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立善:读《中庸集说》校理本
今日研究中国哲学或中国思想的人士大多不能读古书,更不用说看白文、施句读,第一手的原典文献尚且无法阅读,而每年产出的论文与著作却以千万计,学风轻浮堕落一至于此,诚可谓学界一大怪现状。河南桐柏杨少涵君则是一个例外,其乃中国哲学领域后起之新秀,治《中庸》哲学崇尚义理而不废一手文献,最近点校出版了一部简体字本《中庸集说》(漓江出版社,2011年11月)。
《中庸集说》是南宋学者卫湜辑编《礼记集说》的节本,整理者从中节取《中庸》的部分(卷一百二十三至一百三十六)校理单行。《中庸集说》虽是一部节本,但可以说是研究两宋哲学思想乃至《中庸》学史的重要资料。《礼记集说》凡一百六十卷,乃卫湜毕生心血所在,前后积三十余载而萃聚增订成书(卫湜《跋尾》),与元人陈皓撰写的《礼记》注解同名而并重于世,卫书尤以征引宏富著称,后世治三礼之学者无人不读之。卫书收录郑玄《礼记注》、陆德明《礼记音义》、孔颖达《礼记正义》以下至两宋诸儒共一百四十余家,有不少宋人的佚书遗文赖之传存。然而近人不读经典,对此书多有误解,如李致忠《宋版书叙录》误读《四库提要》,说:“今自郑玄注、孔颖达《正义》而外,卫湜当年所引用的原书无一存者”(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11月,第152页),这是既未阅读过原书内容,又无礼学常识的呓语。《礼记集说》的性质是一部“唯恐不出于人”(卫湜《后序》)的资料汇编,其取舍编排整然有法,吾人可从中领会古人述而不作的编纂精神。卫湜《集说》对后世之礼学及《礼记》注释书之编纂产生了很大影响,宋末黄震曾批评此书对朱子《四书章句集注》重视不够,但其《黄氏日钞》中的《读礼记日钞》所引学说却多摘抄自《集说》。研读《礼记》,此书显然是绕不过去的。明代永乐年间官修的《礼记大全》所用底本为陈澔《集说》,同时参用卫湜《集说》而成。清乾隆十三年(1748)成书的《钦定礼记义疏》很多材料也都取资于卫书,冉觐祖(1637-1718)编《礼记详说》、杭世骏(1696-1772)编《续礼记集说》皆为继卫书而起的大型《礼记》注释汇编。同时代的叶水心称卫湜“读广而不眩,记博而不杂”(《水心集・栎斋藏书记》),观此书则知其言不虚。
斋主早年也曾留意过卫湜其人其书,点读过《礼记集说》的部分篇章,并从中辑出二程门人周行己(1067-?)《礼记讲义》的佚文(参照拙文《〈礼序〉作者考》,《中国经学》第6辑,2010年6月),因此对这部校理本颇感兴趣。翻阅之下,斋主觉得校理本有三个优点:
一、以旁注的形式,标出部分引书的通行点校本的页码或相关原文,如周、张、二程、朱子、邵雍等两宋重要儒学家的著作,便于读者查核原书,深入考索。
二、以附录的形式,用仿宋字体在正文相关内容下补入了卫湜未引或遗漏的三家学说45条(二程、张载、朱子),供读者比较参考。
三、校勘比较仔细,指出并订正了底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存在的一些讹误脱衍等,其中一些理校也可信从。整理者还根据义理与文意判断,适当补充了一些原书引文上断章取义的不完整之处,如第311页补入张载语“大者器,则小者不器矣”等。
同时,此校理本也存在如下三点不足:
一、所用版本单一。可惜的是此次整理只用了一个本子即《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既未采用现存最古的南宋嘉熙四年(1240)严州刻本(《中华再造善本》收录影印本),也没有参考其他现存的版本。校理本《整理说明》中没有提到的另一个本子也很重要,即《通志堂经解》本,此本其实亦源自宋本,是不可或缺的参校本。整理者所指出的四库本的一些明显讹误在宋严州刻本和《通志堂经解》本中并不存在。又,整理者受制于单一的版本,其书末附录的资料仅收录魏了翁序、卫湜自序、四库提要,而原书所有的卫湜上表文、《后序》、《跋尾》由于被四库本删除,整理者未及见之,故皆未收载,是为阙憾。
二、整理有不合规范之处。如删去原书的“又曰”及“一本曰”等字样。又如卷首《集说名氏》一文,卫湜原书是按时代及地域排列所引徵的诸家名氏,而整理者竟改动原文次序,以拼音为序重新罗列(第2-3页),此举看似方便读者,实则丧失古书原貌。以拼音排序的“名氏索引”可以作为附录,置于书后。又如卷一(第1页)在标题“中庸”后增补原文所无的“题解”二字等。这些做法甚不可取,陆心源所谓“明人刻书而古书亡”的教训犹去今不远,吾侪绝不可步其后尘,妄改古书。
三、断句错误甚多。以下略举明显者二十余条,供整理者与读者参考:
第1页(《集说名氏》),“又刘原父《七经小传》载《檀弓》‘圣人之葬人,与人之葬圣人也’”,“与”字当属上句,刘敞以“与”为语助,故所引《檀弓》当点作:“圣人之葬人与?人之葬圣人也”。斋主按:以“与”为语助辞之说最早始于王肃,孔颖达《礼记正义》引之。
第7页,“如颜子,则便;默识,其他未免疑问。”此句文义不通,“则便”后显然不应点断,当点作:“如颜子则便默识,其他未免疑问。”
第95页,“以道为高,疑若登天,然则半涂而废者盖有之;见其若大路,然则行之者必至矣。尚谁已之此,颜渊之所以欲罢不能也。”“尚谁已之此”不通,“此”字当属下读,当点作:“以道为高,疑若登天,然则半涂而废者盖有之。见其若大路,然则行之者必至矣。尚谁已之?此颜渊之所以欲罢不能也。”
第96页,“行道君子临小利,害一暂进退,而弗利厥躬,弗快己欲,则悔心勃然而生焉。”“害”字当属上读,当点作:“行道君子临小利害,一暂进退,而弗利厥躬,弗快己欲,则悔心勃然而生焉。”
第96页,“是与天地相似,是与鬼神相通,又何进退?隐显足以动其心,故性得于内而乐,不可胜其荣也;情失于外而悔,不可胜其辱也。”此段句读错误太多,全然不通,当点作:“是与天地相似,是与鬼神相通,又何进退、隐显足以动其心?故性得于内而乐不可胜其荣也;情失于外而悔不可胜其辱也。”
第97页,“非绝人也,直以为圣人,成能在日用间耳。”“圣人成能”乃经典常语,岂可点断!当点作:“非绝人也,直以为圣人成能在日用间耳。”
第136页,“近世佛者妄以吾言传著其说,而旨意乖剌如此,类者多矣,甚可笑也。”“如此”后不可点断,“而旨意乖剌如此类者多矣”当作一句读。
第151—152页,“某所洞见者,吾人但当正心诚意,戒谨恐惧,到得德重鬼神钦田地也,早得,何须更说过头事?人之所为善恶,报应迟缓者,自是天道,长远不如此,屑屑定,须次序报来。”此段破句多处,不知所云,当点作:“某所洞见者,吾人但当正心诚意,戒谨恐惧,到得德重鬼神钦田地也早得,何须更说过头事?人之所为善恶,报应迟缓者,自是天道长远,不如此屑屑,定须次序报来。”“到得德重鬼神钦田地也早得,何须更说过头事”,是说离到达德重鬼神钦的境地还早呢!何必更说过头的事。“自是天道长远,不如此屑屑,定须次序报来”,是说自然是天道长远,不是如此匆迫拘泥,一定会按次序报应善恶的。
第158页,“达天之德而不能得,天者未之有也,而况于迩者乎?”“天者”二字当属上句读,当点作:“达天之德而不能得天者,未之有也,而况于迩者乎?”
第164页,“武王末年,方受天命,而有天下未及有作,……”“而”字乃顺接,“而有天下”四字当属上句读,当点作:“武王末年,方受天命而有天下,未及有作,……”
第184页,“策,大而方小。《聘礼》:束帛加书,‘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既夕礼》:‘书赗于方,若九若七若五,书遣于策’。策,以众联方一而已。”首尾两句标点皆误,其实是用来解释“方策”之区别,又“束帛加书”四字乃《仪礼・聘礼》之文(斋主按:原文“书”下脱“将命”二字),亦应括入引号内,故当点作:“策大而方小。《聘礼》:‘束帛加书,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策以众联,方一而已。”
第185页,“方策,与《周官》内史所言同义。”“内史”为《周礼》篇名,当加书名号。
第194页,“刚毅、木纳,质之近乎仁者也;力行、学之,近乎仁者也。”“学之”二字当属下读,当点作:“刚毅、木纳,质之近乎仁者也;力行,学之近乎仁者也。”“质”、“学”对文,前者指刚毅、木纳,后者则指力行。
第248页,“二程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只穷理便是至于命’,亦是失于太快,此义尽有次序。”“只穷理便是至于命”是二程解释《易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话,故顿号当改为逗号。
第274页,“一性之德,于是乎在内外之道,于是乎合则诚也者。夫岂可以斯须废?”此句文意不通,当点作:“一性之德于是乎在,内外之道于是乎合,则诚也者,夫岂可以斯须废?”
第318页,“万物虽多,并得以遂其生,何相害之?有此道何往不行?”“有”字当属上读,此句当点作:“万物虽多,并得以遂其生,何相害之有?此道何往不行?”
第323页,“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惟至于圣,方尽此妙,所谓‘配天’。于是乎,在非待到莫不尊亲处,方谓之‘配天’也。”“在”字当属上读,当点作:“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惟至于圣,方尽此妙,所谓‘配天’于是乎在。非待到莫不尊亲处,方谓之‘配天’也。”
第328页,“若止言诚,则无息而已,无息非言诚也,形容诚之体,叚情性耳。”“叚”是“段”的俗字,“体段”乃一词,道学术语,不可点断,后半句的意思是“无息”不是用来说诚的,而是形容诚的体段情性。此句当点作:“若止言诚,则无息而已,无息非言诚也,形容诚之体段情性耳。”
第336页,“释氏之说见得些,便惊天动地,言语走作,却是味短。只为乍见,如《中庸》言道”,“只为乍见”乃批评佛教之语,故“却是味短”后当逗不当句,“只为乍见”后当句不当逗。
第338页,“其心顺其气,平其容,婉其色,愉熏然慈仁,此温也,然行而宜之,故理。”此文多处破句,全然不通,当点作:“其心顺,其气平,其容婉,其色愉,熏然慈仁,此温也,然行而宜之,故理。”
第352页,“载,犹地载,神气之载。”“地载神气”乃一词,“神气”乃“载”之宾语,不可点断,当点作:“载,犹‘地载神气’之载。”
此外,校理本还衍生出了一些新的问题和误字。如卷首《集说名氏》漏掉了“沙随程氏逈”,第3页“新定顾氏元常,字平甫”重出,当为衍文。第2页“广安游氏桂,字符发”、第3页“新安朱氏熹,字符晦”之“符”皆为“元”字之误。又如第153页,“天命天德,气之不可变者;可变者,独死生修天而已”,末句不通,“天”乃“夭”字之讹,底本即四库本不误,“修夭”谓寿命长短。第224页,“不然,如沟浍之水,乍盈乍涸,其废也可立而待,鸟在其为不穷邪?”“鸟”乃“乌”字之形讹。第264页“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已”,第347页“诚之为德,以已昭昭”,二“已”字皆“己”之误,古书钞刻“己”、“已”、“巳”混用不分,校理本应当明确加以区别。第73页,“新安钱氏”,整理者云:“‘安’疑为‘定’,因‘集说名氏’中只有‘新定钱氏’而并无‘新安钱氏’。”斋主按:此说非是,“新安”不误,卷首《集说名氏》“新定”之“定”当为“安”字之讹写,书中多误为“新定钱氏”,钱时乃严州淳安县人,淳安古称新安。第213-214页,“心不苟虑,必依于道;手足不苟虑,必依于礼”,底本“手足不苟虑”之“虑”字显然为“动”之讹字,整理者失校。
与普通古书不同,宋明理学典籍处处牵涉义理,稍有不慎则致毫厘千里之谬。义理书之难读,由此可见一斑。
总之,此校理本问题尚多,离严格意义上的定本或通行本,尚有一定差距。据斋主所知,目前浙江与北京均有学人在着手研究或整理《礼记集说》,然此书卷帙繁重,义理之外,还关涉名物、制度等诸多领域,整理工作难度不小。此校理本虽仅为全书篇幅的十分之一弱,且还存在着不少问题,但作为第一部问世的整理成果,值得肯定与鼓励。望杨君再接再励,于此基础之上,以南宋刻本为底本,《通志堂经解》本与四库本为参校本,遵守古书整理规范,修订改进,整理出一部可供学界参考的繁体字版《中庸集说》的定本。斋主则引颈乐见其成也。
(本文转自墨香学术公众号,原文刊于《衡水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
作者简介: 石立善,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日本京都大学文学博士。“东方学者”特聘教授,中国比较古典学会副会长、《古典学集刊》主編。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学、日本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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