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掐灭灵魂最辉煌的焦渴 | 2017-2018诗选(一)
“我也不再是那个
写得太多的年轻诗人。”
——扎加耶夫斯基
【 跋涉 】
繁星消失的夜,万物倾斜
适合攀爬
耗尽氧气,晕眩,继而呼求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坡抓住
未见之事的确据
用语言谈论春天是徒劳的
温暖其实是一种
缓慢的发生。缓慢得
足以否认它的存在
倒是光——只需万分之一缕
就能让雨水暂停,夜鸟失语
冻伤的旅人笑着哭一阵
与此同时山风凛冽
成就这彼此配搭的
希冀和幻灭
但万分之一缕光
从倾斜的林间透入,便足够看清
全部轮廓:脚印像一串啄剩的壳
前方是起伏的地平线
我出生以及你离去的地点
噢,父亲,愿我继续走下去
虽然四顾无涯的
不只旷野和山峦
还有那个知情者所播下的一整片
大雪覆盖的生活
2017.2.13
【 纸上的春天,或所谓纪念日 】
从上次山花烂漫到现在
撕下来的岁月足有
四厘米厚了吧。如此而已
在乐园的人岂还需要
烧给他们一抔春天?
关于睡眠和诗歌
地球上的水以及气象
所有随心所欲的日子
被生生连成一片
糊在肺腑的出口
卑微的呼吸,自己裂变
占据无数个昼夜
却挤不进宽广的叙事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如此而已
主啊,其实不需要提醒
这样的日子已经够多
这样的日子过一日像一千年
一些人的纪念,可以是
另一些人的熬煎
当然不需要提醒,你说
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
过一日不算一日
高音部的尾韵常常是
低音部的起始
如同背影消失了许久
那站在原地的人
才蓦然饮泣
2017.3.24
【 挽歌·致林昭 】
火车穿行阴天的原野
擦身而过的空气懒散
没有人再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是谁将它们遗忘在
苏州城的雾雨里
四月的丁香花谢了,又开了
母亲,我冷,再为我熬一碗绿豆粥吧
我昏过,但醒了
(孩子你知道吗,睡得太浅的鱼
容易掉进冬猎者的网罗)
浦江边的夜,那么长
玻璃纸小船想要驶往自由的彼岸
大先生不见,沈先生也不见了
好在他们说我皮肉如钢
一鞭能抽出一团星火
刀在口上之日渐远,或许压根没走
母亲,我疼,去为我借一副纸笔吧
竹签和发卡还在,但血已流干
(孩子你知道吗,飞得太高的燕子
容易被闪电击落)
红色的春雨洒落阴天的墓园
土里新长出很多黑色的司令和步兵
谁为我奏一曲永生的赋格?
要温暖,要清澈——
隔夜的黑牛奶喂不饱我!
可据说太痛苦的大地不适合
这样超拔宁静的歌曲
哎,母亲,你去最贫弱的脸上瞧一眼
谁能掐灭灵魂最辉煌的焦渴?
(孩子你知道吗,一九六八年
三枚子弹值五分钱)
此去一眠,不知河山春尚好
母亲,你说什么?你的口型像极了瞄准器
说吧,我不再冷了,我已在天父的怀里
2017.4.29,悼林昭
注:
苏州:林昭家乡及安葬地。
“母亲”:1.林昭被打为右派前后的日记中,曾将党称作“母亲”(“母亲应该最知道孩子的心情……尽管孩子过于偏激,说错了话,怎么能说孩子怀有敌意呢?”),此后经历了思想与性灵的剧变,并归信基督;2.林昭狱中血书其中有一诗《给母亲的信》,写给生母。
“大先生”:指鲁迅。
“沈先生”:指林昭在北大时的恋人沈泽宜先生,后者饱经坎坷浮沉,终生未婚,于2014年逝世。
“公理和正义的问题”:取自杨牧《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黑牛奶”:取自保罗·策兰《死亡赋格》。
“五分钱”:1968年4月29日,林昭被枪决于上海龙华机场。第二天,一名警察到林昭家里,说了三句话:“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林昭已在4月29日被枪决。家属要交5分钱子弹费。”
参考资料:
《寻找林昭》,作者江菲;
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作者胡杰。
【 下一个七年 】
我如何与这种负担一起生活?
而人们还称她为缪斯……
——阿赫玛托娃
已成了羞耻吗?这些阳光下的日子
往事是难言的旧病复发
是躲藏在舌尖
一粒好不了的溃疡
舌尖上的记忆,只保存七秒
便随着滚烫辛辣的日常
吞咽殆尽。何必揪心呢,她想
权当是墙上的霉点,每年必现
懂得好好生活是一种美德
她记着这话。她在厨房忙碌,就像
切齿扼腕者,一拳命中一个天使
横穿广场的人,打翻了青春
还有很多需要适应:晾晒,收纳,书写
更多的游戏,更少的情感和嘴皮
等暴雨停歇,等遗忘从一个喻体
变成一盘棋
夜里饿了,她试图咀嚼下一个七年
再下一个,直到日子满足
嚼着,溃疡碰到面团里飞出的麦粒——
在所有麻木里这是必要的一击
2017.6.5,暴雨折枝,初晴
【 无耳之声 】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W.H.奥登
天空没有别的了只剩下凌迟
夜色一点一点剥离未亡者的身体
我们温暖的尸骨迎着一道又一道冰冷闪电
燃烧的头颅长出一只又一只聋掉的耳朵
祖国啊不是花园祖国是一间癌症病房
火轮长出喉舌每天赶制讣告
而我们忍泪我们等待那个提前到达的死讯
我们喝隔夜的黑牛奶好让天使们会诊魂灵
我们的兄长从深渊腾起带着灼伤的翼
我们目送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光明之境
我们恐惧我们掩埋在繁华的泡沫底
我们吃吧喝吧反正我们早已死去
他们说两千年了还嫌不够吗
他们说两千年了仍然太少了
殉难者的血哺育了鲜花然而粪土依旧
我们借一座棺椁存放尚有痛觉的心脏
可他不是逗号他是破折号将我们启迪
他屈身以便他所爱的够得上高原般的枯脊
于是我们相信我们并非不能像人一样存活
被夺去了鞋履依然有辽阔的土地
2017.7.14
【 出蜀记 】
她到来时一切都已成就
她离开时一切尚未完成
是以他们送她一个奇怪的眼神
一根漩涡中的漂木
她曾发愿守着一张书桌
不问蜀道艰难
泥做的翅膀,终于在三伏天滴落为
一串坚固的脚印
但也不足以单独穿越这座
罪恶与苦难之城
仅仅触碰一个羞辱的记号
趟过熟悉的繁华安逸
就已然令人绝望。只好在地上
想望别处
拾掇那些无用之物
月光疏朗,河水奔流
府河的水太窄
冲不出三角洲
洪荒过后,人心支离
唯有漩涡低吟着什么
搅动寄居者难言的乡愁
她想起,惊涛骇浪中浮现的
那些冷漠而高尚的面容
她记得,自己也曾是
被扔下船的那一个
幸而灵魂一切的绝望
都被她的主人收拢在袖中
并从雨后的纱窗沥出
一个立约的凭据
“焦灼的心啊,愿你回到
这荫凉的庇护所
别人的不义
切勿喂养你的自义
点燃你的火,你要去点燃他人
你要将你的心
稳稳地藏在这里面
除了造你的主,你不必向任何人
显露深度”
她到来时眉头紧锁
她离开时悲欣交集
她把钥匙还给她的主人
继续走那荆棘地
即或不然,谁又能辖制这双脚呢?
尘土与尘土相扣,灵魂已被她的主人所知
如同星火被暗夜所知
2018.7.23
【 在重庆我没有写过诗 】
在重庆我没有写过诗
我的眼眶不像朝天门
经得起水淹
用嘉陵江擦洗耳朵,夜的剧场
从瓷器口发出些
洋腔调
汇流处,谁和谁饮不完一江水
剪不完一窗雨
是谁先写了谱,却忘了词
从地图上穿越一座城,只需片刻
然后用整整一生
穿过一个背影
耳畔有声呜咽,像是父亲的遗愿
又像是鸿雁盘旋
去而不返
想起在重庆我没有写过诗
我曾说不再眷念
我食言了,就像你一再地食言
我以食言向你致敬
2018.7.23 夜自蜀地返黔高铁中
【 礼拜之后 】
我常常试图分析
它的缄默气质
这是上帝
躲避我探究之地吗?
——R.S.托马斯
返回空中去吧
你们的凝视与瞻望
炙得我好辛苦
此刻就只想
在地上躺成一个人字
暂且修复
这些年在两个世界之间
往来奔波
落下的伤病
追想那些脸庞——
疲惫。困惑。焦虑。期盼
作完祷告,伴着闲聊,陆续离开
这小小的,简朴的会堂
在寂静中,倒更像
挤满五千人的
海滩。而散去的他们
饱足了吗?
环顾空荡的四围
我知道歌唱并未停止
于是便再次打量
墙上那木头十架
彼此间的距离
大得令人畏惧
我知道,除非死,更彻底的死
有些问题无法用臂力
一一钉上去
2018.8.12
【 使女 】
母亲说,别老穿一身黑
像个修女
这句话,很熟
我只好望向那些
黑色的封面黑色的椅背
仿若卫兵,又像童女垂下的发髻
坚忍,侍立,皱纹因深情而起
你知道吗,那扇门内
炉灰比脂粉贵重。而在一个
婚姻和二胎成为政治正确的世界
唯有住进这天父所赐
宁静的激情
才能不被那更深的黑暗
所吞噬啊
2018.8.13
【 肉身的旁白 】
秋日将尽,灵魂的宿主
纤细如一根芦苇
找不到一个公式
可以计量她风干的血液
也没有更为新鲜的尘土
促使她忘记来处
偶尔也羡慕那些浮游生物,它们
被造得微薄而轻盈
绝不会有多余的
更重的东西加诸其上
也不会被任何一种情形
刺伤成诗
没有头脑可供昏沉
抑或心脏腾跃摔跌
没有肩项,就不存在孤悬的肋骨
没有疼痛,就不必呼唤药石
更不会长出一双手
为亲人擦洗身体,穿上寿衣
作为预定中的帮助者,她似乎
无需帮助。忘了自己的斤两
仿佛水蛭与螳螂——
无需电力便可提供涟漪
甚至无需另一个脊背
共担火浴
没有风能掀开如此轻省的轭
为免徒惹惊叹,她收起
忽然被灯光打亮的
所谓才德。穿过千百种虚与委蛇
众声止息:她累了
现在轮到灵魂扎着绷带登场——
“我知晓你的难处,即便如此
再没有别的翅膀能扑闪着
飞越我闭锁的关隘”
2017.11.4,病中
【 巴比伦夜话 】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
——鲁迅
心碎早于家园陷落,而我们
唱完了哀歌依然流放着
野草无言,红蓝铅笔无言
我们中的一些今夜注定失眠
生而为奴,仅持一纸文书
被迫热爱一座建在履带上的城
除掉我们中的一些等于除掉全部
虽说那刻有人原谅了自己的怯弱
弹掉烟灰如同收割真相
也顺便收割了孩子们枯萎的袖管
炉火摇曳,旋即没入这城轮廓深深处
旋即又将遗忘
针尖上黑天使倒悬,荒原一仍其旧
只是当应许如雪片降下
脸颊依然能觉察那刀锋般的新鲜
待清晨,橙色天使快闪,泯入车马
我们在废墟上守候暮色褪去
看大地以真实接续它的光
2017.11.28,午夜
【 凛冬十四行 】
日子在冬月全部码放整齐
如羔羊待宰,我们等待被挑选
北风撒落银杏一地
树干依旧笔直:余民似的倔强
在它脚边,粉饰过的灵魂纷纷倒伏
天开了。山巅上,六翼天使盘旋
北风扬起银杏漫天,人们彼此摊开手心
又合起,不再独自凝视寒霜
却目睹着奇迹:大雪落在那个人站立之地
凛然而炽烈
余民说,试炼不分海拔。且必定有见证者
流着泪,悉心记录一场归回
只是多么可惜啊——
在汉语里,我们写不出庄严的斜体
2018.12.12,降临期,听《马太受难曲》,想念一些人
【 无言之笔 】
眼看它南下,眼看它西进
眼看它自信到了家
无视门楣上的血
赤子们并未沉沉睡去
只是旧消息遇见新刀法,但胜负已决:
十进制的圣徒与二进制的宵小
灵魂们不会轻易醒来
哪怕被祷告的泪水浸泡
我们可能仍旧得不着所应许的
这又如何?你说过,亲自验证过——
受过圣吻的骑士,要被圣伤垂顾
以绵羊皮山羊皮为披风,漂流无定
主啊,跟随你,是最好的劳作。柔弱得
迫使它承认:旷野的呼吸就足以
震动那中轴线如同震动死亡的琴腔
只是时代不会就此终结,而有人会
手腕般与它的罪孽和苦难反绑着
浪涛拍击,浪涛退去,留下晶莹
只是今夜,今夜除了叹息,我竟无言求祷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一场寒流让一支笔滚烫得像一根烧着的柴
2018.12.11,禁食
【 找北记 】
到南边,像骆驼找水
像瞎子找北
粤音一响,惹得心绪缥缈
熟悉的语体碰到陌生的腔调
偌大园子被冷风卷过
好在紫荆依旧
当往事随发肤凋零,你仍流连一碗
牛腩粉或艇仔粥的味道
这些,父亲没有机会品尝
你想到曾经海阔天空的闲聊
秘密警察的诡笑,以及
对人性徒然的期待
你记得那些年,放逐于江心岛
抓住了天上的绳;抓住了日更月替时
那一抹烈痛
你刻意绕开它们,往来于无感的城
城中写满焦虑,楼价病态
但毕竟高端
而另一端,麻将伴着鸡零狗碎
专车司机抱怨世态,说
没有出路
这一度令你怀疑,所为之辗转反侧的
究竟是茶杯里的风暴
还是宇宙战争
又不得不承认
对灵魂之事感兴趣是一种
痛苦而危险的嗜好
一种与透骨荒寒搏战的
激情。如同信念
越打磨,越分明
2017.12.18,广州南,中转换乘
耶和华是我的力量,是我的诗歌;
他也成了我的拯救。
-诗篇11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