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底线在哪里？就在杨笠讲的笑话里。
众所周，脱口秀，和其他幽默、讽刺类艺术，都是“冒犯的艺术”。
成名于金句“他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的脱口秀演员杨笠，近日又触发一系列争议，起因是她在12月25日播出的《脱口秀反跨年》节目上，再一次“吐槽”了男性。
“男人，还有底线呢？”杨笠这次的“爆梗”句也在社交媒体流传开来。
“爆梗”却引发诸多不满的声音。12月27日，有博主号召网友举报杨笠，理由是认为她当天的演出内容“涉嫌性别歧视，多次辱骂全体男性宣扬仇恨”。同一天，演员姚晨在微博上发声支持杨笠：“每当这样一份冒犯被慢慢接受，我们的世界也就多了一份关于生命的、人性的可能。”
那么，杨笠触到了谁的“底线”？
01
“她说的不是脱口秀”
战火最早是同为脱口秀演员的池子点燃的。节目播出第二天，池子发了一条微博：“总有人问我脱口秀应该什么模样，我觉得很可能是罗翔老师那样，但肯定不是杨笠那样。”
池子评论杨笠的微博 图：微博截图
在这条微博下，有网友向池子“翻旧账”，贴出他曾经在《吐槽大会》的两段视频，分别是他在节目里开两位女嘉宾王琳和瞿颖玩笑，这两段视频有共通之处，一是都“吐槽”了两个女演员年纪大，二是都打了性话题的擦边球。
在开王琳玩笑的那段视频中，池子的“爆梗”句是：“我要对着你的照片打飞机，我都觉得那是乱伦。”
人们顶多说池子的脱口秀“低俗”或“下流”，但不会试图把他开除出脱口秀队伍。有意思的是，作为一个脱口秀演员，池子不是用脱口秀来表达“杨笠说的不叫脱口秀”，而是采用了一种非常板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看法——不知道这算不算脱口秀行业的“犯规”。
批评杨笠“挑动性别对立”来赚取流量的声音也不断涌现，指其利用当下两性话题讨论中的情绪作为“财富密码”。说得更直白一些，他们认为这些段子的创作动机可能“不纯”。
最近，一本名为《如何抑制女性写作》的书被引进出版，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观察这件事的思路。作者美国科幻作家乔安娜·拉斯（Joanna Russ），用反讽的方式给文学界抑制女性写作的策略分门别类——我们可以看到，在对杨笠的批评声中，也有拉斯总结的这些策略的影子，比如诋毁女性作者、剥夺作者身份等等。
“杨笠掌握了财富密码，煽动仇恨，跟咪蒙是一类人。”——这就是诋毁作者，暗示作者有道德问题。
《如何抑制女性写作》封面 图：网络
这本书用一系列“她写了，可……”的句式构成了封面，其中一句是：“她写了，可她算不上真正的艺术家，这也不是真正的艺术。”
那我们将这句话，换成男性试图“定义”脱口秀的语言，它可能就是：“她说了，可她说的不是脱口秀。”也就是，引发这次讨论的那条微博。
02
女性经验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批评和指责中，杨笠那场表演的后半部分，却极少被提及：她提到自己的一次妇科手术经历，谈到男医生是如何专业地对待她这个病人，没有让她感觉到任何尴尬和不适，“在那一刻我已经不只是一个女人了，我就是一个人”；最后，医生在给她上了麻药后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我现在感觉自由。”
相比前半段对男性“没有底线”“确实有问题”或者形容他们为“垃圾”的吐槽，后面这个段子里埋的梗更深，她没有直接指出在手术台上感受到的是什么自由，但相当数量的女性可能都会感同身受——那就是自己的身体被剥离性意味、不被凝视的自由。
这类女性经验的讲述，在西方的脱口秀表演中，早已成为非常强劲的一支传统。不过，在女性早年开始讲脱口秀的50年代，女性经验也是脱口秀中的边缘。在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中，以琼·里弗斯（Joan Rivers）为原型的主角，就遭遇过在台上讲“生孩子”这一话题时冷场，后被剧场经理驱赶的桥段——而在麦瑟尔夫人上台前的一个男演员，却在台上大谈男性的生殖器。
黄阿丽 图：网络
当然，如今英语世界的脱口秀女演员讲述女性经验的尺度要比几十年前大多了，同时“吐槽”男性也成为一种令人见怪不怪的表演手段。黄阿丽（Ali Wong）最经典的段子之一就是，“如果一个女人很快就跟男人上床，那不是因为不自重，而是因为我们不把你当回事，我们看你不像是结婚的料”。惠特妮·卡明 (Whitney Cummings)在表演中把色情片中的男性性幻想给吐槽个遍，“男人说喜欢强势的女人，但我告诉你，绝对不是，因为我看过A片。Pornhub上有那么多种标签……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女CEO这个分类”，让它们显得荒谬又愚蠢。
相比之下， 杨笠“吐槽”男性的段子简直可以用“人畜无害”来形容，甚至是“不够冒犯”。与此同时，她讲述“自由”的个体经验部分，也在这场争吵中被有意无意忽视了——这部分在男性经验视角中，可能比“骂男人”更加抽象，更加难以引起共情，而隐秘的冒犯甚至未能被他们读懂，引发又一轮攻击。
03
需要解释的冒犯
众所周知，脱口秀，和其他幽默、讽刺类艺术，都是“冒犯的艺术”。博主“逃亡者的恰恰”甚至认为，所有的艺术都是基于“冒犯”的。“你要管一个艺术叫‘顺从的艺术’，‘恭维的艺术’，那是骂人，望周知。冒犯与迎合，就是诗与宣传品之间的区别。一切在我们今日能留存下来的艺术形式，包括我们以为是“高雅艺术”的形式，在其萌芽期，都一定是一种“冒犯”的美学，是反叛者的旗帜，犯上作乱者的勋章，是闯入禁地并大声挑衅之后的回响至今。”
在西方，开黄腔、地图炮、种族刻板印象、宗教人士、不同党派的领导人等等都可以是被利用的“偏见”的一部分。这些冒犯的笑话还有个微妙的地方，那就是“如果你生气了，那就说明我说的是对的”。所以往往，脱口秀演员并不需要对自己的冒犯作出什么特别的解释，台上台下的人早已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在中国作为一个脱口秀演员，以吐槽男性“出圈”的杨笠，却不止一次地、在不同场合下，对自己段子里的“冒犯”做出解释和回应。
在“笑果工厂”官方账号发布的一篇题为《杨笠：我的攻击性都是假的》中，杨笠表示，自己讲女性话题“不是什么财富密码，都像个诅咒了”，她创作这些段子的出发点是搞笑。在最近这一次的表演中，她说是观众决定了她演什么——一个段子效果好，是因为引起了共鸣。
杨笠此次引发争议的表演截图 图：网络
一个脱口秀演员需要对自己的冒犯作出解释，除了说明她所处的脱口秀文化土壤相对薄弱以外，可能更能说明的是，她的表达方式，哪怕有脱口秀这一层讽刺艺术的保护壳，在主流的话语中，其合法性空间依旧狭窄。
博主“李子李子短信”针对这次的争议发了一条长微博，指出杨笠的脱口秀是将日常中女性之间的“girl's talk”搬到脱口秀舞台上：女性闺蜜谈到涉及男性的话题，特别是涉及自己的男性伴侣的时候，大部分时候都在吐槽男人是垃圾。
因此，“李子李子短信”认为，杨笠试图表达的，并不是“男人都是辣鸡”，而是“女人谈论男人的时候，男人是辣鸡”。
杨笠在访谈中曾经对自己的段子引发争议提出过一个困惑：“我生活中就是个女的，我不能讲点和女的有关的事吗？我不懂。”
显然，中国的许多男性对女性独有的言说方式，是极度陌生的。而杨笠所做的，不过是让它“出圈”了而已。
本文首发于全现在旗下专注性别议题自媒体水瓶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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