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微红楼〔67〕怡红院大开宴席 槛外人下帖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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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院大开宴席
槛外人下帖祝寿
宝玉回到家，边洗手，边和袭人商量：“晚上喝酒，大家取乐，也不要拘束，想吃什么，早告诉她们去准备。”
袭人笑着说：“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儿、碧痕、小燕、四儿四个每人三钱银子，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经交给了柳嫂子，让她准备四十碟点心。我和平儿说了，抬了一坛绍兴好酒藏在那边，我们八个单独给你过生日。”
宝玉听了，甚是高兴，说：“她们是哪里来的钱，不该让她们出才是。”
晴雯说：“她们没钱，难道我们有钱？这是各人的一片心意，哪怕她是偷的呢，你只管领她们的情就是了。”
宝玉听了，说：“你说的也对。”
袭人指着晴雯，说：“你一天不挨她两句硬话，就过不下了。”
晴雯笑着说：“你怎么现在也学坏了，专会挑拨。”大家都笑了。
宝玉说：“快把院门关了吧。”
袭人说：“怪不得都说你是个无事忙，现在关了门，别人就会怀疑我们又干什么了，还是再等一等吧。”
宝玉点头说：“那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人跟着我吧。”
说着，宝玉走到外边，看没有别人，就问五儿的事。小燕说：“我刚才告诉了柳嫂子，她高兴不得了，只是五儿那天晚上受了委屈，回家气成了病，现在还没法来，等她身体好了再说吧。”
宝玉听了，长叹一口气，问：“这事袭人知道吗？”
小燕说：“我也没有说，不知道芳官儿是不是说了。”
宝玉说：“好吧，等我自己去告诉她吧。”
说着，宝玉走回房间，假装洗手。晚上七点钟，有一群人进了院子。大家隔着窗户一看，是林之孝媳妇和几个管事的女人，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
晴雯悄悄说：“查夜的人来了，她们现在出去了，咱们就关门吧。”
怡红院夜班人员迎了去，林之孝媳妇嘱咐说：“别赌钱喝酒，大家也别偷懒睡觉，要是让我知道了可不给你们说情的。”
大家都笑说：“哪里有那样大胆子的人呢。”
林之孝媳妇问：“宝二爷睡了吗？”
大家都说不知道，袭人忙推推宝玉。宝玉趿着鞋子迎了出来，说：“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吧。”又叫：“袭人快倒茶。”
林之孝媳妇忙进来，笑着说：“还没睡呢？天长夜短该早些睡，明天才能早起，不然早晨起晚了，别人又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倒像那些干粗活的挑夫了。”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宝玉说：“妈妈说的对，我睡得都早，妈妈每日进来的时候我都已经睡了，今天因为吃了面，怕不消化，所以多玩一会儿。”
林之孝媳妇又笑着对袭人说：“该给他沏些普洱茶喝喝。”
袭人和晴雯回答：“沏了一壶女儿茶，已喝两杯了，大娘也喝一杯吧。”
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女儿茶品种很多，云南的女儿茶是普洱茶的一种，是云南上贡满清皇室的贡茶之一。泰山女儿茶，相传古代帝王到泰山封禅时，当地官吏找来美丽少女采下泰山深处的珍贵茶叶，用泉水浸泡，供帝王品尝，因此叫“女儿茶”。
林之孝媳妇笑着说：“我最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但她们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是尊重些才好，偶然叫一声还可以，如果这样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着学，那就让人笑话了，不知道的都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
宝玉说：“妈妈说的对，我也是偶然这么叫一叫。”
袭人、晴雯笑着说：“这可冤枉了他，他是姐姐不离口的，不过在玩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当着别人的面不是这样子的。”
林之孝媳妇说：“这就好，才是读书知礼的人，别说是三五代的老人，或是刚从老太太、太太屋里过来人，就算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也要尊敬才是。”说完，吃了茶，就站起来说：“快休息吧，我们走了。”
林之孝媳妇带着人，检查别的地方去了。这里，晴雯等忙让人关上门，进来说：“这奶奶哪里是喝茶，唠唠叨叨的又来教训我们了。”
麝月说：“她也是好心好意，提醒着怕出事。”
于是，开始上酒菜。袭人说：“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这样又宽敞又方便。”
大家抬来了炕桌，麝月和四儿去端点心，两个大茶盘四五次才端完。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边热酒，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外边的大衣裳吧。”
大家都说：“你脱你脱，我们还要安席呢。”
宝玉笑说：“这一安就安到半夜了，我最怕这些俗礼，在外人是没有办法，这会儿随便的好。”
大家都说：“就依你吧。”
于是，大家先不上座，都卸了妆，头上随便挽着纂儿，身上是长裙短袄。
宝玉穿着大红棉纱小袄，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装玫瑰、芍药花瓣的玉色夹纱枕头，和芳官儿两个划起拳来。
芳官儿嚷嚷说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核弹红的三色缎子拼成的小夹袄，扎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集中到顶心，结一根鹅蛋粗细的辫子，拖在脑后，右耳朵眼儿里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戴着一个白果大小的坠子，脸如满月般洁白，眼似秋水清澈。
大家指着宝玉和芳官儿说：“看他们两个倒像是孪生的兄弟呢。”
袭人等一一斟上酒，说：“等会儿再划拳，虽然还没安席，每人先喝一口酒吧。”
于是，袭人带头，端起喝了一口，其他人也一一喝了，大家才围着坐好。小燕和四儿因炕沿坐不下，搬了两张椅子放在炕边。
四十个碟子，都是一样的定窑白粉瓷，小茶碟大小，里面放着各种菜肴点心，天南海北的、中外的、干的、鲜的、水里的、陆地的，应有尽有。
宝玉说：“咱们该行个酒令才是。”
袭人说：“还是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省得惹别人听见，我们也不识字，也不用那些文绉绉的。”
麝月说：“那咱们用骰子玩吧。”
宝玉摇头：“还是占花名儿吧。”
占花名是酒令的一种，好多根签放在签筒里，每根签上画一种花草，写一句古诗，写着喝酒的规则，轮流抽签，按签上规则喝酒。
晴雯说：“弄这个玩意儿好。”
袭人说：“这玩意儿虽好，人少了没意思。”
小燕说：“咱们悄悄地把宝姑娘、林姑娘也请来玩一回，到二更天再睡也不晚啊。”
袭人有些犹豫：“又开门叫人，如果遇到巡夜问怎么办呢？”
宝玉说：“这有什么，三姑娘也喝酒，请她一下才好，还有琴姑娘。”
大家说：“琴姑娘就算了吧，她在大奶奶屋里，一去就闹大了。”
宝玉说：“没事的，你们快去请。”
小燕和四儿等忙分头去请。晴雯、麝月、袭人三个人又说：“她两个去请，只怕宝姑娘、林妹妹两个不肯来，必须我们请去，死活拉她们过来才是。”
于是，袭人、晴雯又叫老婆子打灯笼去请。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体不舒服。袭人、晴雯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面子，坐一会儿就回来。”
探春听了倒是很高兴，她说：“如果不请李纨，知道了就不好了。”
探春马上派翠墨和小燕一起去请李纨和宝琴，袭人又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
宝玉说：“林妹妹怕冷，到这边靠墙壁坐。”
宝玉拿靠背给黛玉垫着，袭人她们搬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离桌子远远的靠着靠背，笑着对宝钗、李纨、探春说：“你们天天警告别人晚上不要喝酒赌博，可今天自己却这样做，往后又怎么说别人呢。”
李纨说：“没什么妨碍，只不过是过生日过节才这样，又不是天天这样。”
说着，晴雯拿过一个竹雕的签筒，里面装着象牙签子。她摇了一摇放在桌子当中。又拿过骰子放在盒子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正好数到宝钗。
宝钗说：“那我就先抓了。”
宝玉又摇了一摇，伸手拿出一根，大家一看，签上画着一支牡丹，写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刻着小字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下注：“共贺一杯，它是所有花的魁首，可随意命别人，不管诗词歌赋什么形式，表演一个节目助助酒兴。”
大家看了，说：“这巧了，你正配牡丹花。”
说着，大家共同祝贺，喝了一杯。宝钗笑着说：“那就让芳官儿给我们唱一个吧。”
芳官儿站起，说：“既这样，大家喝了自己的酒再听吧。”
于是，大家喝了酒，芳官儿扯开喉咙唱道：“寿筵开处风光好。”
大家摇手：“快停下，不用你来拜寿，挑你唱得最好的唱一个。”
于是，芳官儿细声细语地唱起《赏花时》：“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唐代罗隐的《牡丹花》诗：“似共东风利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浓华过此身！”
中间四句诗，说的是如果牡丹花能开口说话，它就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了，即便它不通人情，它的风姿也足以令人心动神摇，与它相比，芍药花只能做它的侍从，芙蓉花也是望尘却步，退避三舍。
宝钗抽中这个签，说明她是一个“冷美人”。为什么牡丹比芙蓉强，大概是暗示黛玉争不过宝钗。
最后一句诗，是说唐代中书令韩弘非常喜欢牡丹，等到功成名就之时，却把牡丹给砍了。这又暗示着宝钗将来会被抛弃。
芳官儿所唱的曲子，是明代汤显祖写的《邯郸记》中何仙姑来蓬莱山门外扫花的一段。这段唱词是劝吕洞宾不要冒失，不要喝酒误事，早早回去。
宝玉只管拿着那支签，翻来覆去读着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曲子又呆呆地看着芳官儿。
湘云伸手夺过签扔给宝钗，宝钗又扔了一个十六点，结果数到了探春。
探春说：“还不知道我抽个什么呢？”
于是，伸手也拿了一根来，一看就扔在地下，红着脸说：“这不好，不该玩这个酒令，这本是外边男人们玩的，怎么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啊。”
大家不知道怎回事，袭人忙拾起来，只见上面是一枝杏花，写着红字“瑶池仙品”四字，有一句诗：“日边红杏倚云栽”。下注：“抽中这签的人，一定得到尊贵的女婿，大家恭贺同喝一杯。”
大家笑着说：“我们还以为什么呢，这签本来就是女孩们玩的，这有什么，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要做王妃不成吧，大喜，大喜。”
于是，大家胡乱吆喝着敬酒。探春不肯饮，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上来强灌了下去。
探春要另换个游戏，大家都不同意。湘云故意拿着她的手强扔了一个十九点，该李纨抽了。
李氏摇了一摇，拿出一根来一看，笑着说：“太好了，你们看看，这玩意儿还真有些意思。”
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有诗：“竹篱茅舍自甘心”。下注：“自己喝一杯，下家扔骰子。”
李纨说：“太有趣了，你们继续扔，我自己喝一杯，不管你们了。”
李纨喝了酒，把骰子给了黛玉。黛玉一扔，是一个十八点，该湘云抽。湘云故作挽了一下袖子抽了一支。大家忙去看，见上边画着一枝海棠，写着“香梦沉酣”四字，有诗：“只恐夜深花睡去”。
这是苏轼的《海棠》诗。黛玉说：“把‘夜深’改‘石凉’两字更妙。”
黛玉又在拿湘云喝醉了睡在石头上的事，大家都笑了。
湘云反击，指着上面的一个船模型吆喝道：“快坐上那只船回家去吧。”这把黛玉和宝玉都取笑了。
下注：“既说‘香梦沉酣’，她睡着了，抽中这只签子只让上下两家各喝一杯。”
湘云道：“阿弥陀佛，是个好签！”
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宝玉先饮了半杯，看别人不注意递给了芳官儿，芳官端起来一扬脖干了。
黛玉和别人说着话，偷偷把酒全倒在了痰盂里。湘云又抓起骰子一扔，是个九点，该麝月抽签。
麝月抽了一支，上面画着一枝荼縻花，写着“韶华胜极”四字，有古诗：“开到荼縻花事了”。下注：“在席人各喝三杯送春。”
“韶华胜极”，是说美好春天的景色到了极至。“荼縻花”是春天里开得较晚的花，当春天过去，古人往往比较伤感，这诗暗示了贾府的衰败。
麝月问是什么意思，宝玉忙把签子藏了，说：“咱们先喝酒吧。”
大家喝了三口，算是饮了三杯。接着，麝月一扔，是个十九点，该香菱抽。
香菱抽出一根并蒂花的，写着“联春绕瑞”，有诗：“连理枝头花正开”。下注：“共同祝贺抽签的人三杯，大家陪着喝一杯。”
香菱又扔了个六点，该黛玉抽。黛玉心想：“一定要抽个好的。”
黛玉抽出一支，上面画着一枝芙蓉，写着“风露清愁”四字，古诗：“莫怨东风当自嗟”。
这句出自欧阳修，原句“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汉元帝时，天下美女都被选入宫中，皆请画家画美人像给皇上看，让皇帝凭图像的美丑选人。因王昭君的画像并不美，结果未被选上。后来元帝许昭君与单于和亲，出发时元帝召见才知被骗，昭君原是后宫中最美的一个，后悔把她许给单于，但又不好换人。元帝非常生气，派人追查，结果杀掉了画师毛延寿。后来王昭君远嫁单于老死沙漠。欧阳修的这诗，感慨世上那些漂亮出众的女人命运是多么的不幸，此处则暗示黛玉的命运。
下注：“自己喝一杯，牡丹陪着喝一杯。”
大家笑说：“这个很好，除了她，别人不配芙蓉花。”
黛玉喝了酒，扔了个二十点，该袭人抽了。袭人伸手拿了一支，是一枝桃花，写着“武陵别景”四字，古诗：“桃红又是一年春”。
这诗出自谢枋得的诗《庆全庵桃花》。首诗的内容“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这暗示了袭人，当大家庭没落了的时候，袭人跟着倒霉，另找安乐窝，再次嫁人。
注云：“杏花陪着喝一杯，同年龄人陪一杯，同时辰人陪一杯，同姓的人陪一杯。”
大家说“这可热闹了。”
大家算了算，香菱、晴雯、宝钗三个人年龄和她相同，黛玉和她时辰一样，只是没有同姓的人。
芳官儿说：“我也姓花，我陪一杯。”
大家倒满酒，黛玉笑着对探春说：“命里注定要招尊贵女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的好喝。”
探春说：“你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打她一下子。”
李纨笑说：“人家又没招尊贵女婿，反而挨打那怎么能行，我可不忍。”
一句话说的大家哈哈笑了起来。袭人刚要扔骰子，听见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原来是薛姨妈派人来接黛玉。
有人问什么时间，回答：“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
宝玉还不相信，要过表一看，已是子初初刻十分。黛玉站起来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
其他人说：“都该散了。”
袭人、宝玉还是挽留，李纨、宝钗都说：“夜深了，这已是例外了。”
袭人点点头，说：“既这样，每位再喝一杯再走。”
晴雯等挨个倒满了酒，每个人都喝了，叫小丫环点灯，袭人等人直送到沁芳亭河才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玩起酒令来。袭人她们又倒了几大杯酒，用盘子装了很多菜肴，拿给老婆子们吃。
此时，大家有了三分醉意，又划起了拳，唱起了小曲儿。直玩到四更。老婆子们一面明着喝，一面暗着偷，一坛子酒很快就没有了。
宝玉他们都感到奇怪，酒也没有了，收拾睡觉。芳官儿喝得两腮如胭脂一样红，眉稍眼角更多了特别的韵味。她一下趴在了袭人身上，迷糊说：“好姐姐，我心跳得厉害。”
袭人说：“谁让你灌那么多。”
小燕、四儿也坚持不住早早睡了。晴雯使劲叫她们起来。宝玉摆摆手说：“不用叫了，就胡乱歇一歇吧。”
宝玉枕了红香枕，身子一歪，一会儿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得厉害，担心吐酒，轻轻起来把芳官扶到宝玉的旁边躺下，自己就在对面床上睡下。
第二天，袭人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忙说：“天哪，起来晚了。”
往床上一看，芳官儿头枕着炕沿，还没睡醒，连忙起来叫她。宝玉翻身醒了，说：“怎么就睡到现在，太晚了！”
宝玉推芳官儿起床，芳官坐起来，揉着眼睛直迷糊。袭人笑着说：“还不害羞，喝醉了，怎么也不看看地方就乱躺下了。”
芳官睁眼一看，才发现和宝玉睡一个炕上，忙笑着下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宝玉说：“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在你脸上抹些黑墨了。”又说：“昨天让大家破费了，今晚我回请各位。”
袭人说：“算了，算了，今天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
宝玉说：“这怕什么，不过才两次嘛，咱们算是会喝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就喝光了，正到兴头上酒偏偏没了。”
袭人说：“这样才有趣儿，真要是尽了兴，反而没有意思，昨天都来劲了，晴雯也不知道害臊，她也唱了一个。”
四儿说：“什么，姐姐忘了，姐姐不也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
大家听了，双手捂着脸，咯咯地笑起来。忽然，平儿笑嘻嘻地走进来，说是亲自来请昨天喝酒的人，说道：“今天我请客，少一个也不行。”
大家忙让座上茶。晴雯摇头说：“嗨，可惜昨天没有她。”
平儿忙问：“你们晚上干什么了？”
袭人凑上说：“这可不能告诉你，昨天晚上太热闹了，连过去老太太、太太带着大家玩也赶不上这一次，一坛酒我们都喝光了，一个个喝得脸都不要唱起来，四更天横七竖八地打了一个盹儿。”
平儿指着她们：“好啊，白向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是气我啊。”
晴雯说：“今天回请，一定请你，你等着吧。”
平儿问：“你说他是谁？”
晴雯说：“就你这耳朵尖，听得清楚。”
平儿笑道：“我现在有事，不和你说话了，一会儿再派人来请，如果有一个不到，我就打上门来。”
宝玉梳洗完，正要喝茶，忽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问：“是谁随便乱压东西？”
袭人、晴雯忙问：“怎么了，谁做错了什么？”
宝玉说：“这砚台下是什么？”
晴雯掀开砚台，拿出一张粉色的信纸，原是写的一个帖子。宝玉拿过一看，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看完，宝玉一下子跳起来，问：“这是谁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袭人、晴雯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慌张问道：“昨天是谁接的信？”
四儿忙进来，说：“昨天妙玉派个妈妈送来的，是我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给忘了。”
大家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还当是什么大事，这有爰大惊小怪的。”
宝玉马上叫人：“快拿纸来。”
马是有人拿了纸，研了墨。可宝玉看着落款为“槛外人”三个字，一时却想不出个称呼来，心想“如果去问宝钗，她又要说我胡思乱想，不如问黛玉去吧。”
于是，宝玉把帖子放在袖子里去找黛玉。刚过沁芳亭，见岫烟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去哪儿啊？”
岫烟回答：“我找妙玉说话去。”
宝玉奇怪地问：“她为人孤癖，与众不同，一般人都瞧不上眼，看来姐姐不是我们这一类的俗人了。”
岫烟笑道：“她也不一定真心看重我，但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以前只一墙之隔。她在蟠香寺修行的时候，我家比较穷，租的是她们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没事就去找她玩，我认字也是她教的，我和她算是贫贱时的交情，还有师生情分，所以我们见面，感情比当年更进一层。”
宝玉说：“怪不得姐姐举止言谈，超脱自由，就像野鹤 64 40738 64 26155 0 0 9624 0 0:00:04 0:00:02 0:00:02 9622云，原来这是有原故的啊。我正有一事想请教别人，现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指教。”
说着，宝玉把帖子拿给岫烟看。岫烟说：“看她这脾气还没有改，总是这样怪癖，从来没见帖子上写别号的，这不就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了吗，成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忙问：“姐姐不知道，她本来就和俗人不一样，她觉得我还算有一些见解，所以才给我下这帖子。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落款才好，正要去问林妹妹，正巧遇见了姐姐了。”
岫烟听了，打量了半天，才说：“怪不得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怪不得妙玉给你写帖子，去年又给你赏梅花。既然这样，我就给你解解好了。妙玉常说：‘从汉晋、五代、唐宋以来就没什么好诗，只有两句说得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她自称是‘槛外之人’，又常常称赞庄子的文章写得好，所以又常常自称‘畸人’。她在帖子上写‘畸人’，那你就自称是‘世人’。畸人就是畸零之人，你谦虚说自己是尘世间的俗人，那她就高兴了。现在她自称是‘槛外之人’，是说自己站在铁槛外边了，那你就写个‘槛内人’，这就合她的心意了。”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说不管多么富贵，也不管有多大权势，到头来人都会死去，被埋在黄土之中。过去的大户有家，门槛很高，有钱的人家要给它包上铁皮。槛外人就是脱离尘世的人。畸人出自《庄子》，指的是与世俗不和、行为怪癖的人。
宝玉听了，马上明白过来，说：“怪不得我们家的庙叫‘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么一个说法，姐姐忙去吧，我回去写回帖。”
岫烟去了栊翠庵。宝玉回去写帖子，上书：“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并亲自拿到栊翠庵，从门缝儿扔进去才回来。
何为“熏沐谨拜”？古人写信谦虚讲究，怕脏了对方，在写信前往往先洗个澡，然后用香料熏一熏信纸才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