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 进他身.体的武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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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天后的傍晚,陈福又来了,一个人空手来的。
小满一家正在吃晚饭,对陈福的到访猝不及防,想客气客气让他吃一口吧,又怕人家嫌弃。
陈福倒不客气,嘴角斜叼着烟卷,自顾自坐下,“你们吃你们的,我说我的,不耽误!”
小满不吭声,闷头吃饭,自当这个人不存在。
小满娘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吧,我听着。”
陈福悠悠吐出一个烟圈,“婶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真稀罕小满,打小稀罕!
她嫁给我,我绝对不会亏待她!我家的条件我就不多说了,你心里有数,我今天来,是为另外一件事儿。”
“啥事儿?”小满娘放下黄澄澄的玉米糊糊。
“大事!”
陈福停顿片刻,接着说:“眼下全.国都在开展平.反.冤.假.错.an的运.动,你家男人当年偷gong社粮食,是遭人诬陷吧?如今能扳过来!
虽然人已经被活活打死了,但能恢复名誉,还有经济补偿。”
“准成么?!”小满娘把夹疙瘩咸菜的筷子也放下了。
“当然准成!上.头早开过大.hui了,没见那些大.人物都平反昭雪了么?现在轮到我们平头百姓啦。”
小满娘沉默了,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一边的小满明白,娘活得太苦太憋屈了。
这些年戴着hei五.类家属的帽子,唯唯诺诺,说话不敢大声,受尽别人的白眼和刁难。
尤其秋耕的日子,借不到牛,只好小满扶犁,她套上缰绳在前边拉。
忙活一天骨头跟散架似的,躺在床上,捏都捏不到一块。
小满不忍心看娘流泪,一扭头,发现春霞也僵住了,目光呆呆地望着某个角落。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闪闪烁烁,映照着娘仨的脸,明明灭灭。
02
“咳咳——咳——”
陈福故意咳嗽几下,继续说道:“婶子,你先别激动,至于能不能平.反,还得我爹说了算。
万一他老眼昏花一不留神在申.请.材料里写错点什么,那就不好办了……”
小满娘略微佝偻的身体一激灵,摁着桌面站起来。
小满几乎同时站起来,抢先问陈福:“只要我嫁给你,一切就好办,对么?”
陈福一听有戏,甩掉半截烟头,回答说:“聪明,一点就透,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
小满盯着他,“我还有一个条件!”
“讲,十个八个不叫事儿!”
“春霞父母的事儿也得办,必须办!”
陈福一愣,随后咧开嘴巴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ri他,还以为啥条件,能办能办,只要你嫁给我,保证没问题!
而且春霞的情况比你强多了,她的的父母原来是教师,一旦平.反,按zheng.策,可以安排到公.家.单.位上班!
小满朝他迈了一步,“不骗我?”
陈福挺起胸膛,“笑话!我是谁?虽然有点混,但从来不骗人,不信去村..部,找我爹查查,白纸黑字摆着呐!”
“行!”小满咬咬牙,“我同意嫁给你!”
话一出口,昏暗的屋子里静得可怕。
春霞绕过桌子,扯着小满的衣服哭喊:“小满,别冲动,我这样挺好的,我不想离开你和大姨,我不想去上班!”
“闭嘴!”
生平第一次,小满吼春霞了。
“你要是我姐妹你就听我的!咱俩好歹能保一个!你难道想一辈子窝在山沟里,找个男人一了百了么?!”
春霞不说话了,手却没有松开。
小满娘张张嘴,也说不出话来,良久,只意味深长地唤一句,“小满,你寻思清楚了?”
小满的脸躲在阴影里,看不到表情,猜不出悲喜。
“娘,我寻思清楚了。”
陈福歪着肩膀,竖起大拇指,“牛掰!老.子就喜欢你这种性子烈的!带劲!不过……”
“不过什么?”
陈福没言语,又掏出一根烟点上,重重吸了两口。
他隔着浓浓的烟雾似笑非笑,“不过得先让我尝点甜头才行,否则我办事办得没有动力啊,嘿嘿。”
“你说咋办?”小满横下心了。
“嘿嘿,要不今晚到我家,陪我聊聊革.命.理.想吧。”
03
这一夜,莫名下起小雨,淅淅沥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这一夜,无端掠过北风,如泣如诉,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除了院里蔷薇花丛下的一地落红,别无征兆。
这一夜,春霞没有睡着。
她恨自己,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小满,她恨自己为什么眼睁睁望着小满随陈福离去。
她明明可以做些什么,到头来终是什么都没做。
就像她面对自己父母的死亡一样,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这一夜,小满娘更没有睡着,她守着煤油灯,哭了一宿。
她仿佛能听到小满的声音,穿透茫茫夜色的,挣扎、哭喊的声音。
这声音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字,痛。
切入肌肤,深入骨髓。
这一夜,村庄无比地寂静。
很多人的命运就此悄无声息改变了。
几天后,两家老人重新见面,定下小满和陈福的婚期,阴历六月十六。
吉祥如意的好日子。
两个月后,红头文件来了,村长从早到晚,用大喇叭一遍一遍广播,为小满的父亲和春霞的父亲母亲平反。
接下来,该走.程.序的走.程.序,该赔偿的赔偿。
听到广播的当天晚上,小满和春霞看着彼此,先是笑,而后是哭。
她们紧紧拥抱,都说着含糊不清的话,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哭累了便睡着了,睡得很踏实,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
不晓得睡了多久,小满被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竟看到一个人.压.在春霞上.面。
春霞的衣服撕.烂了,手脚胡乱扑腾,被捂住的嘴发出呜.呜地叫声。
04
陈福?!
一瞬间,小满以为自己在做梦,噩梦!
她晃晃脑袋,陈福!真是陈福!
那张凶恶的脸像开近的火车一般,轰隆隆地撞进瞳孔里。
他喘着粗气,酒味一阵一阵扑出来。
春霞咬他的手掌,他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臭biao子,老子帮你那么多,报答一下怎么啦?不如你和小满一起嫁给我吧,她做大,你做小,你俩我都喜欢!”
骂着,又是一记耳光。
小满的眼睛里着火了。
她左右看看,从床头的笸箩里抓起一把剪刀。
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声喊叫。
剪刀直直刺进陈福的后背。
陈福宽大的身体陡然一紧,忽地转过身,双手下意识掐住小满的脖子。
“烂.货,不识抬举,老.子就要当着你面玩.女人!再不老实,宰你全家!”
小满面色发紫,眼球一点一点凸出来,张着嘴,却没有任何声音。
她攥着陈福的手腕用力掰,无济于事。
陈福一使劲,小满的脚悬空了。
“啊!”
陈福冷不丁一声惨.叫。
“啊啊啊——”
更大的惨叫声随即响起。
身后的春霞拔出那把剪刀,再刺进去,再拔出来,再刺进去!
直到陈福放开小满,直到他摇摇晃晃倒下去。
一动不动。
黑暗中,小满和春霞对视着,剧烈地呼吸。
小满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夺过春霞手中的剪刀,认真擦擦,又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记住,人是我杀的!”
这是春霞意识崩溃前,听到的,小满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05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听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问。
张婶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挪开。
“小满去自首了,判了死.缓,进看守所体检的时候,查出来有孕在身,村.长又是威胁又是恳求,小满最终生下一个儿子。”
“然后到监.狱服.刑了,春霞也没有上班,她嫁了一个老实人,一起侍奉小满娘到去世。”
“完了?”我追问道。
“完了。”张婶的语气很平淡。
但我还是半信半疑,这实在不像真实发生的事情。
或许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太久远,现在的人无法理解,无法想象。
我问张婶:“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张婶笑了笑,“孩子,你只知道叫我张婶,其实,我的名字叫张春霞。”
“啥?”
我惊诧道,随即又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一段往事?”
话没说完我就后悔了,暗暗咒骂自己的愚笨。
“难道小满是我的亲生母亲,陈福是我父亲,村长是我爷爷?”
张婶点点头,“你不到两岁,你爷爷就被zheng.府撤.职了,还关了一年多。
打那以后,你爷爷奶奶搬到了村外废弃的育.红.班,小心谨慎地生活,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
连你父亲的名字都不说,村里人为了你好好长大,也闭紧了嘴巴,
而现在,我的时日不多,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
我不了解一个人得知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此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想动动不了,想哭哭不出。
一旁布满刮痕的大衣镜里,我的身影宛如一个怪物。
我是那个时代留给这个时代的伤疤,如今,伤疤被揭开,汩汩冒着殷红的液体。
依然血腥,依然痛彻。
半晌,我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张婶,你说我娘判了死缓,一般来说,死缓变无期,无期再有个二十五六年就出来了,到今天都四十年了,我娘人呢,她在哪儿呢?!”
张婶努力握握我的手,“小满没熬住,出狱的前一年,走了。”
我彻底傻了,不由得膝盖一软,顺着床沿滑下来。
“卫东!”
张婶突然清晰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啊?”我木讷地应道。
“你留意过村口的那个小土堆么?”
“留意过,好像十几年了吧。”
“小满就在那里,每年你回家,她都能看到。”
说完,张婶抹抹干裂苍老的眼角。
那儿,并没有泪水。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