。有的准备再来拼命，还有的说要进山找孔子乙主持公道。
新族长问那些血气方刚的后生，孔子乙是朱排长的对手吗？人家立足未稳他们就来围攻，结果怎么样呢？没听见那些跟着起哄的冤鬼天天在荒郊野地里哀嚎吗？还有，你们都讨厌整天在头上鼓噪的老鸹，可是你们有谁打死过老鸹？你们都说那些老鸹成了精，能够躲避子弹。可是为什么人家举枪就射，瞄都不瞄，就能一发饮羽呢？
你们注意过朱排长戴的是什么样眼镜吗？账房先生的眼镜一片模糊，而他的眼镜片上一环扣着一环。那是二郎神的火眼金睛哦！他一定是先用火眼金睛定住了乱飞的老鸹。
你们要是再闹，被他的眼镜片定住，必死无疑！你们就识时务吧！孔子乙再厉害也只是个凡人。朱排长是二郎神，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朱排长从堂屋出来，看见兴奋不已的廉儒生就招呼他一起吃饭。廉儒生赶紧摇摆着双手说使不得。要是沾了解放军的便宜以后就没有办法向老百姓开口了。
他要求告辞，等我们吃完饭再回来。朱排长说，不要急着离开，有些事情需要立刻弄清楚。廉儒生一听就跟着朱排长踏上青石板台阶，跟着朱排长进屋。
我们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吃饭。每个人的筷子都动了起来。顺子胃口大开，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廉儒生真会烧菜居然让萝卜里面全都是猪肉的味道。
小布点的嘴巴塞得鼓鼓的，吧唧、吧唧地咀嚼，吞下几大口之后才想起来查看周围的情况。他看见大柱子闷闷不乐，就挑出一块大肉放进大柱子的碗里。
我很开心，一边咀嚼一边对大家说今后就不愁没有肉吃了。天下的老百姓都是同样的德性。他们要是拥护你，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吃喝。当初抗日，黄泛区饿殍遍地，土地荒芜，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树干。可是，咱当兵的就没有挨过饿！
顺子说我胡扯。树干怎么是白花花的呢？我说，你懂个屁。黑树皮都被老百姓扒下来吃了。他们啃树皮把救命的口粮留下来供我们当兵的吃。为什么呢？因为老百姓支持抗日。他们宁愿饿死也要支持抗日。我看这里的老百姓也算是觉悟了。往后我们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大柱子问我除了吃还知道什么？我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对于我们这些当兵的来说，还有什么比吃喝更重要呢？当然读书人不一样，他们看得比我们长远。亏得朱排长英明，当初要是杀了廉儒生现在就只能吃炒面喝凉水了。
大柱子本来就神情沮丧，被我这么一刺，气得呼哧呼哧地喘气，咽不下饭。
喜子劝大柱子埋头吃饭，不要和我一般见识。两个新兵蛋子歪着嘴朝我瞪眼。我很孤立。他们仍然抱成一团。
我暗自盘算，除了朱排长，另一个可能支持我的就只剩下卢艺娟了。当然，她会不会与我为伍那是一回事。但是，她对大柱子和喜子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吃饭呢？
喜子也注意到这个情况。他问大柱子是否看见了卢医生。大柱子说下楼的时候看见卢艺娟在整理内务。喜子哼了一声。到了吃饭的时候整理内务？借口吧？他建议大柱子把饭菜送进去。大柱子满脸恼怒。喜子说，你惹了麻烦，让人家担惊受怕，应该去负荆请罪。大柱子争辩说，难道全都是我的错吗？喜子说，开枪打死林老板难道不是个大错吗？当然，她也有错，以为群众运动就像书本上说的那样简单。但是，你是个男人，应该主动检讨自己，不要让矛盾激化。我看大柱子扭捏，就替他开脱。我对小布点说，你去送吧！人家把你当成小弟，经常照顾你。喜子说，还是让大柱子去送，解铃还须系铃人。
大柱子站了起来。他去盛了一碗米饭，又盖上一勺萝卜烧肉。我让大柱子把自己的饭碗也一起端上。两个人一起吃，那才有滋味呢！顺子和小布点捂着嘴偷笑。我说，新兵蛋子，开窍了？
大柱子走后，喜子对我横眉怒目。我说，喜子兄弟，你冤枉了我的一片好意。你和大柱子是好兄弟，处处都为他着想，我的心里啊，酸酸的。我这人爱开玩笑，并没有恶意。你应该往好处想才对。
喜子说，确实想往好处想。可是，你配吗？我说，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是能从对大柱子那里分出一丁点好心给我，我就不是现在你想象的那个模样了。喜子叹了一口气。他说，不管怎么样，你反对把大柱子推出去还是挺够意思的。
我们正说着，大柱子端着饭碗慌慌张张从堂屋退回来。他只顾着往后退，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咣当一声把碗摔在地上。白米饭洒了一地，萝卜和猪肉像风火轮那样在地上打滚。
什么情况？喜子问。
大柱子指着堂屋说不出话来。
喜子放下饭碗冲进堂屋。顺子和小布点也跟着往里面跑。我没有动弹，趁机捡起几块大肥肉塞进嘴里。
我不知道卢艺娟在屋里做了什么。但是我知道她是个狂热的人，做出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吃惊。我倒是可怜起来大柱子。脸贴在冷屁股上，自己难看自不必说，让人家的屁股不舒服因此挨上一巴掌也活该。
我瞥了一眼仍然傻乎乎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大柱子。我说，猛男子，被小女人尅了？他立刻翻身从青石板上跳起来，一蹦老高，朝我扑来。我侧身一闪，甩开大柱子跑进堂屋。
喜子和顺子以及小布点在卢艺娟面前围成一个半圆。卢艺娟独自坐在八仙桌旁。卷起的袖子下面露出雪白的胳膊，上面有一道两寸长口子。血从刀口涌出来，像一串红珠子挂在肥嘟嘟的白肉上。
大柱子跑进屋，对着卢艺娟捶胸顿足。他嚷道，为什么非要折磨自己呢？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这事儿，都是我的错。我一个人承担。我一定向朱排长承认错误，撇清你与这件事情的任何关系。你干嘛非要折磨自己呢？再说，天塌下来有男人顶着。你是个女同志，不需要承担责任。
卢艺娟让大柱子闭嘴。男女平等，她愤愤地说，不许任何人在称谓前面加上男呀、或者女呀的。
朱排长从西厢房出来。他问卢艺娟采取这么极端的行为想证明什么？
卢艺娟说，并不想证明什么。犯了错误的人理应接受惩罚。我知道你的心里是怎么看我。我也知道你碍着面子不愿意当众批评我。可是我心中的上帝告诉我，这是不能被原谅的！请严格要求我吧！我不需要照顾。我要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大柱子抢着说，你当然是个战士，并且是个勇敢的好战士。你不但吓跑了土匪，而且还让我们心里感到踏实。有你在，就是负伤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本来满眼泪水的大柱子说到这里不禁脸涨得通红。我呵呵笑出声来。我的笑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卢艺娟羞红了脸。
她破涕为笑。这一笑引得大家更加开心。喜子脸上像开了花，顺子跟着鼓掌。小布点光顾着仰头大笑，满嘴的口水呛进喉咙，引起剧烈咳嗽，差点儿背过气去。
喜子捶他的后背，帮他顺气。过了好一会他才站直身体。小布点的丑态成了大家的笑柄。一阵大笑之后，大家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柱子身上。因为他一直没有笑，眼睛始终直愣愣地盯着卢艺娟。
喜子在后背上猛捶了一拳，带着讥笑的神情问他，人家承认错误，你着急干嘛呢？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悄悄瞥了一眼朱排长。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眯着眼，像尊石佛。在我们吵闹当中他悄悄转身独自走回西厢房。
到了熄灯的时候，大柱子提着裤子从被窝里爬出来去吹挂在房梁上的油灯。自从卢艺娟睡在我们身边之后，大柱子要求大家改变生活习惯，钻进被窝之后再脱裤子。起夜的时候也必须先在被窝里穿好裤子，不许光着腚在铺草上行走。
灯熄了，我们悄悄在被窝里脱裤子。没想到，睡在最里面的卢艺娟却从被窝里坐起来。大柱子见状赶紧在被窝里穿裤子。喜子问他想干什么？
大柱子说想起来为卢艺娟点灯。喜子说大柱子昏了头。人家轻手轻脚，目的就是不愿意引起注意。
卢艺娟踮着脚尖从我们铺前走过。等她下楼之后，大柱子在铺上翻来覆去。喜子揪了我被子，让我下去放哨。我说，没有到点吧？喜子让我不要计较。早点去替换小布点上来睡觉，下半夜他也会早点去替换我。
我问喜子是不是有什么其它事情？喜子说，非得嘴上说出来才行吗？我想了一会，在脑袋上捶了三下。我对他说，还是说出来吧，否则我是不敢往那上面去想的。
喜子说，整天兄弟长兄弟短的，到了关键的时候就装傻？我说，不是装傻而是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护着大柱子？喜子说，做人做事，厚道一点。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剩下的事情你就看着办吧！
我下楼去替换小布点。小布点感到奇怪。
我骂道，新兵蛋子，挨枪子的货，平时不是爱犯困吗？
小布点说，今天不同，一点都不犯困。朱排长太厉害了！是个神枪手，随手一甩，就打死一只正在飞的老鸹。这本事本身就够稀奇了，怎么那只受伤的老鸹又恰好砸在白胡子老头光头上了呢？看见白胡子老头满脸是血，我还以为他吃了枪子呢！
我告诉小布点这与是不是神枪手没有半点关系。这叫吉人自有天助！打中老鸹不易，正好砸在白胡子老头的头上，就更加神奇。没有天人暗中资助，凡人哪里会有这样的本事？世道轮回，该我们走运的了！照这个运道发展下去，一时半会儿孔子乙是不敢再来闹事了。
我劝他赶紧上楼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小布点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他知道顺从的好处。不像顺子，心里有偏见，一味紧跟喜子和大柱子，不愿意听我的使唤。
小布点上楼去了。我踮着脚尖走到西厢房窗下，偷窥屋里的情况。
卢艺娟隔着文案坐在朱排长的对面。她向朱排长讨要发动群众的秘诀。
她说她知道自己幼稚可笑，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沾染了小资产阶级习气，并且也意识到了只有改掉这些小资产阶级不良习气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可是，真的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做起。
她要求朱排长开诚布公，当面批评，不要讲任何情面。
朱排长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账簿上，不说话也不抬头看她。
卢艺娟心急火燎，探过去身体对着朱排长说话。
请帮助我吧！请批评我吧！请不要留任何情面！难道你怀疑我的真诚吗？我真的已经意识到身上存在严重的缺点。
我知道我很幼稚、很狂热。最主要的是缺乏沉着冷静的气质。说到底还是缺乏理性。作为革命战友请告诉我如何才能改正这些缺点，请帮助我尽快成熟起来。
我不希望听到不痛不痒的批评。我讨厌温良恭俭让。我知道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我希望变得坚强、成熟、理性，不希望被大家看成是一个幼稚可笑的学生兵。可是，有些事情我就是想不通。
就拿今天发生的事情来说吧，我一直认为只有做人民群众的贴心人才能获得人民群众的支持。但是为什么老百姓不理睬我的热心反而屈服于你的恫吓呢？难道非要把枪顶在他们的脑门上才能迫使他们转变思想吗？
说句心里话，虽然理论上说你是错误的，但是实践却证明你是正确的。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请告诉我其中的秘诀吧！不要有任何保留。
我佩服你的勇敢，佩服你临危不惧的大无畏精神。我并不想恭维你。我是真诚的。我希望你指出我的缺点，帮助我尽快成熟起来。
朱排长默不做声，抱着双臂看着焦躁不安的卢艺娟。卢艺娟坐不住了。她站了起来，双拳我在胸前摇晃。屋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去睡觉吧！朱排长指着房门。
你不愿意向我传授经验？
该睡觉了。
不！这可不行。想不通，我就睡不着。
我知道你有失眠的毛病，你并不想去睡觉。请告诉我你的秘诀吧！哪怕只说一句话，或者一个字都行。难道你天生就这么冷静？我非常想知道是什么冲动让你突然迸发出那么伟大的力量。你还对我说了粗话。
平心而论，要不是那句粗话，可能我还会与你纠缠不休。我总觉着你的做法违反了党的群众路线。当然，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我确实不够成熟，不够自信。
指导员告诉我你身上存在同样的毛病。但是你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我非常想知道是怎么事情促使你这么快就成熟了起来呢？请把你的秘诀告诉我吧！我不相信任何人天生就是英雄。
我相信每个人的成熟都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我是真诚的。要是你不愿意长篇大论，那么就说一个字也行。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朱排长的目光重新落在翻开的账簿上。这让卢艺娟焦躁不安。她伸手把朱排长面前的账簿重重合上，转身就往门口走。
否定自己。朱排长的嘴巴突然蹦出来这几个字。
什么？否定自己？为什么？难道我们选择的道路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吗？难道我们不应该走出学校参加轰轰烈烈的社会革命吗？
应该！朱排长抬头看着她，这就是否定。
哦，这就是否定？对！你说的对。这就是否定。卢艺娟如获至宝。她心满意足，向朱排长敬礼，转身走出西厢房。没过多久，朱排长灭了油灯，去了东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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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少坤
江苏南京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钟山》《雨花》《太湖》《散文》等期刊杂志上发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等作品。其中，中篇小说《完美世界》、散文《斯坦利公园的老兵》分别被《小说月报》《读者》转载。
山西太原人，从事管理工作，朗诵爱好者，《人民作家》平台特约主播。
河南省鹤壁市人，新闻记者，朗诵爱好者，愿用有温度的声音倾诉人生。《人民作家》平台特约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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