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光而来
又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时节,我想着,该给你写点什么。
那天晚上发出的信息就像冻僵了一样。会有回音吗?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是,在这之前,主定意要熬炼许多人的肺腑心肠。
这段日子,心绪被忧虑、感动和懊恼纠缠着,没法诉说,也无从排遣。想着你们失去自由之前,我竟然是因自己所受的伤害跟胖牧和他的同工联络交通,心里就说不出的滋味。偶尔甚至觉得,宁愿自己委屈,也不想再加增他们的工作量,也不愿你们因此费心。而这位牧师,像带着枷锁赴法场的人,自己一步步走得艰难,仍温良如常地将路边摔倒的女子扶起,并说,“愿主安慰你”。我甚至没有直接寻求你的帮助——想着你的诸般压力和伤痛,想着你那隐藏又不可或缺的繁重侍奉,犹豫着没有联系。现在我后悔了,应该早点打搅你,哪怕只是隔空诉苦,得几句慰藉,也好过静止的音讯。
这周主日,傍晚送别弟兄姊妹,我和往常一样在会堂里独坐片刻。无意中踱步到窗边,惊讶地发现,窗外枝子上挂了好多果子,形似我们在黄平吃过的“地萝卜”。虽然后来证实不是,但那一刻我的确恍惚了。想起在古镇的青石板街上,胖牧像个孩子一样剥着地萝卜,说从小就好这一口,我们一起开心地边吃边放声“我灵歌唱,赞美救主我神……”恩光这个北方男生吃不惯这种西南特产,味同嚼蜡的表情把大伙逗乐了。
想到这儿我眼前一片迷朦。这是多年来屈指可数的轻松时光吧。据说那之后不久,你们就知道时候减少了,于是更多地单独约会,预备着承受分离。现在你们是何等地牵挂着彼此呢?他一定为你写了诗。那地方提供纸笔吗?不知道,但肯定刻在了心板上。
夏天的时候,我坏坏地在同工们面前提到你们合唱的那首《路得颂》,你果然半羞涩半坦然地笑了。“确认过眼神,这是对的人!”又笑成一片。
“你往哪里去,我也住在那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里死,我也在那里死,也葬在那里。除非死能使你我相离……”
这些天我想着,除了主以外,他最感激的人,一定是你。你深深地懂得他,他的呼召,他的使命,他的挫折,他赤诚的心。他也深深地懂得你,你的隐忍,你的忧伤,你的温柔与重负。你们首先是挚友,然后是夫妻。
你那似乎永远“在线”的爱的能力,或许也是源自在基督里被真正地爱着吧。
八月天见面,你拉着我说,“给你带了盒减压茶,对睡眠和情绪挺有效的”。我心里暗惊:忘了什么时候在你面前提过自己的抑郁症,你竟然记得。但你仅仅是记性好吗?
我们见面相处的时日,其实数得过来。最近一次收到你的信息,是凌晨四点,你为我的服侍祷告。我的注意力落在时间上,心想,你的睡眠也不好了。怎么可能轻松呢。无论多么充满爱的能力,你仍然有血有肉,你所面对的,是这个世界的重压,包括那些同桌吃饭却踢你们的脚。那些变为仇敌的人,你曾用心血爱过。
还是八月天,我说起我的软弱和挑战,说到深深的无力感,你认真听着,时而共鸣,时而安慰。说到自己遭遇的许多问题都跟你们有关,你望着我,感叹说,真的是同气连枝啊。你知道吗,我喜欢跟你相处,不仅因为你和顺的性情,还因为对这个未到产期而生的姐妹,你从来没有“过来人”的姿态。
你跟我说,原本有些抑郁,对出远门提不起兴趣,是他鼓励你同行,于是强打着精神跟来了。到了这边,被大家的热情感动,很得安慰。我听着觉得心疼,又在意料之中。想到自己无数次的“走出去”,也都是不知不觉中被祂的圣手引领,一步一步走到宽阔之地。而这一年多,你都经历了什么啊。连我这时不时被卷入风暴的边缘人,都几度被人性的幽暗撕裂心肠,何况你们。
所以真的感恩,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自由的远行,你们来到我们中间。在这或许是最后一个清凉的夏天,我曾陪你们一起享用主所赐的情谊和美善之物。看苍天和瀑布是如何成为舞台背景,让我们欢唱《奇异恩典》;看同工们是如何被异象和榜样的力量感召,在宣教士墓前立志,此生为主差遣……
而为这分离的一刻,你预备了多久呢?
看见胖牧胃口实在太好,我半开玩笑地说,明明有痛风的,怎么都不劝劝。你咯咯笑着:劝过了,劝不动,何况想着进去了就没得吃,干脆放开了。我当时想说“这个传道人真有福啊”,忽然鼻子一酸,咽下去了。
刚失联那些天,我总想起小书亚在青岩坐4D仿真体验,被惊到肚子疼,他爸爸在一旁很淡定地笑着说,这说明我们已经适应了眼前这个世界,不知道这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真实的世界。我后来琢磨着,他正是为了那个更真实的世界而奔跑不倦吧。
大部分人为什么不能理解这种癫狂呢,或许他们都习惯于眼前的真实,也就是看得见摸得着并且可以证明的现实,而并不在意更不渴望那个超乎其上的真正实在。癫狂之人用尽全力呼喊着:天国近了,悔改吧!旁人侧目:这人真激进。
这大概就是你们痛苦的其中一个来源吧。只不过,你们将这痛苦视为所领受的一部分。像流泪撒种的人,因看见虽尚不及却最终喜乐的收成,就甘愿无悔地劳作着。
你们失联后,我无意中看到胖牧写于七年前的文字,他提到你对被囚的反应,你甚至以为他会比你们的朋友冉弟兄云飞先进去。他说,“我禁食三日,和妻子商议了未来的各种情形。祷告中,得着一个确据,就是既然蒙召,我或者自愿、或者被迫,无论去任何地方,都是去传道。我的妻子,无论在任何情形下,也都是师母。人间的势力可以轻易改变我们侍奉的时间、地点和方式,却无法改变我们侍奉上帝的本质。”读完之后,我呆坐着,唱起那首他特意选编的《心愿》,哭了很久。
“主啊,我愿奉献我自己;主啊,我愿永远服侍祢。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遇何境,我愿一生顺服祢旨意。”
我明白这是命定的道路,是你们蒙召的必需,只是我仍然心痛不能自已。
九月的一个深夜,整理短宣照片,看到一张合影,忽然被巨大的悲伤攫住,不知所措。
那天,在一座东西合璧的古旧教堂旁,以青砖黑栅栏为背景,胖牧提议我给你俩拍张合影。我说好啊,胖牧说,等等,我去里面,她在外边。你也爽快应和。我看着他从容走到铁栏杆里头,伸出手来拉住你,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而你也安然地笑着,仿佛是在自家院子里,他递给你阳光,你照常接住。
按下快门的那刻,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一幕终于成为现实。他从容走向那样一个命运,并且不愿意你也一同进去。铁栅栏隔开了他和你,两颗心却更紧密地连在一起。那天,他穿着印有你们教会异象宣言的T恤,此刻又会穿上怎样的衣裳呢?我想,无论他们为他换上什么装束,那句话都早已镌刻在他的生命中——基督是主,恩典为王;背负十架,奋兴福音。
这张照片,你们直到现在也没能看见。那晚我发给长老,他也一下子读出其中的隐喻,说暂时还是压着不发,别让你难过,并嘱咐我多为你代祷,多安慰你。那时,我真是口中甘甜,腹中苦涩,其实现在想想,你为我的代祷,你给我的安慰,恐怕要多得多。
这几年,不断有人劝我跟你们保持距离,跟你们的教会和城市保持距离,其中有我所爱重的人。我明白事情的复杂性,明白那些凶险,却无法撇弃友谊。我不是谁的粉丝,我明白人的有限,某些问题上也并不全然与你们保持一致,我只是知道同为肢体,我深深地理解你们所走的路,以及为此所要付上的代价。
十月初跟同工赴蓉参加卓谦的追思礼拜,与你匆匆见面,虽然你那么忙,还是愿意尽可能地跟我们多聊聊。告别后,你很快发来信息,为自己不能抽时间多陪我们而满怀歉意,又感恩所带来的安慰和同在。我灵里充满温暖,感叹说,我们其实明知提供不了什么安慰,反而是来得安慰和力量的,然后确实也大得安慰和力量。
然后你说,我们是生死之交。
想起某夜在火车上,收到你发来六楼新会堂的照片,还有你们夫妇的合影。你说,会珍惜在那里的每一次敬拜,也准备好随时失去这会堂。我一个人靠在椅背上,又喜乐又哀伤。因我知道或早或晚,这些事必然会发生,而无论是否看得到,你们做工的果效也一定会伴随着,慰藉着你们。我为之震撼的是,你在爱里全无惧怕的心,就像黑夜里的辉光,显出一种奇异的美。
最近好多弟兄姊妹给你们写信,你知道了一定很得安慰。好多见证感动着我和我的同工们,我也为你们感恩,作为牧者,真是不枉这许多的劳苦。
只是我还很脆弱,有些东西倒也更加清晰笃定。最近醒得早,就躺着发呆,想着你们现在的居所可能更阴冷,就不自觉地蜷起来。想到你们所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苦,还有十一岁的孩子,想到弟兄姊妹在利维坦的魔爪下挣扎,肋下就钻心地疼。想这巨大的牺牲之上,是数不清又躲不开的诋毁,是无数专注自我的不冷不热的男男女女,是千年淤泥般精于算计的中国式头脑,就暗暗为你们不值,继而被浓重的悲凉笼罩。
很快就要体验史上最冷的冬天了。你在哪里?你的冬衣够吗?我又想着,越是这样的季节,越要坚信春天必将来临,坚信与我们同在的,比那仇敌的更多。有个弟兄写信给郫申克的胖牧,说要等他出来喝啤酒。我就琢磨着,他这会儿应该在京申克,那边兴许会有暖气,对他被痛风折磨的关节有好处。至于啤酒,就免了吧,夏天同饮的杨梅汁,你们应该会想念。
最近读经计划到了启示录,祂又为我这卑弱的器皿展开了这场宇宙战争的宏阔图景。在祂的话语中,我深得安慰和盼望,相信这也是你们的安慰和盼望。
“你将要受的苦你不用怕。魔鬼要把你们中间的几个人下在监里,叫你们试炼,你们必受患难十日。你务要至死忠心,我就赐给你那生命的冠冕。”(启2:10)
虽然有些迟了,还是要祝你生日快乐。在祂里面,永远年轻,永远喜乐。
你的姐妹,庆曦
2018.12.26
虽然无花果树不发旺,
葡萄树不结果,
橄榄树也不效力,
田地也不出粮食,
圈中绝了羊,
棚内也没有牛;
然而,我要因耶和华欢欣,
因救我的神喜乐。
——哈巴谷书3:17-18
后台回复“铁栅栏”,可收到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