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微红楼〔47〕贾宝玉祭奠金钏 王熙凤乐极生悲
贾宝玉祭奠金钏
王熙凤乐极生悲
转眼到了九月初二日，园子里的人都说尤氏对凤姐生日的活动组织得十分热闹，不但有唱戏的，连杂技和说书的都有。
李纨对姐妹们说：“今天是诗社聚会的日子，大家千万别忘了。宝玉只想着看热闹，大概把我们的活动抛到一边了。”说着，让小丫环去请宝玉。
丫环回来说：“花大姐姐说他一早就出门去了。”
大家感到奇怪：“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会外出呢！”
又让翠墨去请。过了一会儿，翠墨回来说：“真的出门了，说是有个朋友死了，去参加葬礼了。”
探春不相信：“不可能啊，你叫袭人来，让我问问她。”
正说着，袭人就来了。李纨等说：“不管什么事，今天是不该出门的，头一件是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这么高兴，两府里上上下下都捧场，他倒走了。第二件，是诗社聚会的日子，也不请假，就私自跑了！”
袭人叹气说：“昨天晚上就说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到北静王府里去，很快就能赶回来的。今天一大早起来，要白衣裳，可能是北静王府里的哪个爱妾去世了。”
李纨等说：“果真这样，也该去一趟，不过也该回来了呀。”
大伙儿商量说：“咱们先写诗，等回来再罚他。”
贾母派人来请，大家暂停了文学创作的事，都赶了过去。袭人汇报了宝玉的事，贾母很不高兴，命人快去接他。
原来宝玉心里想着一件私事，头天就告诉茗烟：“明天一早我要出门，你准备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让别人跟着。告诉李贵，说我到北静王府里去了。如果有人找我，让他拦住，说很快就回来了。”
茗烟也弄不清宝玉搞什么名堂，只好说什么做什么。这天一早，准备了两匹马在后门等着，天亮时，见宝玉全身穿着素白的衣服，从角门出来，一言不发，跨上马顺着街就跑了下。
茗烟跨马赶了上去，追着问：“这是到哪里去啊？”
宝玉问：“这条路是到哪里去的？”
茗烟说：“这是出北城门的大道，出了城门冷冷清清，就再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啦。”
宝玉说：“冷清的地方正好。”说着，抽马快跑。
很快出了城门，茗烟紧紧跟着。一气跑了七八里路，渐渐看不到人，宝玉勒住马，回头问茗烟：“这里有卖香的吗？”
茗烟说：“香倒是有，不知是哪一种？”
宝玉说：“别的香不好，必须是檀香、芸香、降香三种。”
茗烟说：“天哪，这么荒凉的地方，哪有这种名贵的香。”
宝玉听了挺着急的。茗烟出主意道：“要香干什么？二爷常带的小荷包里有散香，找一找看看。”
一句提醒了宝玉。宝玉拿出小荷包摸了一摸，竟然有两小块沉速香，说道：“只是有些不够恭敬了。”
宝玉又要香炉。茗烟说：“算了吧，荒郊野外到哪里去找，早说我就带来了”
宝玉说：“糊涂东西，如能随便带来，我还会那么没命地跑啊。”
茗烟想了想，又出了个主意：“二爷不止用香炉，恐怕还要用别的东西，这也不是难事，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
宝玉问：“水仙庵在这里吗？那更好，我们去吧。”
于是打着马往前跑，宝玉边跑边回头说：“这水仙庵的尼姑经常到咱们家去，咱们去借香炉，肯定会答应的。”
茗烟说：“别说这是我们家赞助的，就是到了不认识的庙里借一下，也不会拒绝的，平时二爷最讨厌这水仙庵，今天怎么又这样喜欢呢？”
宝玉说：“我讨厌它，是恨那些俗人不管什么原因，就胡乱地盖庙供神，他们听了野史小说，就当了真事，比如这水仙庵里面供的是‘洛神’，所以叫水仙庵，他们不知道从来就没有洛神，不过是曹子建的谎话，可今天倒正合了我的心事，所以借它一用。”
宝玉所说的曹子建就是三国时期的曹植，他写过爱情名篇《洛神赋》，文中牵涉曹植与他哥哥魏文帝曹丕的妃子甄氏之间的一段错综复杂的感情。甄氏死后，曹植梦见与她洛水相见，写下了《感甄赋》，后改名《洛神赋》。传说洛神叫伏妃，是伏羲的小女儿，因玩耍时淹死在洛水，死后被封为洛神。
不知不觉，二人已来到了水仙庵门前。老尼见宝玉来了，赶忙上前问好。宝玉进去，也不跪拜洛神，仔细观赏着。塑像虽是泥塑的，却有《洛神赋》描写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样子。那体态轻盈柔美像受惊后翩翩飞起的鸿雁，身体健美柔曲像腾空嬉戏的游龙，明丽的如同清澈池水中婷婷玉立的荷花，洁白就像朝霞中冉冉升起的太阳。看着看着，宝玉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
老尼过来敬茶，宝玉提出借香炉之事，又让茗烟捧着香炉到后院，找一块干净地方。
茗烟说：“井台儿上怎么样？”宝玉点点头。
二人一起来到井台上，先把香炉放好。宝玉掏出香来点上，含泪施了礼，转身叫茗烟拿香炉。茗烟答应着，但没动手，只趴下磕了几个头，嘴里直念叨：“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天的祭祀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多问，这次祭祀的阴魂虽不知道姓名，但想来应是人间第一、天上无双，聪明美丽的姐姐妹妹吧。二爷的心事不能说出口，就让我代祭奠吧，如你鬼魂有情，把二爷当成知己，就时常来看望二爷，在阴间保佑二爷下辈子也变个女孩儿，和你相依相伴。”
说完，茗烟又磕了几个头，爬了起来。宝玉看了憋不住笑了，踢了茗烟一脚，说：“别胡说，让人听了笑话。”
茗烟站起来，边收拾东西边说：“我已和老尼说了，二爷还没吃饭，叫她随便做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一些。今天咱们府里大摆宴席，非常热闹，二爷为这才躲了出来的。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尽到心意了。”
宝玉说：“我们不看戏、不喝酒，祭奠的意思也表达了，那就随便吃些素食吧。”
茗烟说：“咱们来这里，家里的人不放心，二爷必须早点进城，让老太太、太太放心。我们也已祭奠完了，就算是回家看戏喝酒，不过是为了陪着父母尽孝心，二爷如让老太太、太太担心，那刚才受拜的阴魂也不安啊。”
宝玉说：“你的意思我猜到了，你担心你一个人跟我出来，怕担责受罚，就拿大道理来劝我，行啊，确实也已经完成心愿了，那就赶紧回家，大家都放心，也算两全其美吧。”
茗烟说：“这就更好。”
说着，二人来到禅堂。果然老尼已准备好了一桌素菜，宝玉随便吃了些，二人便骑马进城，从后门进去，急忙回到了怡红院。
袭人等人不在屋里，几个老婆子见宝玉回来，都高兴得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都急疯了，那边正在摆酒席呢，二爷快去吧。”
宝玉赶紧把白衣服脱了，找了礼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说在新盖的大花厅。宝玉径直去了花厅，刚到穿堂那边，就见玉钏儿独自坐在走廊下流泪，一见宝玉，擦擦眼泪说：“凤凰宝贝来了，快进去吧，过一会还不来，就闹翻天了。”
宝玉陪笑说：“你猜我到哪里去了？”
玉钏儿也不回答，只顾擦眼泪。宝玉赶忙进了大厅，给熙凤行礼祝贺。贾母、王夫人问：“你到哪里去了？”
宝玉说：“北静王的一个小妾昨天去世了，我吊丧去了。”
贾母说：“以后再偷着跑出去，一定让你老子打你。”
宝玉赶紧答应，贾母担心宝玉，或是没有吃饱，或是路上受了惊吓，袭人赶紧过来伺候，大家接着看戏。戏名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人都看得很入迷，有的流泪，有的叹息。《荆钗记》演的是王十朋和钱玉莲悲欢离合的故事。王十朋本是个穷书生，后来中了状元，听说玉莲已经投江死了，十分悲伤。
宝玉和姐妹们坐在一起，黛玉看到《男祭》这一出时，就对宝钗说：“这王十朋也太不通理了，干嘛非跑到江边上来干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源头都是一样的，不管在哪里舀一碗哭一哭就尽心了。”
宝钗没说什么，宝玉要了热酒敬了王熙凤。贾母在里间屋里的床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挑了几样爱吃的东西放在小桌上，随意吃着说话，把两桌子酒菜赏给那些丫环和伺候的媳妇们，让她们在窗外的走廊坐着随意吃喝。
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屋里高桌子上坐着，外面几席是姐妹们坐着。贾母特想让熙凤痛快地乐和一天，不时地嘱咐尤氏：“让凤丫头坐在上座，你们替我好好地招待，难为她一年到头这么辛苦。”
尤氏回头笑着说：“她坐不惯上席，手脚都没处放，酒也不肯吃。”
贾母笑着喊：“告诉她，不行我就亲自给她敬酒去。”
王熙凤忙跑进来说：“老祖宗别信她们的话，我喝了好几杯了。”
贾母笑着命尤氏：“把她摁在椅子上，你们轮流敬她，再不喝，我就亲自去。”
尤氏笑着拉熙凤坐下，倒了满满的一大杯酒，说：“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今天也没什么疼你的，亲自倒了杯酒，我端着，你乖乖地喝了。”
王熙凤说：“你要真心孝敬我，跪下来我就喝了。”
尤氏说：“你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告诉你，好容易有这一回，今天抓个机会灌你两杯吧。”
熙凤推脱不了，只好喝下两杯。姐妹们也都过来敬酒，王熙凤也只喝一口。赖大妈妈也来凑个热闹，领着老妈妈们来敬酒，王熙凤又喝了两口。鸳鸯等大丫环也来敬酒，王熙凤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明天再喝。”
鸳鸯说：“是我们的面子不够大，就是太太还赏我们个脸呢，今天当着人，倒端起架子来，不喝我们就走了。”
说着，就要回去。王熙凤赶紧拉住：“好姐姐，我喝了不行嘛。”
说着，拿过酒来，满满地倒了一杯干了，鸳鸯她们这才回了座位。此时，王熙凤觉得心怦怦直蹦，想回家休息。
此时玩杂技的上台，王熙凤对尤氏说：“准备好赏钱，我洗洗脸去。”
尤氏点头答应，王熙凤见别人都不注意，悄悄离开酒席走了出去。平儿一直注意着，忙跟着出来。王熙凤扶着平儿往前走，到了连廊，见熙凤屋里的一个小丫环正在那里站着，见熙凤两人回头就跑。
王熙凤起了疑心，连忙叫住她。那丫环刚开始装没听见，无奈平儿也大声叫，才让她走了回来。
王熙凤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环进来，接着把门关上。王熙凤坐在台阶上，让那小丫环跪下，吆喝平儿：“叫两个男孩子，拿上绳子、鞭子，把这个眼睛里没主子的东西打死！”
小丫环吓得魂都丢了，哭着磕头求饶。王熙凤说：“我又不是鬼，见了我，不是规规矩矩站住，怎么转身跑呢？”
小丫环哭着说：“我没看见奶奶，我记挂着屋里没人，所以跑了。”
王熙凤说：“既然屋里没人，谁叫你来的？就算你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你越跑，难道你耳朵聋了吗？还和我犟嘴！”
说着，王熙凤扬手一巴掌就打在小丫环脸上，接着这边又是一下，那小丫环两腮立刻肿了起来。
平儿劝道：“奶奶小心打疼了手。”
王熙凤说：“问她跑什么？再不说把嘴撕烂了！”
小丫环哭着说：“是二爷在家里，派我来这里瞧着奶奶，说见到奶奶回家，赶紧先去报信，我没想到奶奶这么快就回来了。”
王熙凤问：“为什么让你瞧着怕我回家，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快告诉我，如不说实话，立刻拿刀割你的肉。”
说着，王熙凤拔下簪子来，就往小丫环的嘴上戳。小丫环吓得一边躲，一边哭着求饶：“我全告诉奶奶，别说是我说的。”
平儿一边劝，一边催她快说。小丫环说：“二爷也是刚刚才回家的，他睡了一会儿，就派人去看奶奶，说奶奶刚坐下喝酒，还得过好长时间才回家，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让我悄悄送给鲍二的老婆，叫她过来。她收了东西就到我们家来了，二爷叫我来看着奶奶，以后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
王熙凤气得抖成了一团，站起来就往家跑。刚到院门，见又有一个小丫环在门前探头探脑，一见王熙凤，缩回头就跑。
王熙凤叫着名字，小丫环见躲不过，跑了来说：“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正巧奶奶来了。”
王熙凤忍住气问：“告诉我什么？”
小丫环把差不多的意思说了一遍。王熙凤啐了一口：“你早干什么去了？我看见你了，你就推得一干二净！”
说着，王熙凤扬手打了那个丫环一个趔趄，蹑手蹑脚地来到窗户底下，听到里面传来说笑声。
一女人浪笑着说：“什么时候你那阎王一样的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说：“她死了，再娶一个又能怎么样？”
那女人说：“她死了，让平儿做老婆好了。”
贾琏说：“她连平儿也不让我沾一沾，平儿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母夜叉。”
王熙凤气得浑身乱抖，又听他俩都称赞平儿，又怀疑平儿在背后发牢骚，回身就揍了平儿两下子，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媳妇又是纠头发，又是抓脸。
怕贾琏跑了，王熙凤堵着门骂道：“臭婊子，你偷主子的男人，还要治死主子的老婆，平儿过来，你们婊子、王八是一条绳上的，都恨我，你还在外边骗我！”
平儿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气得干哭，只骂道：“你们做不要脸的事，平白无故拉上我干什么！”
说着，平儿上去就打鲍二媳妇。贾琏原是喝了酒才起了淫心，谁知道做事不周密，让王熙凤发现了。见王熙凤闯进来慌张得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了，冲上去踢平儿：“好个贱人，你也动手打人！”
平儿赶紧停手，哭着说：“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上我？”
这让王熙凤更生气了，跑过去打平儿，偏让平儿打鲍二媳妇，平儿急了，跑出来找刀子要自杀，外边的老婆子、小丫环赶紧拦住。
这儿王熙凤一头撞在贾琏怀里，扯着嗓子：“你们勾搭起来想害我，我都听见了，你勒死我吧！”
贾琏气得从墙上拔出剑来，狂吼道：“不用自杀，我也不活了，干脆杀了我偿命，大家都死个干净。”
这时尤氏等人赶来，忙劝道：“这是怎么说的，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闹起来了。”
贾琏见来的人多了，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借酒撒疯，大喊要杀熙凤。熙凤见来了这么多人，也不再撒泼，哭着就往贾母那里跑。
这时，戏已散了，王熙凤跑到贾母跟前，爬到贾母怀里，直喊救命：“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忙问怎么回事。王熙凤哭着告状：“刚才回家换衣裳，听到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以为是有客人来了就没敢进屋，只在窗户外头听了听，原来他和鲍二媳妇商量，说我太利害，要拿毒药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一生气，就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害臊了就要杀我。”
贾母等人听王熙凤一说都信以为真：“这还了得了，快把那下流的东西叫来！”
话没说完，见贾琏拿着剑追了过来。邢夫人、王夫人气得直骂：“你这下流东西，要造反吗，老太太可在这里呢！”
贾琏说道：“都是老太太惯着她，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夺下剑来，吆喝道：“快出去！”
贾母气道：“知道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
贾琏听这话，马上跑了出去，去了外书房。邢夫人和王夫人这边劝说熙凤。
贾母说：“什么要紧的事，年轻人就像馋嘴猫儿似的，谁都会犯这个错误的，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都怪我不好，让她多喝了两杯酒，吃起醋来。”
一句话说得大家笑起来。在贾母看来，贾琏所犯的错误还属于一种可原谅的错误，贾母劝熙凤道：“放心好了，明天我叫他向你赔礼道歉，今天就别和他再闹了。”又骂道：“平儿那个小东西原来我觉得挺好的，怎么也背地里使坏呢。”
尤氏说：“平儿没有错，都是她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着打，拿平儿撒气，平儿委屈得要死，老太太还骂人家呢。”
贾母大悟：“噢，原是这样，我说那个孩子倒不像是狐狸精，怪可怜的，白受他们的气。”又叫琥珀：“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明天我让凤姐儿给她赔礼，今天是她主子的生日，不准胡闹。”
平儿被李纨她们拉到大观园去了，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平常凤丫头对你多好，今天不过是因为多喝了一杯酒才这样，她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你只想着委屈，难道平时对你的好都是假的？”
正说着，琥珀走了过来，传达了贾母的指示。平儿也觉得找回了面子，渐渐地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