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防 | 营造共情意识 拓展多元格局——2021年中国电影的内容生产分析
作者
赵卫防：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
摘要
2021年度，中国电影在全球显示出一枝独秀的良好态势， 尽管受到疫情的影响，产业与创作层面均显示出诸多亮点。全年城市影院新增银幕6667块，银幕总数达到82248块，全年总票房和银幕总数继续保持全球第一。全年城市院线总票房超过472亿元人民币，其中国产电影票房为399.27亿元，占总票房的84.49%；全年城市影院观影人次11.67亿，超越疫情之前的规模，达到历史新高。并且，重要的放映档期也超越了疫情之前的成就，元旦档、春节档、清明档、五一档票房均达历史之最，国庆档票房创造了历史第二的好成绩，其中《长津湖》还以57.72亿元创下了有史以来单片最高票房纪录。电影供给侧产能得以恢复，各制片单位全年共生产电影故事片565部，影片总产量为740部，达到疫情前的74%。
2021年度的中国电影，在内容生产层面，亦实现了新的超越。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宏大语境下，红色题材电影创作成为这一年度的重要主题，对主流价值观的多元化和深度化表现不断得到拓展。在此基础上，2021年度国产电影创作延续了多元化格局，其中红色题材电影凸显了营造共情意识和加强类型创新的特色；商业片的创作则在电影叙事层面取得了较大突破；文艺片的创作在表达情感的主题诉求下营造着新的多元化格局；艺术片的创作则在观众需求与个性表达之间寻求着新的平衡。此外，新的创作力量不断发力，逐渐赢得业界和观众的关注。
以共情意识的营造来吸引观众，是2021年国产红色题材电影内容生产的主要特色。共情是心理学概念，由美国心理学家卡尔 · 罗杰斯（Carl Rogers）提出，他认为：“共情或共情状态，是指准确地、带有情绪色彩地觉察另一个人的内在参照系，就好像你就是他，但又永远不失去‘好像’状态。因此，这意味着你就像他感受的那样去感受他的痛苦或快乐，并像他察觉的那样去察觉其中的原因，但永远认识到：‘好像’我是痛苦或快乐的，等等。”可见，共情是指体验别人内心世界的能力，具体心理过程是让人与人之间从情绪、认知、观念等方面建立联结，产生共鸣，让沟通更有效，达成共赢的局面。共情能够使人正确了解他人的感受和情绪，进而做到相互理解、关怀和实现情感上的融洽。
当下，中国面临着外交局势变化、新冠疫情等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挑战；同时每个个体也面临生存、发展、提升的问题；中国人需要用集体的力量迎接挑战，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体现集体力量、家国情怀但又能融入个体情感的作品才更容易与观众产生情感联结。再加上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和脱贫攻坚战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浓郁氛围，使2021年度国产电影的内容生产凸显出营造共情的特色。2021年的国产电影中，“新主流大片”和传统主旋律电影作品与中国观众形成更有效的互动和共情、满足了他们深层次的情感需求，在美学表达和传播能力上均实现了突破；作为国产电影另一重要支撑的主流商业片也在类型创新的同时，力求通过强化叙事手段的方法走进观众的心灵，建立与观众的情感纽带；中等成本的影片在数量上依然占据着优势，一方面其继续采用商业类型的包装，另一方面也力求通过植入更强的人文思辨性来提升自身的艺术价值；而具有明显“作者”风格的艺术片也不再一味追求小众表达，试图在保持自身风格的同时，以共情营造来吸纳更多的受众。
（一）“新主流大片” 内容生产的新突破
首先，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与脱贫攻坚取得胜利的重大历史节点，2021年的主旋律电影呈现出以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和革命文化为主题的创作新态势。其中将主流价值观与类型书写、工业制作模式进行充分对接的“新主流大片”表现最为突出，出现了《悬崖之上》《1921》《中国医生》《峰爆》《长津湖》《我和我的父辈》《铁道英雄》《跨过鸭绿江》等多部力作。这些影片显示出较强的类型创新意识，并整合优秀创作力量、采用高投入的工业化制作模式。它们所展现的人本性和国家性已经不仅仅停留在对主流价值观的表达层面，而是上升到一种精神阐释的层面。在对主流价值观的拓展层面，这些影片首先更加趋于对个体的关注，进而凸显人本性的现代价值理念，进一步提升思辨价值，特别是通过人本性与观众建立起情感的联结。《长津湖》展现了志愿军战士的情怀和精神，影片通过展示伍千里、伍万里兄弟以及连指导员梅生、炮兵排长雷公、狙击手平河等鲜活的个体形象，塑造了志愿军的整体群像。片中重点关注的是个体的生命状态和情感状态，比如他们各自的光荣与梦想、希望和家庭等，以此凸显人本性，与观众建立共情意识。表现建党主题的《1921》也力求展现那个时代普通人物的个体生存体验和情感体验，影片侧重对李达、李汉俊、王会悟、毛泽东等人物的个体性表现和生活化描述，对他们建立进步政党的初心和使命的描述也很个性化，进而将普通人的命运和建党的宏大使命结合起来，深刻体现出中国共产党成立是立足于最基本的人本理念。这一理念不仅赋予了影片人民性内涵，更能让其与当下的观众达成共情，让观众对建党有了深切的情感共鸣。张艺谋执导的《悬崖之上》亦是在高尚信仰的主题表达中注重对生命个体情感状态的关注。如我潜伏人员储良看到同为潜伏者的恋人小丽被特务带走时，情急中不顾潜伏纪律将小丽的身份暴露给了伪装成自己同志的对手，爱的人本性超越了一切；而潜伏任务的指挥者张宪臣本已脱离危险，但为了能再看失散多年的儿子一眼又入险境。影片以此表现这些革命者都有着人性最基本的诉求，这种对个体情感状态和人本性的关注，成为其获得与当下普通观众共情的重要路径。“新主流大片”还通过对“中国性”的表达，体现出对共情意识的营造及对主流价值观表达方式的拓展，如表现救援主题的现实题材影片《中国医生》《峰爆》等通过“国家整体对个体的救助”以及“人的生命高于一切”等理念表达，体现了“民本、民贵”的中国传统思想，诠释了以人为本是中国式救援的核心。这种理念在当下疫情蔓延、国际局势风云变幻的氛围中，与普通观众达成了情感上的共识，产生了极大的共情心理。同时，这些影片通过对平凡英雄的塑造，展示出以集体之力为每个个体付出与奉献的大国风范，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本主义精神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充分展现出新时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根本内涵，也表达出与观众相同的时代情感。
电影《长津湖》（2021）海报
2021年的“新主流大片”在类型表达层面也表现出诸多创新。《悬崖之上》《铁道英雄》等在叙事方法上受《闪灵》（1980）的启发，偏重于以雪景来营造诡秘的气氛；《1921》以三股势力的交织构筑起类型片中追寻/压制的矛盾对立关系，上海巡捕房追捕马林与尼克尔斯基时加入的“追车戏”不似其他的追车桥段那样一味地表现追车、撞车，而是展示双方利用公共汽车做掩护斗智斗勇，以悬疑类型替代动作类型。这些作品由之前较多选择打斗、战争、灾难等动作片类型叙事方法，转变为选用能够展现智慧的悬疑类型叙事，完成了类型元素和营造手段的创新。
（二）“新主流大片”之外主旋律电影的改变
电影《革命者》（2021）海报
传统风格的主旋律电影也力图以新的视点来展现革命文化和新时代中国风貌，并力图与观众达成共情，如《红船》《三湾改编》等历史题材影片，以及《扫黑 · 决战》《我们是第一书记》《千顷澄碧的时代》《穿过寒冬拥抱你》等现实题材影片。在历史题材影片中，《红船》再现了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的复杂局面，为避免和其他同类题材的影片美学同质化，该片始终以毛泽东的视点来展现那段历史风云，这样的表达方式，使得建党这一重大史实既具有伟人视野的宏大性，又显示出某种个人视点的人本性。现实题材影片则紧扣扶贫、扫黑除恶等新时代主基调，其中《扫黑 · 决战》是首部表现扫黑除恶主题的电影，影片借助悬疑类型片的表现手法营造出基层黑恶势力的真实复杂生态以及当前扫黑工作的真实凶险状况。《千顷澄碧的时代》立足于新时代兰考县的脱贫现实，对中国脱贫攻坚的全过程有着体系化的展现，采用了全景式的叙事方式，以“双雄人物+金融扶贫”为主线，塑造了中国脱贫攻坚一线的群像人物；并通过小人物、小家庭与观众达成共情，以此对脱贫攻坚题材进行了创新性诠释。
在上述主题电影之外，2021年的一般商业片、文艺片和艺术片在内容生产上也都呈现出纷繁的局面。作为国产电影的另一重要方阵，2021年的主流商业片创作凸显了在电影叙事和类型创新层面的提升。其中大制作的《拆弹专家2》《唐人街探案3》《你好，李焕英》《怒火 · 重案》《反贪风暴5》等题材各异，类型多元，都获得了较好的口碑和票房。这些影片之所以获得成功，除其影像本体的视听冲击外，更重要的是依托了优秀的剧本。如《拆弹专家2》中剧情的数次激烈反转，《怒火 · 重案》中对正反角色人物性格和状态的准确刻画，《你好，李焕英》中的温暖情怀展现，等等，都是其叙事成功的表现。也正因如此，这些影片的主题表达显得充盈丰满。在叙事成功之外，类型创新亦是这类大制作主流商业片取得成功的关键。如在《唐人街探案3》中实现了“悬疑+喜剧”复合类型的升级，影片在表现秦风等人推理闯关时，他们面对的不再仅是前两集那样的简单对手，而是一个有着各类高智商成员的神秘组织；影片的叙事主线依旧扑朔迷离，主人公不仅要当心若隐若现的敌人，更要对付神秘莫测的“大BOSS”。前两集中的智力对决在此不断被强化，还要加上正邪世界的对立，以及复杂的全球各方势力，这些影片作为同一世界观下的系列作品产生出延续性与超越性，在悬疑叙事和类型创新方面也做到了升级。在《拆弹专家2》《怒火 · 重案》《反贪风暴5》等影片中，类型元素的使用也力求进行创新整合，将打斗、枪战、爆炸、悬疑等类型元素融为一体，在遵守主体类型坚守和节制性使用的基础上体现出类型的新融合。
2021年中等成本的国产商业片，也涌现出诸多特色之作，而立足于扎实的叙事，仍是这些影片成功的关键。如《误杀2》《扬名立万》《门锁》《秘密访客》等影片均以悬疑作为主类型，虽然这些影片的艺术质量并不都令人满意，但均致力于悬疑类型叙事的逐步升级，以悬疑营造来提升叙事智慧，同时又注重对作品人文思辨的提升。其中《误杀2》依然探寻对悬疑类型的新书写，并延续了《误杀》（2019）中父亲拯救孩子的亲情主题。影片开始便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劫持案，但随着剧情推进，观众和电影中围观群众对案情的既有认知一次次被推翻。直到结尾处的反转，观众才明白了最后的真相，惊叹于影片精准的缝合叙事。而最终的反转又使得父亲拯救儿子这一主题再次升华，从而也使该片的现实意义和人文关怀达到了新的高度。引起较高关注度的《扬名立万》始于20世纪30年代各方电影人为找到共同价值而举办的一次电影剧本讨论会，但在看似乏味的讨论和相对封闭的场景中，人物关系不停地产生新变，人物之间的冲突不断发生，人物和故事的关系设置也时刻处于反转之中，而不时插入的黑色幽默又赋予这种反转以别样趣味。影片最终的正义和温柔，更使得其突破了表面的类型书写而获得更强烈的共情意识。
动画电影是2021年国产电影一般商业片中的另一重要类型。这一年动画类型影片的生产数量达30部左右，并出现了《新神榜：哪吒重生》《熊出没：狂野大陆》《白蛇2：青蛇劫起》《雄狮少年》《天书奇谭4K纪念版》等质量相对好的影片。其中大部分影片沿袭了将传统中华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创作路径，对中国传统IP进行现代对接，把中国元素和共享价值、科幻元素充分对接，贯彻以幻想为核心的美学策略，在动画想象力的创新和动画形象的营造上都不断取得突破；但这些作品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因炫技而忽视叙事逻辑的问题。在众多古装作品的包围中，《雄狮少年》却另辟蹊径，以现实题材为依托，刻画了喜爱舞狮的乡村少年为实现理想而踏实奋斗的励志主题。影片致力于现实温情的营造，远离了神话和幻想，也远离了暴力美学和怪力乱神。虽然立足于现实，但影片在动漫营造上仍立足于“幻想”的美学基点，特别是发挥“南派舞狮”的动作优势，片中每一场舞狮戏的设计都不重复，包含了起势、奋起、施礼、惊跃等各种动作，集武术、舞蹈、音乐于一身；而最终的“奋起一跃”更是在现实动作基础上的“幻想化”跳跃。影片还细致处理利用包括阳光、月光、灯光、烟花爆燃光甚至是萤火虫的光所产生的光线效果，增强动漫的幻化感。此外，影片传递出的励志正能量以及温暖、积极向上的格调，能够与当下观众建立真切的情感联结。该片的现实书写、“幻想化”动漫营造以及共情意识的建立均为中国国漫的新发展拓展了美学航道。
2021年的国产电影中，还有两方面的重要构成——以商业手段谋求大众接受但又不以商业书写为主、而是偏重于创作者情感表达的文艺片，以及致力于作者深刻思想和独特美学表达的艺术片。前者中涌现出如《送你一朵小红花》《人潮汹涌》《梅艳芳》《爱情神话》《你的世界如果没有我》《我的姐姐》《关于我妈的一切》《了不起的老爸》《没有过不去的年》等故事片，《白蛇传 · 情》《南粤宫词》《新铁弓缘》等戏曲片，还有《九零后》《武汉日夜》《大学》等纪录片，呈现出多元化的创作格局。后者中也有《乌海》《云霄之上》《野马分鬃》《兰心大剧院》《又见奈良》等较为优秀的作品。
有些影片以独特的艺术路径赢得了话题度和共情性，取得了不凡的口碑和票房。如《爱情神话》借用爱情喜剧的类型和沪上文化的展现，表现具有个性意义的不同上海女性，并探讨与年轻人热烈激情完全不同的中年人的爱情。这类爱情混搭着文艺小资又笼罩着市井烟火，两性关系远离了轰轰烈烈但又不失平淡，呈现了一种高级的、有格调的、微妙而有趣的关系。影片所展现的爱情观并非自私与偏狭，而是一种开阔的、包容的、克制的、彼此平等的爱情观。片中充满沪上风情的巷弄等富有市井气息的场景，以及吴侬软语的上海方言进一步加强了生活质感，提升了人文韵味。这些文艺片还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美学指向——亲情。据统计，2021年度国产电影中共有14部表现“中国式亲情”的作品。其中《我的姐姐》《关于我妈的一切》等影片彰显了家庭中女性的力量，描写了当代女性的爱与付出；《了不起的老爸》描述了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关系，笑中含泪地表达了深深的父爱。这些“亲情电影”亦达成了强烈的话题性和共情性，成为该年度国产文艺片的一大亮点。
戏曲电影是2021年度国产文艺片创作中又一亮色的呈现。该年度共出品了京剧、粤剧、越剧、评剧、秦腔、花鼓戏等多种剧种的戏曲电影，其中粤剧电影创作尤为凸显，出现了《白蛇传 · 情》《南粤宫词》等优秀之作。戏曲电影的最终诉求是以电影的视听媒介表现戏曲艺术美，这种戏曲艺术美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追求情感表达和叙事性，以中国古典叙事艺术的传奇叙事及起承转合来表达浓烈的中国式情感；二是追求以视听方式表现出戏曲程式美。二者皆为衡量戏曲电影艺术质量的基本标尺，后者尤为重要。同时，戏曲电影对戏曲程式美的成功表达，并非在于其对电影视听美之实或戏曲程式美之虚的选择与偏向，而在于在虚实之间作出最佳的平衡。《白蛇传 · 情》既在虚实之间做到了较好的平衡，影片利用电影特效技术作出宋代江南场景；又在人物服装等方面追求时尚与意境、真实的结合。在动作设计层面，该片一方面将动作拆得很碎，一个动作切好几个机位，具有了实打的激烈和刚劲；另一方面又表现起舞弄清影，营造一场舞蹈式的打斗，追求虚的效果，如此刚柔并济，较好地实现了动作场面的虚实结合。
2021年的中国电影，在坚守的基础上实现了一定的艺术创新，特别是“新主流大片”和传统主旋律电影的创作，取得了引人注目的艺术突破；同时年轻的一代电影创作者在艺术实践中逐渐崛起，大批“中国电影新力量”逐渐成长为中国电影的中坚力量。然而，处于转型发展中的中国电影仍面临提质增效的巨大压力，距离高质量发展和建设电影强国的要求还有一定距离。国家电影局印发的《“十四五”中国电影发展规划》，已对未来五年中国电影发展进行了谋篇布局，这需要中国电影人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创作生产出更多优秀的电影作品。
责任编辑：赵东川
点击以下链接即可阅读
《艺术学研究》稿约
“中国艺术概念与思想源流” 栏目征稿启事
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即可购买往期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