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韩东凭借诗集《奇迹》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类)。作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鲁迅文学奖的嘉勉将韩东诗人的一面更为凸显出来;但他的创作从不局限于诗歌,他同时还是电影导演、编剧和小说家。
尤其是近三四年,韩东将创作重心放在中短篇小说上。他成稿40万字,其中部分收入《幽暗》《狼踪》两部小说集。这是他在阔别中短篇小说写作20余年后,带来的全新回归之作。
活动现场,中为韩东
6月17日,韩东携两部小说集作客成都方所书店,与诗人柏桦、文学教授邱晓林、青年诗人余幼幼畅谈“韩东小说的独门暗径”和韩东的文学人生。
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韩东谈及自己的写作“永远是如履薄冰,从来没有随心所欲。”年过60的韩东说,“我就是因为写作才将人生组织起来,否则可能就是一盘散沙。”
韩东的文学人生始于1969年。当时,8岁的他跟随父母从南京来到苏北洪泽县。他虽见识了乡村的野趣,却因城乡之别,渐为周围小伙伴疏远,只能埋头画画读书,纾解寂寞。
17岁时,韩东考上山东大学哲学系。次年,父亲去世,韩东回南京奔丧,哥哥递给他一本诗刊《今天》,还和他谈起流传甚广的“朦胧派”诗作。他大受震动,返校后就开始效仿北岛一代诗人写诗,结文学社、创办民刊。
大学毕业后,韩东被分配到西安财经学院当老师。但他诗歌热情不减,1983年,22岁的韩东以一首《有关大雁塔》闯入诗歌界。该诗以口语书写日常,消解崇高,反叛传统,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诗歌的典型文本。
一年后,韩东调回南京教授马列哲学。不久,他联合诗人于坚创办诗刊《他们》,成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人物。在此之前,“第一代诗歌”以艾青、臧克家为代表;“第二代诗歌”则以北岛、顾城等为代表。
“他们”十年诗歌选,漓江出版社,1998
“自由、青春、热血、文学艺术,加上速度,这就是我对80年代的印象。”韩东曾在采访中说,“我们曾置身其间,可以说无比幸运。”
进入1990年代,而立之年的韩东开始创作中短篇小说,其《障碍》《在码头》《古杰明传》等引起广泛关注,韩东也同毕飞宇、朱文等人一起成为“新生代小说”的主要代表。
1993年,韩东辞掉教职工作,专事写作。5年后,他和作家朱文等人向全国73位作家发起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断裂”问卷,韩东在自己的回答中说道,“当代汉语作家中没有一个人曾对我的写作产生过不可忽略的影响。”
韩东,图据视觉中国
这种对话语权威和文学传统的挑战,其实自《有关大雁塔》就开始了。反应在小说层面,便是指韩东从不袭凡蹈故。柏桦在活动现场对他的评价,可以更好地阐释这种“挑战”,即韩东的小说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
这种“文体”,浅白的解释就是没有人像他这样写小说。当然,任何创作都不是“无根之水”。柏桦认为,这种新文体脱胎于明清话本或更古老的笔记小说;诗人余幼幼则补充道,韩东的写作是将西方的翻译体文学吸收消化再彻底代谢后,所开辟的一条新的路径。“这种路径,是一种真正的独立性写作,”余幼幼说,“韩东将引领后辈,走一条真正的汉语写作的道路。”
韩东曾出版一本言论集《五万言》。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三十岁的时候我推崇天才,四十岁仰慕大师,如今我只向匠人脱帽致敬。”
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
“推崇天才”时,韩东已经是诗歌、小说双峰并立的“天才式”作家;“仰慕大师”时,韩东进入了长篇小说的创作领域,推出《扎根》《我和你》《知青变形记》等六七部长篇小说。
此后,韩东有意“自我放逐”,疏远主流文学界,转而拍电影,做话剧,体验各种人生。
近年来,他远离人群,像隐士一样生活。他有一间工作室,位于长江边上。他每天早上前往工作室写作,到下午5点“下班”回家。数年如一日,这种恐怖的“自律”,让活动现场的邱晓林教授称之为圣徒般的“虔诚”,换句话说,这就是韩东面对写作时,所展现出来的“匠人”精神。
鲁迅文学奖让他重回文学圈和大众的视野。《幽暗》《狼踪》两部小说集的出版,更是验证了这位隐士一直在场,只是从某种反叛和挑战的姿态化身文学匠人,以作品来组织更为磅礴的人生。
鲁奖过后,韩东推出的是小说集而非诗集。外界难免会臆测他的小说创作,是否怀有再获鲁奖的愿望?
“我觉得写作不可能是冲着奖去的。”韩东对此表示,“奖给不给你是人家的事,它无法构成一个写作者的目标,也不能成为写作的动力。”
对韩东而言,写作的意义就是铺造一条从心灵到心灵的道路。“多年后,我已被遗忘。有一位年轻人,翻到了我的书。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是自他翻开书页后,就放不下了。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韩东认为,写作意义即在此,寻找一个读者,或为朋友,或为像自己这样的人;总之他是具体的,鲜活的,是存在于每个人深处的“那一个”。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
面对《幽暗》《狼踪》,读者进入是没有难度的。其中涉及的题材就像是生活的复写,无外乎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婚姻爱情,父子、母子、师生、朋友及人跟宠物的种种关系。没有传奇,更不会刻奇。他聚焦的就是琐碎的生活状态,并意图从那些细小、却容易为人忽略的部分着手,去触摸日常生活中人之存在的复杂与幽微。
处理这样的题材,最适宜的语言大概就是韩东所使用的语言——一种类似卡夫卡的没有文学性的语言。邱晓林说,很多作品过于“文学”,有明显的修饰设计和笔墨技法的演绎,而韩东不会。他的语言有一种大巧若拙、浑然天成的朴素感。苏童曾说韩东是中国的雷蒙德·卡佛,大概就是指卡佛的极简和韩东的质朴,有某种共通性。
如《狼踪》一篇的开头,“曾小帆和韩梦是大学同学。本科没有毕业,韩梦就追随段志伟陪读去了美国。接下来的二十年是各人的奋斗期,曾小帆事业有成,韩梦两口子也在美国扎了根,并育有一子。再次见面时曾小帆和韩梦已经人到中年。”
这样的语言,近乎口语,有时会让读者误以为是“流水账”,就像《狼踪》讲的是曾小帆每年都要远赴美国,陪伴韩梦数日。看似是闺蜜日常,实则全篇埋伏着曾小帆对韩梦丈夫段志伟的隐秘情感。这种情感同韩梦社区里发现的狼的踪迹有某种隐约的映照。但韩东不负责解释,他只陈述,并以看似稚拙的手法将读者逐步带入生活的混沌和晦暗之处。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
韩东所有的小说大抵都是从日常取材,从日常生发语言,最终高于日常。“我就是在写每一个人,从日常生活中微小的角度切入,将他们人之为人的非常隐秘的内容写到深入。”因此韩东认为他的作品没有年代与年龄层面的隔膜。
但没有隔膜,不等于没有门槛。事实上,面对这样的作品,反而更容易误读,正如余幼幼所言,“二十几岁的时候,我读这样的小说完全找不到感觉。一种抑制的语言,抑制的口吻,抑制的情节,就是平淡琐碎、鸡零狗碎的生活,普通得如同发生再任何人身上,很难让人察觉到高明的写作技法。”
余幼幼作品《乌有猫》
但是如今,三十多岁的她,经过生活的洗礼,再读韩东,就觉得文字里有“非常自然流畅又朴素智慧的东西”。她认为韩东的小说并不拒绝“高明”,只是有些作家发现“高明”就不断淬炼,急于展示和炫耀;而韩东则是将”高明”藏起来,布置在整个小说中,非有一定阅历和生活经验,很难将这些高明挖掘出来。
关于质朴与高明的辩证,或许可以用一个词语来概括——“纤弱”。“不要让你的语言失去灵敏性。所以,要纤弱,不是那种收缩的干枯,而是纤维一般具有弹性且尖锐的纤弱。”韩东曾写道,“(要像)光线一般刺入所写的世界。”
有的作家不靠写作生存,但韩东不是。他的生活和写作是绑在一起的,他既要养家糊口,提供生活保障;同时,还必须“以文养文”,即他所谓的写作者的生存配置问题,其中包括发表、出版、作品传播、获得评论、写作再生产所需的条件等等。
“如果(我的作品)能抵达愿意读这样的小说的人手上,”韩东表示,“我就再无所求了。”
谈及未来的规划,韩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接下来他会出版一部关于诗歌的授课实录,叫《诗人的诞生》;一部与《幽暗》《狼踪》同风格系列的中短篇小说集《伪装》。
《伪装》的同名小说,是以诗人外外为原型的。外外去世很多年,他一直没写,没写的原因就是小说的创意没有找到。后来找到了。如小说名字所示,外外明明是一流的诗人,但他生前却“伪装”成一个偶尔写诗的人。找到这个构造后,“我才会动手写,而不是去还原这个人的一生,或者还原我知道的他的事情。”韩东说,“我会围绕着我对对方的理解,重新组织、剪辑,大概是这样。”
外外诗作精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
读者从中也可窥见韩东的小说创作方法。一般的现实主义的写作原则就是“把假的写真”,类似于一种魔术。但韩东的目的却是“假”,“从经验出发也好,从一段经历出发也好,你要把它的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写出来,这才是我的目的,要写得很‘假’。”
韩东打了一个比方:有了摄影之后,为什么绘画还能存在?“就是绘画当中就某种人工痕迹、主观精神性的东西。作品就是要体现出这种主观精神性的、手工人为的东西。这些,我认为才属于艺术。”
“接下来几年,主要精力还是在中短篇小说上,”韩东说,“这辈子可能还会有两三个长篇小说,再拍一部电影的想法也有。反正就是写作呗。”
撰文丨李瑞峰 编辑丨李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