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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著名艺术家徐冰在成都玉林的白夜·花神诗空间举办了一场小型分享会,主题叫“我的艺术方法”,他以自己的几件代表作为例,给大家讲了与创作有关的幕后故事。


很多人都知道徐冰和他独创的奇幻“天书”,但在现场听这位中央美院教授的讲课,仍是个难得的机会。徐冰的口气坦率而平静,叙述事情的口吻自带一种冷幽默,精辟有趣。


徐冰在白夜现场(摄影/任督)


在这场讲座中,徐冰明白地解释了一个萦绕在大众心头良久的疑惑: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太看得懂当代艺术?


“因为人们把艺术提升到了文化的高度。”他说,“艺术和所谓文化的概念,其实是相悖而行的。


换言之,艺术是来“打破”文化之壁垒,挑战文化之秩序的。




艺术与文化的概念 自有相悖之处



徐冰非常清楚,当普通观众面对艺术作品和展览的时候,心中经常涌现的问题是什么。那天晚上,虽然分享的主要内容是关于他自己的艺术创作,但他选择一开始就先聊这个问题。


“我认为,大家觉得自己不知道怎么欣赏、怎么解读艺术的一个最重要原因,就是把艺术提升到了文化的高度。”他说,“但艺术和所谓文化的概念,其本质是相悖的。”


徐冰提到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在那个“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下午,在书中的小小村落马孔多,“篱笆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河里的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依旧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百年孤独》西语版插图


“文化,简单地说来,就是把这样混沌一片、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的世界整理得对人类有意义、有秩序。”徐冰说,“将没有命名的命名,把没有归类的归类,让一切井井有条,能够被阐述,并从中发现规律。”


“而艺术,简单地说来,是给文化建立的排序中投入破坏性的、来历不明的元素。”徐冰说。“我感觉艺术其实也像是病毒,不断侵入井然有序的各种文化体系,使其被扰乱、被摇撼,从而突然松动,并被激发出过去不曾存在、或平时不会发生的种种反应。”


因此,用已有的文化理念去判断艺术,是判断不清楚的。如果你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原因,就可能像大多数人一样感到困惑甚至自责:我怎么看不出来(这件作品的寓意)?


以及,为什么如今很多人感觉对艺术的界定似乎越来越不清晰,也是因为:人类的文化始终在变异。


徐冰的装置作品《凤凰》


这也同时解释了:为什么艺术家都不愿意主动阐释自己的作品有何“寓意”。人们过于习惯了通过语言和文字的阐释来理解艺术,但真正的艺术并不需要这样的解读。“越解释,你就把观众和艺术分隔得越厉害。”徐冰说。


知名学者、芝加哥大学哲学教授阿妮丝·加拉德,还曾用更加“激进”的字眼提出这样的观点:艺术是用来让我们看见“邪恶”的。


这里的“邪恶”并非字面意思,而是作者用来概括所有人类的负面体验——饥饿、恐惧、伤害、痛苦、失败、不公、背叛、残忍、孤独、绝望、堕落、毁灭……


加拉德说,在“正常”的生活中,人们倾向于获得、改善、实现和享受,当周围的事物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就难以引起人们的注意。而艺术解除了关注“负面”和“无用”的禁令。因此,这位学者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艺术才是真正现实的。




思想力与手艺 艺术家缺一不可



徐冰给艺术家的定义是“爱想问题的手艺人”。艺术源于手艺,这一点毋庸置疑,古代的画家和雕塑家,首先要画得好、刻得精,才能留名艺术史。


艺术发展到当代,作品的思想性愈发重要,但手艺的门槛始终不应降低。徐冰直言,当下不少看起来很“深刻”、很“唬人”的社会调查类艺术作品,摆出一大堆素材和阐释,而应该由艺术家来完成的“点睛之笔”却常常缺失。


说到他的代表作“天书”。这件作品源于徐冰在中央美院读硕士期间的一次突发奇想:想要创作一套谁也读不懂的书。


花了四年时间,他对照《康熙字典》编造出4000多个无人能读懂的伪汉字,选用典雅的宋体,将这4000多个“汉字”一一刻到木块上。


徐冰《天书》


作品首次展出后,这些看起来很熟悉却根本读不懂的“汉字”,果然激发了许多观众“无法用文化阐释”的焦虑感:是不是我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还有和《天书》创作理念相似的“英文方块字”:徐冰将英文字母转换成横竖撇捺弯勾等汉字书写元素,把原本不具备汉字特点的英文单词融入到汉字的书写结构中,变成具有汉字方块造型的“英文词”。


仔细看看他个人官网上的“徐冰”二字,你能从中辨认出拼音字母“XU”和“BING”是怎样组合的吗?据说这些“英文方块字”后来还被国际上一些思维或脑科学实验室用作实验内容。



这些年,徐冰不断在艺术领域进行全新的探索与尝试,始终紧跟着社会现实进行观察和思考。“艺术系统本身其实是落后且缺乏创造力的。”徐冰说,“艺术家的创造力并不来自于他对艺术系统的认识,而是来自外部世界,来自这个始终充满变化与矛盾的社会。”


徐冰个人追求的是一种探索性的艺术。“我总会一边创作一边反思,要自己判断到位了才会动手去做。”他说。


对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反思可以发生在创作前后的任何时刻。1990年,徐冰接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邀请,作为荣誉艺术家移居美国。《天书》也渐渐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展出,成为徐冰在国际艺术界广受赞誉的重要作品,并被列入欧美多本艺术史教材。


徐冰在现场展示的“英文方块字”


在白夜的分享会现场,徐冰提到著名华裔艺术家谢德庆的名字。他说自己初到美国后,受谢德庆影响甚多。谢德庆非常欣赏他的“天书”,但认为这件作品只能有一种最佳的展示方式。


徐冰最初也很认同这一判断,甚至会因为场地不够理想而放弃展出“天书”。“但后来我就慢慢改变了这个想法。因为我发现同样一件作品,和它展示的场地、面对的人群都会无形中发生互动,最后产生的展示效果并不可控。可能达不到艺术家预想的最佳效果,也可能产生更好的效果。”




艺术莫名的直觉 有时胜过科学的计算



徐冰迄今创作的所有作品中,他最无力控制的一件,大约就是那支“徐冰天书号”火箭了。


2019年12月底,万户创世公司创始人于文德去拜访徐冰,想邀请他参与一个关于火箭的艺术项目。对于这个项目,徐冰最初不太想做。他认为科幻和太空这些主题相对于艺术而言太过宏大,符号性也太强。


疫情发生后,被困在美国的徐冰渐渐找到了创作的动机:“把欲望、危机和未知发射给外太空。”他同意了这次合作。


“徐冰天书号”发射前


2021年2月1日下午,“徐冰天书号”在甘肃酒泉火箭发射场发射,但火箭最终没能如愿升入太空,计划失败。


他们在距离发射点约40公里的地方找到部分箭体残骸,还发现了一处因坠落点爆炸而形成的、直径28米的“环形山”。这宛如月球表面的人造地貌,让沮丧之中的徐冰也情不自禁赞叹:多美的大地艺术啊……


火箭残骸坠地后爆炸形成的环形大坑


这次创作和发射的相关资料,在2021年11月于北京红砖美术馆开幕的“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上悉数展出,也受到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和报道。


但在成都,在那晚的白夜,徐冰还告诉了观众们一个他后来发现的“秘密”——经查,发射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火箭上端的保温层未能正常脱落导致的。


这个保温层的作用,是用来让火箭里的燃料保持一个理想的温度。它不是必选项,而要视发射时的环境气温而定。


“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现场


“发射那天下午,其实温度已经达到了无需保温层的标准,但技术人员说不用特意取下来,发射过程中它自然会脱落。”徐冰说,“我不想要那个(保温层),不是因为我懂技术,而是因为它把‘徐冰天书号’那几个字给遮了一大片。”


观众席中发出笑声。徐冰补充说,虽然自己不懂火箭科学,但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讲,有个重要的规则是:多一种材料,就多一份危险。“因为你就需要多提供一个加上这种材料的理由,很容易造成创作语言的累赘。”


坠落的一子级箭体残骸


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么巧:艺术家的直觉超越了科学家的分析。


“所谓艺术的失败或成功,唯一标准就是你做的东西是不是能把人带到一个新的地方,或者说给人一种新的思维的启示。”徐冰说,“这些东西最终都要落实到能否启发人们获得新的思想的动力上。这一点,艺术的本质与科学是一样的。”



撰文 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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