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飘忽的白云
那朵飘忽的白云
江苏 | 奚真
行云，在自然界是最普通不过的了。
它生成了，又消逝了。它聚集了，又分散了。它时而晴，时而阴。它时而行踪匆匆，时而飘忽淡定。
至于说它的色泽，斑驳若彩，有人称为祥云；它赤红一片，有人称火烧云；它有乌若墨，它有白若絮，有人称为白云苍狗（意思是说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这里含着变化之说！）
行云家族中的种种，人类何尝不相似乃尔！
我尝试着寓云于人，写下身边曾经出现的一个犹如飘忽白云的故人。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刚入教途。应了天时、地利、人和，在事业上风生水起。一个偶然的机遇，新学期伊始，不久我被擢升到公社“最高学府”，与县里誉称为的“三秀才”同伍，我成为来自外公社唯一获得殊遇的代课教师。
走马上任，按领导关照，安置行囊后，稍事休息。
第二日一早“开门见喜”，来了唐振尧先生。这位老者，我早就认得，这次可算是不期而遇，不可谓不是缘份。
白马过隙，近十年了，那过眼烟云，一下向我扑来。
那年我见录于县内三足鼎立的一所完全中学初一新生，其时，唐先生任高中年级英语教师。两人无近距离接触，也就谈不上语言的交流，更谈不上识得。
其时，其人留在我头脑中的印象，忽闪出来：
五十多岁的年纪，高挑的个头，清癯的相貌。他的头发一直是纹丝不乱，他的衣着一直是得体整洁，他脚上的那双黑皮鞋一直是锃亮锃亮的。
那个年头，学校厉行自力更生办学理念，尽可能不用他力。记得在运粮时唐先生用小白布袋装粮，肩扛之，健步而行，很有精神，十分是显目。
此次初见唐先生，见其人“大图样”依旧，只是年岁大了近十年，举止缓慢了些而已。与其接谈，方知其人后来调出完中，是左迁至这所当时还是初中的学校。
听唐先生言，他将与我同室而居，这似乎又是一个缘了。可于我是一个惊愕，暗忖甚是不妥：
其一，一老一少，生活习性不会一致（后来闲聊，我们同一属相，按甲子纪年算，有三个轮回之距）；
其二，上学时就知其人政历上属于入“另册”的；
其三，其人乡音特重。转念一想既然是领导考量，即使有想法，也没必要造次，随缘吧，认缘吧！
缘份而生造化，自此两人接近，适应。契合，包容，接纳，心灵互动，自然我原先的“暗忖”也就“烟消云散”了。
日复一日，我感觉到唐先生是有人格、气质、品位之人。当然，其人并不适合用端庄、高尚，崇伟来衡量，来评判。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中唐先生由于历史的原因，不被正视，不被重用。如今年代，当然应该改变看法。唐先生是一朵朴实无华，飘忽淡定的白云。我这个想法油然而生，日渐清晰、深化。
建国后，唐先生受到政府的惩处，他为自己以往的行为付出过沉重的代价。走上教坛后，他仍自我心灵救赎，自知、自爱、自律，一如既往。
因是军官家属，年年春节回家的唐先生次次接到民政方面慰问活动的邀请函。他总是出语“我是历史的罪人，我没有资格享受这等待遇”回应，禁足不往。
在唐先生行将就木之际，他向组织提出一个“恢复我的公民权”的似乎不情之请。当年，执法部门对其做出剥夺政治权利两年的判决，可由于一个接着一个政治运动，这个判决没了“下文”。在那时的形势下，申诉是无门的。他选择了隐忍。
生死攸关，人之将死之际，他向组织坦率表白心迹，以求留清白在人间。于是被“遗忘”的事，有了急事急办的转机，他死也可瞑目了。
光华大学，1925年6月创建的民国时代上海一所著名综合性私立大学，这所大学群贤毕至，知名校友无数。
唐先生珍藏的《光华大学年鉴》（1936）可觅其人影迹。
才华横溢的唐先生在教途上历经沧桑，屡走坎坷，尤其是在“文革”运动中“运动”下了英语教学讲台，这是他的痛，但其的热衷没有磨灭，厚积之，以待日后“出山”。
日常，唐先生通读英语版《毛泽东选集》（1-4）卷，接受毛泽东思想，深造英语基础，对于英语书籍爱不的释手。
他把对英语老师版报稿件的修改视作“令箭”劳形于“案牍”之上，尽心尽力，甘在幕后动作。
唐先生对我这个后生日常的关心和提携花费了不少心血。且不言生活上的照应，就说对我教学和工作的关注。
将学生的作文带回寝室批改，是我的习惯，唐先生却管起了“闲事”。他对我批阅过的作文逐一地“审”，从批改到下评语，令我受益匪浅。送上门的老师，求之不得。后来，我干脆将全部学生作文带回寝室。
我虽年轻，但对学生操行评语有见解。我认为评语不只是面对学生和家长，也是面对社会层面。每次画相求像，从不掉以轻心。有了腹稿，再打草稿，字斟句酌。定稿后，唐先生主动为我，逐一审稿，并予以润色，以臻评语完美，然后再腾写，竭尽了心力。
我的一个爱徒，天资聪慧。“小荷初露尖尖角”，我十分钟爱。他的种种弱点显露出来时，我正在思考如何解决，唐先生主动献策，于是“响鼓重敲”，收到了成效。
“春和景明”人们最求的理想境界，可往往一些不确定因素，不时干扰，甚至破坏这种境界。
可不，唐先生因身体不适，去了县人民医院，殊不知确诊为食道癌患于五分处，当时癌知识并不普及，谈癌色变是常态，唐先生没有超然。晴天霹雳下唐先生懵懂了，浑噩了，他挨出了医院。
回到寝室，他悲怆、忧伤，摆脱不了这种心态。
那是个万籁俱寂，静谧的夜。唐先生心神不安宁，并不能合眼。六十二年的烟云，六十二年的风雨，六十二年的变迁，六十二年的心路，他翻动着沉重的一本无字的“书”。夜已深沉，我见其难以入眠的睡态，见证了他辗转反侧。
唐先生毕竟是唐先生，后来的日子里他表现出了难得的坚强。
药气氤氲，他硬是喝下中药汤剂，硬是食下练命的米汤。身体消瘦，气力过度透支，他仍坚持去课堂，哪怕每次脱下棉衣，衬衫能挤出汗水。
他在抗争，他在与时间较量，他在不遗余力，他简直是在拼命！
回天无力让人想不到的是，唐先生将离校返家时，他还不情愿将所有行李整理打包，他还寄希望于回归。
唐先生回家后，曾给我来过一封信，用的是旧式信封和信笺，因为我们都擅长文学，他的语辞用的是文言，这实际上成了一封诀别信。
唐先生自此没有音讯，那朵飘忽的白云升空了，而于我，那朵白云在我的心田上空一直在飘忽飘忽！
一恍就是几十年，事过境迁，他对事业的忠诚，他对生活的严谨，他对做人的操守，一个个印迹留在我的心底。
我在高中阶段学的是俄语。而当年学校外语教学流行的语种是英语。平素我的可爱的学生们常来宿舍与十分有亲和力的teacher 唐亲热，交流英语。在这种氛围中，我这个旁观者滋生了学英语的兴趣。我认识到，今后自己要在事业上有更宽的路，应该学习英语。
念头萌发，问唐“专家”启口拜师。想不到唐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远识，以我工作十分繁忙为由委婉推托。鲁迅先生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怪自己意志不坚定，错失良机，近水楼台未能得月。后来想起来，总是一件憾事。
行文至此，以两段文字作结：
白云飘飘兮，
若絮若帛；
白云悠悠兮，
如仙如幻。
是一种升华，
是一种超脱。
白云是那样的自由，
白云是那样的自在。
白云忽东忽西，
白云忽南忽北。
白云忽上升了，
白云忽下沉了。
白云是信使，
廖廓天宇任其行。
白云虽无语，
白云却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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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编：陈劲松责任编辑：张亦怡实习编辑：金海霞江苏宜兴市人。1946年出生，早年毕业于苏州大学。在江苏省盐城市大丰区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四十年。退休后寓居广州。自幼喜习文学，笔耕不辍。有散文诗《十六岁，十六岁》，报告文学《牵挂》，诗歌《说是春雨，那么……》等数十篇作品发表于省市级报刊上。
湖北襄阳人，自由职业者，声音艺术的爱好者。《人民作家》特邀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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