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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立善:母德 ——宋代养育了两位哲学家的母亲

石立善 日本汉学研究 2019-04-13



母德——宋代养育了两位哲学家的母亲


今天(5月19日)是中华母亲节。近年来,海内诸多有识之士先后倡议设立“中华母亲节”,旨在让中国人过上自己的母亲节。该倡议以战国时代哲学家孟子的母亲仉氏为原型,孟母诞下孟子的那一天——农历四月初二作为指定节日,以此纪念中华母亲的慈爱精神。孝乃德之本,感怀母亲的恩德,认同与回归传统孝道,重建中华礼俗,的确是一件额手称庆的喜事。



孟母三迁与断机教子的故事,早已脍炙人口,只是年代久远,孟母仅有这几个小故事保存在《韩诗外传》和《列女传》中,详细的生平事迹我们不得而知。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一位母亲养育了两位大哲学家,她就是被后世称作“二程”的北宋程颢(1032-1085年)、程颐(1033-1107年)兄弟的母亲侯氏。我们通过程颐在五十八岁亲笔为母亲撰写的《上谷郡君家传》(《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二所收),来回顾北宋这位母亲的一生,以感戴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


侯氏是山西太原盂县人,世为河东大姓,她排行第二,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侯道济以儒学考中科举,作过润州丹徒县(今江苏镇江)的县令。侯氏自幼就聪悟过人,女功之类无所不能,喜爱阅读儒家经典与史书,博知古今。侯道济疼爱这个女儿胜过儿子,常常以政事问她,女儿的回答总能合乎父亲的心意。七八岁时,侯道济经常教给女儿古诗,其中一首曰:“女人不夜出,夜出秉明烛。”从此日暮之后,侯氏就足不出闺阁。侯氏的母亲刁夫人一向患有风厥病,大多在夜里发作,很久大家都不知道,侯氏独自一人涕泣扶侍,常常连续几夜不眠。


侯氏19岁那年嫁给了比自己小两岁的丈夫程珦(1006—1090年)。侯氏本人可能亦未料到,她与程珦的婚配,为中国孕育了两位哲学家。过门后,侯氏侍奉公婆以孝顺谨慎著称,与丈夫相处如宾,因德行与仪容出众美好,内外亲戚没有不敬爱她的。侯氏每当和家人出门游览,多为周围的游人所瞩目。侯氏是深受丈夫信赖的贤内助,丈夫极为敬重她,而她却依然谦顺自律,即便是小事,也一定要禀告丈夫后才做,从无独断专行。侯氏的性格仁恕宽厚,抚养爱护家族中的旁支子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程珦的堂弟自幼是个孤儿,侯氏关心照顾他,如同己出。侯氏治家有法,从不严声厉色而家中整齐有序。她不喜欢鞭打下人,将年少的仆人视作子女一样对待,儿子们有时会大声呵斥年少的仆人,侯氏一定会告诫他们说:“贵贱虽然不同,但大家都是人。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会做这样的事吗!”侯氏每次看到道边被遗弃的小孩儿,都会收养他们。有个小商人外出做生意,还没归来老婆就死了,儿女离散都跟人走了,只有最小的一个孩子刚三岁,没人收养,侯氏怕孩子活不了,就让人抱回来养。当时程氏大家族很多人聚在一起生活,大家都不愿意她领养孩子,于是侯氏就另出钱买粮食养育那个孩子,直到商人回乡,侯氏才将孩子归还给他。商人非常感激,想把孩子送给侯氏,侯氏婉言谢绝说:“我原本就是等你回来,并非是想要这个孩子。”侯氏喜欢配制药品,周济得病的人。有一天极为寒冷,有人背着石炭敲着梆子上门叫卖,家人想大声赶走他,侯氏规劝制止说:“千万不能这样做,这样穷人就陷入困境了。”


丈夫每次发怒时,侯氏一定从中宽慰劝解,只是几个儿子犯有过错,她绝不掩饰隐瞒。侯氏常说:“孩子之所以不成材,是因为母亲遮掩孩子的过失而不让父亲知道。”侯氏一共生育了6个儿子,存活的只有两个,即三子程颐、四子程颢,还生育了4个女儿,也只有次女、四女长大成人,所以她对孩子的慈爱可谓是到极点了,但是在教育方面,却毫不宽松。孩子才几岁,走路有时摔倒了,家人上前扶持或抱住,生怕孩子受惊啼哭,侯氏肯定会斥责孩子说:“你要是慢慢走,怎么会跌倒呢?”孩子们吃东西的时候,侯氏常让他们坐在自己身边,家人喂给孩子精心调制的羹食,侯氏总是制止他们说:“小时候就寻求满足欲望,长大了又当如何?”儿子即便是使唤年少的下人,也不可以恶言骂人。儿子与人发生争斗,就算有理,侯氏也绝不会袒护儿子,她说:“我担忧孩子们不能屈,不担忧他们不能伸。”教育儿子要做能屈能伸的大丈夫。等稍大了一些,侯氏就常让儿子们与良师善友交游。对于女儿,侯氏常用东汉班昭(曹大家)的《女戒》一书来教育她们。即使家中经济不好的时候,家族中有人要请客,侯氏也会高兴地去置办。


平时侯氏教导家人说:“见人好,就应当如同自己好一样,一定要成全他人的好。视他人的物品,应当如同自己的一样,一定要加以爱护。”程氏一族聚居,人口众多,时逢丈夫程珦与小叔都解除了官职,一个寓居听候调任,一个赋闲,令家中收入骤减,而储备不足,侯氏则想方设法经营调配,才不至于匮乏。程珦归来,得知侯氏的所作所为,感叹地说:“这是优秀的转运使的才能啊!”侯氏居住过的地方,邻里的妇女和老婆婆都愿意替她做事,虽然辛劳也毫无怨言。开始寓居丹阳,程氏一家租住葛氏的房子,而看守房子的王氏老夫妇庸鄙狡诈,以前的租客无不受苦,但侯氏待之有道,教化有方,使他们夫妇变得温柔善良。程家要搬走的时候,王婆婆则啼哭不舍。



侯氏安贫若素,穿着和日用非常俭朴,对于崇尚奢华的亲戚们,则视而不见。小女儿才几岁的时候,忽然人不见了,乳母和侍女哭号不已,侯氏责骂制止她们说:“人在,肯定就能找得到。就算走失了,你们这样有什么用呢?”其冷静沉着,可见一斑。侯氏不信鬼神,住在庐陵时,官府寓所经常发生奇怪的现象,家人告诉她说:“鬼怪在弄扇子。”她说:“天热而已。”家人又说:“鬼怪在击鼓。”她说:“有椎子吗?可以把椎子给它敲。”从此家人不敢再提鬼怪,奇怪的现象也消失了,于是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侯氏有知人之明。有个叫姜应明的孩子考中了礼部的神童科第,大家都争着去看。侯氏说:“他并非是承担大事的人才。”后来姜应明果然获罪被罢免了。二程兄弟小时候,侯氏勉励他们用功读书,就在书本的线贴上亲笔写道:“我惜勤读书儿。”接着又并排写了两行文字,一行为:“殿前及第程延寿。”延寿是哥哥程颢小时候的名字。另一行为:“处士。”“处士”就是隐居不出仕的意思。等到后来程颢考中进士,而程颐二十七岁放弃科举考试,以布衣讲学后,两兄弟这才明白母亲在童年时就已料到了孩子们的未来道路。二程因此将母亲遗留的手迹视若传家宝,好让后世子孙知道侯氏高明的见识。


侯氏喜好文辞,却很少写文章,平生所作的诗也不过三十篇而已,都没有保存下来。程颐唯一记得的是住在安徽历阳时,父亲一人去河朔省亲,母亲夜晚听到大雁的鸣叫声深有所感,作诗云:“何处惊飞起?雍雍过草堂。早是愁无寐,忽闻意转伤。良人沙塞外,羁妾守空房。欲寄回文信,谁能付汝将?”从这首五言律诗可窥见其出色的文学才能。侯氏读史书,每读到奸邪逆乱的事情,常掩卷愤然兴叹;每读到忠孝节义之士,就会钦慕不已。她曾经称赞唐太宗掌握了防控治理西北外族的正确方法,其见识思虑高远,有英雄之气。可见侯氏读书,眼光锐利,能把握住兴亡是非关键之处。二程的舅舅侯可是当时的名儒,才智甚高,他却自称不如姐姐。


侯氏自小多病,喜欢用药物调理保养,很有效果,中年跟随丈夫在岭南做官时,偶然迎凉露宿,不慎患上恶性疟疾,北归途中,病情加剧。去世前一天,侯氏嘱咐程颐说:“今天是寒食日,你替我祭祀我的父母,明年我就不能再祭祀他们了。”古代寒食节有扫墓和祭祀父母的习俗,临终前侯氏心里还挂念着此事。侯氏生于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卒于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享年49岁。朝廷最初封侯氏为寿安县君,后追封为上谷郡君。


通观侯氏的一生,她可谓是中国古代妇女的典型,其为女、为妻、为媳、为母之道,皆做得恰到好处。她自幼出身书香,擅长女功,爱读经典与史籍,律己本分,悉心照顾患病的母亲,在家时既已具备德、言、容、功四种德行。良好的家庭教育造就了侯氏,她的三弟侯可后来也成为陕西名儒,仁厚孝友,能武能文(程颢《华阴侯先生墓志铭》),这恐怕也要归功于侯道济的家教。侯氏出嫁后,孝顺公婆,关爱丈夫,得到夫家一族的一致信赖与敬爱。对内,她治家有方,谦和柔顺,善待佣仆。对外,她宽厚仁恕,抚养族中孤儿,收养路边弃婴,周济病苦,体恤贫困,与宗族、邻里相处融洽,以德行感化他人。对己,她以身作则,作风俭素,不尚奢华。对子女,她身教言传,慈爱而不娇宠、放任,爱惜而不隐瞒、袒护,勉励而不失观察、了解,这对于有6名子女夭折的母亲而言,绝非易事!不仅朱子与吕祖谦合编的哲学类编《近思录》(齐家之道篇)节选侯氏的事迹,而且明清时代山西方志中的《列女传》也都为侯氏立传,引以为乡土之荣,作为妇女的典范,良有以也。


母亲是一盏明灯,既照亮脚下的路,也照亮自己的心。后来程颢、程颐兄弟著书讲学,倡导与弘扬理学,开宗立派,成为近世以来影响最大的哲学家,至今仍为后人所学习与景仰。哲学家的诞生与成就,岂偶然哉!二程哲学中“性即理”思想的确立,对“性本善”的笃信坚持,对大学与中庸之道的创造性解释,对“学以至圣”的阐扬,视不义富贵如浮云以及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其母侯氏早年的谆谆教诲与熏陶不无关系,这也是二程兄弟对母恩的报答。程颐曾深情地回忆道:自己和哥哥程颢平生对飮食、衣服从不挑拣,也不会恶口骂人,并非是生性如此,而是母亲教育的结果。此语足以发人深省!生于千年之后的我们不得不由衷地赞叹,侯氏作为母亲所具有的极高的修养。


与侯氏、仉氏相比,更多的母亲是平凡的,默默无闻的,她们有的出身于贫苦的家庭,有的没有读过一天书,有的身带残障,有的孤身一人抚育孩子……。求不得的是母亲,放不下的也是母亲,这是为人之苦,也是为人之幸。近现代以来,女性逐渐走出家庭,参与社会,比古代女性拥有了更多的身份与责任,同时要面对更多更复杂的问题——现代女权与传统观念如何调和?家庭和工作的关系如何处理?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阅读古代经典,学习传统文化,从中汲取营养,反思自身。传统与经典,是现代人唯一的精神家园,“母德”则是家园里最美的花,今日我怀着敬意轻轻地将它摘下,插在母亲银白的鬓角上。

(本文转自墨香学术公众号,原文发表于《衡水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



作者简介


      石立善,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日本京都大学文学博士。“东方学者”特聘教授,中国比较古典学会副会长、《古典学集刊》主編。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学、日本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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