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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顺庆 | 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比较的合法性与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

曹顺庆 外国文学文艺研究 2021-03-17

作者简介:

曹顺庆老师为四川大学杰出教授,文学与新闻学院学术院长、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教授(比较文学),国家级教学名师奖获得者;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家社科基金评委,教育部本科教学评估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教育部高等学校中国语言文学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四川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副主席。他是国家重点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科带头人,教育部“跨世纪优秀人才”,霍英东教师基金获得者,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前任会长,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中外文论学会副会长,四川省比较文学学会会长;美国康乃尔大学、哈佛大学、香港中文大学访问学者,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淡江大学客座教授;比较文学国家级教学团队负责人,比较文学国家级精品课程负责人,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外文学发展比较研究”等多个项目,担任“十五”“ 211 ” 重点项目“中外文学与俗文化”负责人; 多次获国家级教学成果奖、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及教学成果奖。他同时还是《文学评论》编委、《中国比较文学》编委、《中外文化与文论》(CSSCI来源期刊)主编、英文刊物Comparative Literature: East & West 主编;出版了《中西比较诗学》、《中外比较文论史》、《比较文学史》、《中国文化与文论》、《两汉文论译注》、《东方文论选》、《比较文学新开拓》、《中国古代文论话语》、《中外文学跨文化比较》、《比较文学论》、《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研究》、《世界文学发展比较史》、《比较文学学》、《比较文学教程》、《中华文化》等著作20多部,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


曹顺庆教授的英文著作《比较文学变异学》(The Variation Theor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在徳国斯普林格Springer出版,中文代表著作《中西比较诗学》被译为俄文在莫斯科出版,近年来来担任了美国普度大学A&HCI期刊Comparative Literature & Culture ,《比较文学与文化》客座主编,A&HCI期刊European Review《欧洲评论》的客座主编,与美国亚里桑那大学联合主办了国际期刊Comparative Literature & World Literature, 并担任第一主编。


欧洲时间3月3日上午,四川大学杰出教授曹顺庆在奥地利萨尔兹堡举办的欧洲科学与艺术院年会及接受新院士典礼仪式上,以他在比较文学研究领域的突出成就,当选为欧洲科学与艺术院院士。

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比较的合法性与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

(本文发表在《外国文学研究》2013年第5期,54-60页。经作者授权由“外国文学文艺研究”微信公众号推出。)

基金:教育部重大招标项目“英语世界的中国文学译介与研究”(项目号:12JZD016)阶段性成果。


内容摘要:西方原有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认为,相同性是比较文学可比性的基础,因而,从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学理角度来讲,东西方不同文明之间比较的合法性是受到怀疑的。这种不正常现状显然应当改变。中国比较文学学者提出的变异学研究,是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重要突破。变异学重新为东西方不同文明的文学比较奠定其可比性与合法性基础,这个可比性与合法性就是异质性和变异性,变异学肯定了变异和差异不仅具有可比性,而且是人类文明对话,文化创新的重要路径。本文从学理角度肯定了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的可比性,这就从正面回答了韦斯坦因及其西方学者的困惑与谬见,奠定了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比较的可比性与合法性,弥补了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不足。中国比较文学学者提出的变异学研究,开创了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新阶段。

关键词:比较文学 ;可比性与合法性 ;变异学;

The Legitimacy of Comparison between Eastern and Western Literatures and Proposal of Comparative Literary Variation 


Abstract: This article dwells on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dilemma of the two school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he French School and the American School, including the insufficiencies of their own. It also points out that there is lack of studies of the insufiiciencies of their own. It also points out that there is lack of studies of the variability. It emphasizes that scholars must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heterogeneity and the variability, while noticing the similarities. The variation study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embodies a new point of view, a new method and a new theory. It turns on a new phase which emphasizes the heterogeneity and the variability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heories. And it is a great breakthrough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heories all over the world. 


Keywords: comparative literature;justifiability;variation  

 

在西方原有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框架中,东西方不同文明之间文学比较的合法性是受到怀疑的。例如,美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韦斯坦因就认为不同文明之间的文学比较是不可行的,是没有可比性的。他在《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中说:“我不否认有些研究是可以的[……]但却对把文学现象的平行研究扩大到两个不同的文明之间仍然迟疑不决,因为在我看来,只有在一个单一的文明范围内,才能在思想、感情、想象力中发现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维系传统的共同因素。[……]而企图在西方和中东或远东的诗歌之间发现相似的模式则较难言之成理”(5-6)。为什么韦斯坦因认为不同文明之间的文学不可以进行比较呢,他认为不同文明之间的文学找不到相似性。支撑韦斯坦因这一观点的理论基础,就是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长期以来,西方原有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认为,比较文学的可比性是求同性,是寻求不同中的“同”:即不同国家文学中的“同”。例如:影响研究的可比性是“同源性”,平行研究的可比性是“类同性”,如果没有“同源性”和“类同性”,那就没有可比性。显然,在西方原有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中,东西方文学是没有可比性的;也可以说,从学理的角度来讲,是没有合法性的。

 

显然,这是西方学界的偏见和谬论!这个谬论的基础是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这个重大缺憾,现在到了应当弥补的时候了。实际上,在全球化语境下,全世界的学者都不得不面对东西方不同文明的交流、碰撞、对话与比较,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的比较早已成绩卓著;而中国学者的比较文学研究,最主要领域就是东西方不同文明背景下的东西方文学比较,多年来,尽管中西比较文学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在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上却是没有可比性与合法性的,这是非常不合理的理论缺憾;也是不正常、不应该的,令人非常遗憾的!这种不正常现状显然应当改变。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这个理论缺憾,不应当再继续下去了。我们比较文学学者有责任从学科理论上,阐明东西方文学比较的可比性与合法性问题,纠正西方的谬见。

 

究竟东西方不同文明之间的文学可不可以比较?有没有比较的合法性?实际上不少学者认为是可以比较的,不过,他们的立足点大多还是放在相同性上,这些看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却并不全面,有的甚至会误导学术界。让我们举两位最具有代表性的学者:

 

说到比较文学,不能不提到美国著名学者韦勒克,韦勒克就认为应当以相同性来认识东西方比较文学的合法性。他认为,东西方不同文明的文学是可以比较的,因为全人类文学有共同之处。韦勒克主张将全世界文学“看作一个整体,并且不考虑语言上的区别,去探索文学的发生和发展”。主张“研究各国文学及其共同倾向、研究整个西方传统——在我看来总是包括斯拉夫传统——同最终比较研究包括远东文学在内的一切文学之间,会产生相互影响”(“今日之比较文学”165)。韦勒克的核心观点之一是号召人们通过全世界文学比较研究去探寻文学的共同奥秘和规律。他认为,只要人们朝着这一方向努力,“把握住艺术与诗的本质,把握住艺术与诗超越人的生命和命运,并塑造了一个想象的新世界这一特点,那么民族虚荣心就会烟消云散。人,普遍的人,任何地方,任何时候的人,就会以千差万别的形式出现”(“比较文学的危机”134)。显然,韦勒克是从东西方不同文明的共同人性,来论证东西方不同文明的文学共同性,从共同性的角度来论证全球不同文明的文学是可以比较的。

 

在中国,最具有代表性的中国比较文学学者,不能不提到钱钟书先生。钱钟书学贯中西,堪称博学鸿儒,在中国比较文学和比较诗学的发展历程中一直被公认为是一位里程碑式的重要学者;其《管锥编》、《谈艺录》都是举世公认的学术经典。而钱钟书先生也持同样的看法:认为东西方文学的可比性在于文学与文化的共同性。钱钟书希望通过比较,寻找普天之下共同的诗心、文心、共同的艺术规律、共同的人类心声。他对不同时空、不同文化、不同文背景之下人性、人心、人情的相通相融充满了信心。这一点在《谈艺录》的序言中表述得最为清楚,即钱钟书先生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1)。钱钟书看来,不管时空如何转变,不管文化、文明多么不同,既然人性人情有着那么多息息相通之处,那么,四海之内的文心、诗心必然是可以沟通的,而他自己进行学术研究的目的正是要构筑一座不同文化、文明之间顺利进行交流沟通 “心理攸同”的桥梁。显然,无论是韦勒克,还是钱钟书,他们都将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的可比性建立在相同性之上,建立在人性的共通性基础上的;他们的看法是对韦斯坦因反对东西方文学比较的观点的有力批判和纠正。他们也用大量事实来证明,东西不同文明文学与文论是有共同性的,不同文明的文学是有可比性的。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无论是韦勒克,还是钱钟书,都是正确的。

 

但是,也必须指出,仅仅强调不同文明的共同之处,是不够的;只讲同,不讲异,显然也是片面的;一味的求同,甚至会误导学术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无论是韦勒克的观点还是钱钟书的观点,也是不很全面、不太准确的。如果我们认识不到这一点,就无法真正解决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比较合法性这个难题。实际上,韦斯坦因所说的“企图在西方和中东或远东的诗歌之间发现相似的模式则较难言之成理”,这个问题并非无中生有;不直面东西方文明的异质性,往往会“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文心雕龙·知音》)。因而,无论是韦勒克,还是钱钟书,都没有真正解决韦斯坦因的困惑;他们所主张的基于不同文明中的共同人性,都没有解决韦斯坦因所担忧的差异性问题;求同性并没有真正奠定东西方文学比较的学理上的完全的可比性与合法性。因为不同文化之间的确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在许多方面无法兼容,不同文明之间即有可通约性,又有着不可通约性。跨文明比较文学研究绝不可能只有简单的求同,而是在相互尊重、保持各自文化个性、差异与特质的前提下进行平等对话。在进行跨文明比较学的研究时,如果只一味“求同”,不强调“异”,势必会忽略不同文化的独特个性,忽略文化与文学在相互影响的复杂性与相互比较的多样性,最终使研究流于表面的同,甚至肤浅的同,例如曾经一度被学者们所严厉批评的X+Y式(某某与某某比较)的浅度的比附研究。


 


法国学者弗朗索瓦·于连(Francois Jullien,又译朱利安)对钱钟书先生的批评:正是看到了这个问题。弗朗索瓦·于连认为,钱钟书先生只看到“同”,忽略了差异,是一个重大失误!多年来,尽管我们给予钱钟书太多的崇仰,而且这么多年来也很少有人能够对他的学术研究指手划脚,但是,弗朗索瓦·于连,一个当代法国学者,却对钱钟书的比较文学研究进行了令人深思的否定和批评。1996 年,他在一次访谈录中,指出钱钟书比较研究的致命要害:即把“比较”视为了“类比”,认为比较在于追求意义的近似,甚至是一味地求“同”。于连说:

我很敬佩他,他学识渊博,对中国传统了如指掌,而且具有高尚的人格。但他的比较方法是一种近似法,一种不断接近的方法:一句话的意思和另一句话的意思最终是相同的。我觉得这种比较收效不大。


在这个问题上我提到过刘若愚,我在我的博士论文的前言里与他拉开了距离,我认为他出发点错了,他试图用一种典型的西方模式考察中国诗学,这种方法得出的结果没有什么价值。(转引自秦海鹰79)

于连认为,我们必须承认的是,钱钟书的确是一个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从知识的渊博程度上讲,令人敬佩,但是,他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把“比较”弄懂,因而于连认为钱钟书的“比较”收效不大。多年来,我们中国学者对钱钟书顶礼膜拜,法国学者于连却大胆地拆解掉了钱钟书头上可能误导学界的光环,敢于批评钱钟书先生,这对于中国学术界是振聋发聩的。于连的批评实际上表明,作为学术大师的钱钟书,在比较文学研究方向上,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误导了中国学术界。

 

于连对钱钟书的如此批评不禁令人深思:究竟怎样的比较才能真正切合实际,才能对于跨文明背景下的中国的比较文学有切实的价值?在全球化语境下比较文学成为显学的今天,“比较”应当坚持怎样的身份立场和价值取向才能取得突破性进展,才能对世界文明的发展做出贡献呢?而且,退一步思考,于连对钱钟书评判的根据是什么?这些根据是否成立?我认为,于连所牵涉出的问题,不仅仅是汉学的问题,更是中国的比较文学乃至世界比较文学发展的一个关键性和前沿性的问题,那就是东西方不同文明比较文学的可比性与合法性问题。只有在这个重要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问题上做出了推进,全世界比较文学才能摆脱“危机论”和“死亡论”,才能真正获得“新生”。

 

从中国比较文学实践来看,求同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也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困扰。长期以来,国内学者并没有从学科理论上认识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比较的变异学与异质性,很多中西不同文明比较文学研究仍然囿于西方原有的求同性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框架,简单地把影响研究的同源性与平行研究的类同性理论运用到不同文明圈之间的比较。在东西方文学比较中,恪守“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金科玉律,处处去求同,想方设法地找同,似乎只要发现了东西方文学惊人的相似之处,就万事大吉,基本不考虑、或者基本上不去深思东西方文学表面相似背后的巨大的文明差异,于是便导致了中西比较文学中出现的大量浅层次的、肤浅的某某与某某,或者被戏称为X+Y式的比附性研究,甚至出现乱比、滥比的现象,究其原因还是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中异质性、变异性研究的缺失使然。比较文学界大量的 X+Y 式的浅度的比附研究,就是只注意表面的同,忽略了深层的异。这是一个重大失误!这个失误,其根子还在于比较文学学科变异学理论的缺失。

 

时代在呼唤新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变异学的提出,正是解决这个难题的一个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重要突破。变异学是指对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学现象在影响交流中呈现出的变异状态的研究、以及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学相互阐发中出现的变异状态的研究。通过研究文学现象在影响交流以及相互阐发中呈现的变异,探究比较文学变异的规律。变异学研究的重点在求“异”的可比性,研究范围包括跨国变异研究、跨语际变异研究、跨文化变异研究、跨文明变异研究、文学的他国化研究等方面。

 

变异学重新为东西方文学奠定其合法性,这个合法性就是既承认不同文明文学的共同性、普适性,又承认不同文明文学的异质性和变异性,变异学肯定了差异也是具有可比性的,这就从正面回答了韦斯坦因的困惑,奠定了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比较的合法性。①

 

异质性为何会成为比较文学可比性的基础?以往的比较研究都是求“同”,现在提倡长期以来,不少从事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研究的学者认为,有了法国学派所提出的影响研究和美国学派所倡导的平行研究,整个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体系就是一座完满的大厦。事实是否真的如此?我们在尊重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主要是法、美学派的学科理论)的同时,不得不重视一个问题,那就是之前的几乎所有比较文学学科理论都是从求同性出发的,都认为比较文学的可比性是相同性;无论是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或是美国学派的“平行研究”,甚至所谓俄苏学派的“类型研究”,都是强调共同性,认为可比性在于同源性或类同性。因而,整个欧美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都是缺乏变异性研究的。

 

中国学者提出的比较文学变异研究,弥补了法国学派“影响研究”和美国学派“平行研究”的缺憾,开启了注重异质性和变异性的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新阶段。变异不仅仅是文化与文学交往中的重要概念,也是比较文学中最有价值的内容,更是一种文化创新的重要路径。从学科理论建构方面来看,提出比较文学变异学将是一个观念上的变革。它的提出,让我们看到了比较文学学科从最初求“同源性”走向现在求“变异性、异质性”的转变。也就是说,它使得比较文学研究不仅关注同源性、共通性,也关注变异性、异质性。只有把这“四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比较文学的学科大厦才会完满。今天,我们提出异质性是比较文学的可比性,也就是说比较文学可比性的基础之一是异质性,这无疑就从正面回答了韦斯坦因的疑问,为东西方文学比较奠定了合法性基础。

 

异质性的第一层意义是文学交流和影响中的变异。以往的影响关系研究是建立在“同源性”可比性基础之上的,法国学派的理论是其滥觞。法国学派理解的文学国际关系和相互影响就是某种以同源性实证关系、因果关系、求同关系。研究方法仅限于搜集材料、分类鉴别、事实考证、寻绎因果、厘清源流。从放送者经传递者再到接受者的流传研究,从到达点出发向起点追根溯源的渊源研究,以及流传影响的媒介研究,都存在某个相同的、一以贯之的同源关系,使得文学影响的过程保持其自身的同一性,这种相同的、一以贯之的东西就是文学国际关系和相互影响中的同源性。法国比较文学学者认为,一旦这种同源性的影响关系消失,比较文学就不存在了;或者说可比性就没有了。影响关系的同源性包括主题的同源性、形象的同源性、文类的同源性等。国际文学影响关系的同一性保证了实证性研究的可能性和科学性,但是却忽略了文学流传过程中的变异性。法国学派所倡导的文学影响研究,实际上是求同性的同源的影响研究,仅仅关注同源性文学关系,忽略了其中的复杂的变异过程和变异事实。


 


实际上,文学的跨国、跨语言、跨学科、跨文化 / 跨文明的流传影响过程中,更多的是变异性;文学的影响关系应当是追寻同源与探索变异的一个复杂的历程。国际文学关系研究或影响研究影响关系的变异性是指国际文学关系和相互影响中,由于不同的国家、语言、文化、心理、意识形态、历史语境等因素,在译介、流传、接受的过程中,存在着语言、形象、主题等方面的变异。文学与文化从一国传到另一国必然会面对语言翻译的变异,接受的变异等问题,会产生文化过滤、误读与翻译上的“创造性叛逆”,甚至发生“他国化”式的变异(例如:佛教中国化,禅宗成为中国佛教;又如:庞德翻译中国诗歌等等),而这些都是文学流传、影响、接受中不可回避的变异现象。国际文学关系和相互影响中的变异性和同一性实际上是共存的,是影响过程的一体两面。以往的影响研究只注重同一影响的一面,而忽视接受变异的一面,这样就导致流传学、渊源学、媒介学研究中只关注“同”的一面,而忽视“异”的一面,把影响关系只理解为同一性的关系而忽视了其中也有变异性的关系,这是西方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重大缺憾。

 

在平行研究中,最富有挑战性的问题是弗朗索瓦·于连对于钱钟书“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观念的挑战。其中蕴含了异质性的第二层意义:东西方文学的可通约性与不可通约性。东西方文学与文化,既有可以通约的一面,也有不可通约的一面;自可通约的一面来看,的确是“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自不可通约的一面来看,不同文明的文学与文化,确实是“和而不同”的,不可完全混为一谈。余虹的《中国文论与西方诗学》的价值,就在于鲜明地提出了东西方文学与文论的不可通约性。但是,由于过分强调了不可通约性,是其失误。相反的例证是刘若愚的著作《中国的文学理论》,这实际上是一部以现代西方文学理论来阐释中国传统文学理论的专著。刘若愚主要是从求同的角度,将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与西方文学理论进行比较,因其阐述严密,涉猎广泛,成为颇具影响的著述。但是,也因其一味求同,也存在明显的失误:《中国的文学理论》用改造过的艾布拉姆斯四要素理论、自创的双向循环圆形理论来阐释中国文学理论,基本割裂了中国文学理论的完整体系。正如弗朗索瓦·于连所批评:刘若愚“用的是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的框架,这个框架对中国不适用”( 转引自秦海鹰79)。因为以“求同”为基础的求同式研究必然导致了“异质性的失落”,忽略不同文明间文学现象的异质性,极大影响到平行研究的学术价值。于连提出:“这是一个要害问题,我们正处在一个西方概念模式标准化的时代。这使得中国人无法读懂中国文化,日本人无法读懂日本文化,因为一切都被重新结构了。中国古代思想正在逐渐变成各种西方概念,其实中国思想有它自身的逻辑。在中国古文中,引发思考的往往是词与词之间的相关性、对称性、网络性,是它们相互作用的方式。如果忽视了这些,中国思想的精华就丢掉了”( 转引自秦海鹰82)。只有在充分认识到不同文明间的异质性基础上,平行研究才能在一种“对话”的视野下展开,才能实现不同文明间的互证、互释、互补,才有利于不同文化间的融合与汇通。类同性研究在同质文明的平行比较中有很实际的应用性,若进入异质文明的平行研究中,异质性则显得尤其重要、更为根本,如果不注意异质文明的探源,不注意异质文明的学术规则和话语差异,则这种比较必然成为浅度的“比附”文学。异质性决定了平行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中国学者习惯套用西方理论,并将其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适性真理。其实西方理论既有普适性,也有地方性,或曰特殊性;如果不把西方理论与中国现实的文化土壤相结合而盲目地套用,是必然会出现问题的。我们在引进西方理论的时候,不应该把它完全当作绝对的普遍真理,可以承认西方理论有其普适性,但还应该注意它的地方性与异质性。跨越异质文明对于不同文明有着互相补充、互为参照的现实意义,所以突出异质性,不仅有利于不同文明文学的互识与互补,而且也有利于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沟通和融合,更有利于我们建构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这也是比较文学变异学研究的最重要的目的。

 

需要指出的是,变异学强调异质性的可比性,是有严格的限定的,这种限定,是在比较文学影响研究与平行研究求同的可比性基础之上的一次延伸与补充:在有同源性和类同性的文学现象之间找出异质性和变异性。例如,禅宗与佛教有相当的差异,但是不管发生了多少变异,它依然可以回溯到源头——印度佛教。也就是说,进行比较的两者不管表面上有多大的差异,但是有“源”与“流”的关系。在影响关系研究中,变异学追求的是同源中的变异性;如果没有“同源”,也就谈不上什么“变异”。在平行研究中,任何不同国家的文学实际上都有异质性,尤其当研究对象分属不文明圈时,异质性更是非常明显。变异学主张,在研究对象之间要首先找到类同性,然后才能进一步研究变异性,并阐释类同性背后的差异及原因。如用浪漫主义来阐释李白,现实主义来概括杜甫,虽然不是绝对类同,但是李白与浪漫主义、杜甫与现实主义毕竟是有一定的类同相契之处。变异学主张在这种类同性基础之上,再进一步分析研究对象之间的异质性,阐释其中发生的阐释变异及探索其深层文化机制。

 

中国比较文学学者提出的变异学理论,不仅回答了韦斯坦因的困惑,奠定了东西方不同文明文学与文化比较的可比性与合法性,也必将开创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新阶段,推动全世界比较文学研究的发展。



注解:

①关于比较文学变异学的系统深入研究,可参阅曹顺庆英文专著 Cao Shunqing, The Variation Theor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Berlin: Springer-Verlag Berlin and Heidelberg Gnb H & Co.K, 2013)。


引用作品:

钱钟书:“序言”,《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93 年。1-2。

[Qian Zhongshu. Preface. Notes on Literature and Art.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1993. 1-2.]


秦海鹰:“关于中西诗学的对话——弗朗索瓦 · 于连访谈录”,《中国比较文学》2(1996):77-87。

[Qin  Haiying.  “Dailogue  of  Chinese  and Westerm  Poetics—An  interview  with  François  Julie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hina 2(1996):77-87.]


乌尔利希· 韦斯坦因:《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刘象愚译。吉林: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年。

[Weisstein,  Ulrich.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Theory. Trans.  Liu  Xiangyu.  Jilin:  Liaon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87.]


韦勒克:“比较文学的危机”,黄源深译,《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干永昌等编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年。122-135。

[Wellek, René. “The Crisi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rans. Huang Yuanshen. The Translation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Ed. Gan Yongcang et al.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  1985.  122-35.]


韦勒克:“今日之比较文学”,黄源深译,《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干永昌编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年。159-74。

[---.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oday.” Trans. Huang Yuanshen. The Translation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Ed. Gan Yongcang et al. Shanghai: Shanghai Translation Publishing House, 1985. 15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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