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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夫救女?一个沉默顺从的女人为何举起铁锤

杜萌 全现在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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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杜萌


编者按:常年遭受再婚丈夫暴力虐待的刘永会,又面临女儿将被丈夫強奸的威胁。在一个噩梦般的深夜,一向沉默而温顺的她向丈夫举起了铁锤。她的行为构成正当防卫吗,抑或是情有可原的故意杀人?她能顺利回家照顾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吗,还是要在监狱里承担苦难命运中的罪责?2021年3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实施五周年,刘永会杀人案的最终判决,或许也将对中国反家暴的法律实践提供一个参照。


2020年7月9日,是去学校领初一期末考试成绩单的时候,龙媛媛却缺席了。

这天凌晨四点多,天光未亮。穆莲从睡梦中被喊醒,喊她的是龙媛媛同母异父的6岁妹妹蒋甜。女孩拿着手电筒,站在院子里大喊:“幺奶奶,幺奶奶,爸爸死了,被妈妈打死了”。

蒋甜走在去穆莲家的山间小路上。图片由作者拍摄

穆莲闻声,匆匆披上衣服,沿着野草丛生的山间小路,赶到500米之外的侄媳妇刘永会家里。进屋第一眼,看到一柄锤子靠在床边的衣柜旁。蒋文银穿着一件蓝色的单衣,侧躺在床上。腿呈弯曲形状,血从脑袋上流出来,枕头、铺盖上都是血,人已经死了。

刘永会坐在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头埋在臂弯里,哭泣着。她哆哆嗦嗦,从始至终,只说了一个完整的句子:“我要去报案”。穆莲明白她是想自首,就大声喊着,先叫醒刘在楼上睡觉的大女儿龙媛媛。

夜色还黑沉,刘永会的父母和村上的队长也都赶来了。他们辗转报了警。村里的人赶来围了一圈。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阿弥陀佛,蒋文银死了,这条路终于清静了”。

警车赶到时天已经大亮。警察要带走妈妈了。龙媛媛听见乡亲里有人在喊:“不要给她上铐子(指手铐)!”。最后一次,她看了妈妈一眼。虽然隔着很远,她还是看到了妈妈脸上挂着泪水。没戴手铐,妈妈坐进了警车,车沿着山路开走了。

继父蒋文银的尸体被搬走了。龙媛媛和妹妹都没有哭。她心里头,反而像有一座大山被搬走了。“突然轻松了。”

01

“防得住今天,防不住明天”

龙媛媛今年十四岁,从她记事起,挨打、挨骂、罚跪是家常便饭。暴力来自继父蒋文银。

蒋文银个头不高,体格很壮。在龙媛媛的记忆中,他嗜酒,几乎每天都是醉醺醺的。他也好赌,在镇上打牌,赌输了就回家打人。

哥哥已长大,外出打工常年不在家,家中只有母亲刘永会和六岁的妹妹蒋甜。每个人都挨过打,如果敢逃跑,抓回来打得更重。龙媛媛记得,有一年暑假,母亲被打到昏死过去,她半夜里摸着黑,跑到3公里之外的外婆家求助。

更深的恐惧是从六年级下学期开始的。继父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有几次,他试图扒掉她的衣服,让她“做小老婆”。

暴力和屈辱最终以死亡画上句号。2020年7月9日凌晨四时许,刘永会在家中,举起铁锤,杀死了蒋文银。

这个不眠之夜发生的一切,在2020年12月22日重庆市二中院的法庭上,被检察官的起诉书,以及律师的辩护、刘永会的自述勾勒了出来。

这天晚上9点左右,从镇上赶集的蒋文银打完牌,回到家吃饭。晚上11点左右,蒋文银开始了他惯常的“胡闹”。当着妻子和女儿的面,蒋文银不断表现出要强奸继女的企图。

他先是给从二楼下来洗脚的龙媛媛说,要把自己老家的宅基地补偿款交给她保管,意思是“想要她做小老婆”。龙媛媛拒绝了,于是被罚跪了一个多小时的小木凳。

看到女儿跪得太久,刘永会让龙媛媛起来。但此时,蒋文银却突然扑向龙媛媛,扯脱了她的衣服扣子,还脱下自己的内裤,露出生殖器,要龙媛媛看。

瘦弱的刘永会用尽力气,死死抱住丈夫。蒋文银扇她耳光,拳打脚踢,她也不肯放手。蒋文银气急败坏,说一定要将龙媛媛“睡到”。并扬言,次日早晨要在公路上强奸龙媛媛,给路人看。

“我是你的女儿,你不能这样对我。”龙媛媛事后回忆,她曾这样向继父哀求。

噩梦持续到凌晨三点多,被妻子死死抱住的蒋文银,或许是累了,俯卧在沙发床上。在妈妈的保护下,龙媛媛得以脱身,上楼去睡觉。

据澎拜新闻的报道,刘永会在法庭上称,在女儿上楼后,蒋文银还在重复说,天亮后要去公路边强奸女儿。同时还在打她。扇她耳光,打她的头,用脚踢她的背。她不敢还手。丈夫趴下后,她怕丈夫是装睡,就在沙发床外侧挨着他,防止他上楼。

凌晨四点多,刘永会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到堂屋里,拿起家中打石头用的铁锤回到卧室。又坐了一会儿,她向床上的丈夫挥起了铁锤。一下,两下……蒋文银不动了。

事发的房间。图片由作者拍摄

“防得住今天,防不住明天。”刘云会在法庭上这样陈述案发前自己的心态。她担心,丈夫在天亮后会说到做到。早在这天之前,他就扬言过多次,并且已不止一次地试图“欺负”女儿了。

结婚8年,刘永会被打了无数次,似乎已经麻木了。但这次,她说,自己一定要保护女儿。

02

沉默而顺从的女人

重庆梁平区柏家镇,路边孤零零的一栋三层砖楼,就是刘永会的家。

刘永会的家。图片由作者拍摄

这是深山里的一个小镇。到最近的县城梁平县城(2016年改为梁平区),车要在盘旋的山路上开一个小时。

街道狭窄,不是上坡就是下坡。街边散落着棋牌馆、小餐馆,还有等待接客的摩托车。镇上没有外卖,也没有网约车。刘永会家住在镇上的中心村,从村里到镇上,走路要四十分钟。

堂姐刘永凰在7月9日临近中午时听到消息,她十分惊骇,不敢相信堂妹杀了人。她眼中的刘永会,身材瘦小,不到一米六的个子,体重还不到90斤。

在她记忆中,刘永会胆子一直很小。小时候,她看到大人杀鸡,就会借口跑进屋里烧火,不敢看。长大以后,她仍然不敢杀鸡鸭,男人不在家时,只能叫别人帮忙。“她怎么会动手杀人?”刘永凰完全想不到。

刘永凰和刘永会从小一起长大,在她的印象里,刘永会从小性格温顺,甚至可以说是软弱:她从来不争不抢,几个兄弟姐妹打闹,经常欺负她,推搡一下,打一下,刘永会哭起来,但当大人问,是不是受欺负了时,她却自己回答:“闹着玩”。有时几个孩子被派去干一片地的活儿,刘永会总是一个人默默把活儿干完,其他的孩子跑去玩一整天,日头落的时候再回来。晚上妈妈问起,她会说:“是我们一起干的。” 

刘永会只读了一两年小学,成绩不好,就回家干活了。母亲张玉芬回忆,这个女儿从小就勤快,干农活能顶过一个男人。上山割猪草,手割得血淋淋的,她一声不响地包扎好伤口,回家后也绝口不提。 

懂事之后,兄弟姐妹们不再欺负刘永会。刘永凰和她要好,常对刘永会说:“你心里面有什么话要说出来,不要老闷在心里,这样子自己会承受不了。” 

1996年,刘永会嫁给了同村的龙能。在刘永凰的回忆中,龙能面相和善,对谁都是一副笑脸,他对刘永会父母很孝顺,和娘家的同辈们亲如一家,时不时帮忙干活。两人婚后感情很和睦。龙能读过初中,手把手教刘永会识字写字,刘永会也逐渐学会了歪歪斜斜地写自己的名字。婚后,两人生下大儿子龙宇航。2007年,又生下了女儿龙媛媛。

在乡邻的眼中,刘永会是一个本分和气的女子,从不与人争执,对老人也很孝顺。婚后,新夫妻和老人分了家,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但仍然住在一起。龙能的父亲龙兴祖双目失明,母亲刘贞瑞常年卧病在床,龙能在上海打工,老人孩子都是刘永会在照顾。龙能打工赚了一点钱,会寄给刘永会,让她用作家里开支。

在亲戚眼中,龙能对妻子很疼爱。逢年过节,打工回家时,龙能会给妻子捎回护肤品,每次都带她买新衣服,还拉着她去镇上做头发。

刘永凰记得,以前刘永会留着过肩的中长发。有一年过年时,龙能像小孩一样兴奋地跑过来,要她去看看妹妹的头发怎么弄才好看。在一次酒席上,刘永会的头发从头到尾烫着小细卷,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但那之后,龙能再拖着她去做头发,她死活不去:“那么贵,要那么多钱”。

幸福的时光突然就停止了。

2012年9月,龙能在上海务工时,骑电动摩托出车祸身亡。彼时,大儿子16岁,女儿龙媛媛只有5岁。肇事者没有找到,龙能的骨灰在上海存放了好些天。最终,兄弟几个出了几万元,才接回来安葬。

日子总要过下去。丈夫死了,家里少了一大半经济来源。刘永会一个人支撑着家。家里有瞎眼的公公,还有卧病在床的婆婆,以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

在这个山区小镇,一直有招上门女婿照顾老人的习俗,附近就有三、四户这样的人家。龙能的幺婶婶穆莲时常给人做媒。龙能去世后,她听龙兴祖说,刘永会想招一个上门女婿,最近找了一个,但不太能干活,因此不太满意。年关将近,刘永会一人有五六亩地要经营,她担心会耽误春耕,心情很急迫。

穆莲帮忙四下打听,有人介绍了附近大观镇平安村的蒋文银。中间人说,蒋文银很会做农活,前妻多年不能生育,他也从未嫌弃。但刘永会一开始并不满意,她嫌蒋文银长得黑。穆莲劝说道:“你要找的是能干农活的。”

平安村距刘永会家所在的中心村大约十六公里,山路上开车,需要一个小时。至今,村里人并不太知道“蒋文银”这个名字,但他们都知道,那个“嫁到中心村被杀死的上门女婿。”

蒋文银的三婶回忆,蒋文银从小“扯皮”,会偷偷拔掉大人插好的秧苗,或是打开放水的塞子。蒋文银的堂弟介绍,蒋文银一共有三个兄弟,两个姐妹。家境不好,三个兄弟都做了上门女婿,没有一个留在平安村。父母也都已离世。蒋文银曾有一个妻子,但只是同居,没扯结婚证。七八年间,女方不曾怀孕,蒋文银就让其母亲把她带回家了。

据堂弟回忆,蒋文银在村上虽然喝酒打牌,但以前并没听说过他动手打人。但在刘永会杀夫后的村庄,则流传着各种关于蒋文银曾虐待殴打亲生父母的故事。

2012年12月,刘永会和蒋文银登记结婚了,蒋住到了刘永会家中。此前,没人看好这桩婚姻。刘永会的哥哥就极力反对,曾对刘永会放出话:“如果你坚决嫁给他的话,从此以后,我们不会管你,你有什么事情就不要跟我们说。”

简陋的婚礼在私底下进行。为了支撑起这个家而再嫁的刘永会,并没有得到亲友们的祝福。

母亲张玉芬记得,她来家里给大外孙龙宇航过生日,看到屋里有一个男人在扫地,也不抬起头看人打招呼。她问了龙宇航才知道:“我妈又找了一个”。

刘永会与蒋文银的结婚证。图片来自于澎湃新闻

张玉芬在女儿春节回门时,曾劝过刘永会,让她好好考虑一下,蒋文银的三个兄弟都早早做了上门女婿,剩下蒋文银一个现在才结婚,肯定是好的早就被挑走了。一向温顺的女儿却说:“不管是苦是累,我已经认定这个男的了。” 

堂姐刘永凰对蒋文银的第一印象很差。她记得,刚刚结婚回门时,蒋文银见人不打招呼,看起来面相凶恶,目中无人。晚饭后喝了一点酒就开始骂天骂地,差点动手打人。

婚后不久,刘永会再回娘家吃饭时,刘永凰总是看见她脸上有伤,红肿青紫,还有一些已结疤的伤口。问起来,刘永会只说是干农活时被树枝刮的,或不小心自己磕碰的。

刘永会的堂哥是中心村的队长。他曾说过,路过刘永会家时,经常看到刘永会挨打。刘永凰听说后,就联想起妹妹脸上的伤。“那一定不是自己磕的碰的,是被打的。” 

据龙宇航回忆,母亲刚再婚时,继父还会“装一装”,对他和妹妹不打不骂,但几个月后就“不装”了。

婚后,刘永会曾告诉父母,蒋文银提出生一个亲生的孩子,而她顾念到两个孩子还小,不想再生。蒋文银就开始拳脚相加,刘永会被迫到县医院取下节育环,于2014年生下了女儿蒋甜。

母亲再婚后第二年的一天,十七岁的龙宇航哭着跑到外婆家。张玉芬看到他脖子上被抓出几道很深的伤口,心下吃惊,问了才知道是蒋文银打的。从龙宇航的讲述中,张玉芬才知道,蒋文银在家中动辄打人,刘永会,还有外孙女龙媛媛都挨过打,有一次,龙宇航因讨要学费,被蒋文银把头按进了装满水的水缸里。 

高二时,龙宇航辍学了,他说,是因为继父不肯再提供学费。这个18岁的少年开始外出打工,很少回家,偶尔他会和母亲通个电话。电话中,母亲只叫他在外面注意身体,对家里的事情绝口不提。 

龙宇航房间上写的字。图片由作者拍摄

刘永会也从来不跟娘家人说起这些。她担心娘家兄弟去找蒋文银麻烦,身上被打的新伤没结疤时,她也坚决不去娘家吃饭。当娘家人问起她蒋文银对她怎么样时,她只说一个字:好。

但刘永凰看得出来,堂妹过的并不好。除了结婚时买的一件红衣服,她再没穿过新衣服。她曾经烫过的头发,为了方便也剪短了。刘永凰几次去看望她,看到夏天日头高照的时候,她也在地里干活,背上背着最小的孩子,皮肤黄黑,脸上有晒出来的一道道皲裂。

03

家门后的暴力

母亲因杀人被抓后不久,龙宇航曾领着两个妹妹,拿着一封给司法部的联名信,走遍了附近的人家。他们希望为母亲“求情”。

没想到的是,过程非常顺利,参与签名请愿的村民有千余人。这封联名信里写道:“死者蒋文银长期作恶多端,恶贯满盈”。据龙媛媛回忆,村民们说:“肯定签”,“这个必须签”,“蒋癫子就该死”。 

请愿书之外,蒋文银的五个兄弟姐妹也为刘永会签署了谅解书。谅解书中写道:“四嫂刘永会致四哥蒋文银死亡一案,由于蒋文银也有过错,本人特谅解嫌疑人刘永会的行为,建议给予刘永会从轻处罚为盼”。 

蒋文银兄弟姐妹签署的谅解书。图片来自于澎湃新闻

中心村村民们的回忆拼凑出了一个形象。出生于1970年的蒋文银,体格健壮,眼睛像牛一样瞪着。村民尹云达一次路过他家,看到蒋文银在揪着丈母娘打,他心里暗暗吃惊:“这个人怎么这样子。” 

蒋文银的施暴欲往往一触即发,有时甚至找不到源头。据邻居回忆,蒋刚刚搬来村上,牌桌上,只因为邻居说了一句“你的牛买贵了”,蒋文银就上门打人,邻居反锁在屋里才躲过一劫。

村民张立超回忆,一次酒席上,蒋文银提出让他帮忙在家门口修一条便道,他拒绝了,蒋当即想动手打人,但被按下了。事后蒋又找上门来报复,把张立超六十多岁的妻子尹芬推到地上,跌断了腰板。派出所立案后,尹家上门讨要四千多元的医药费,蒋文银摆出一副无赖的姿态:“我没钱,就这一条命”。山路盘旋,蒋文银家是下田的必经之路。此后尹芬再也不敢下田务农。

70多岁的李惠州路过门口时,蒋文银曾无缘无故地放出家里的狗追着咬人,李惠州的儿子比较强势,立案后威胁道:“不拿钱就当街打死你”。蒋文银怕了,才赔付了一千多元的医药费。据龙媛媛回忆,这笔钱还是妈妈管镇上打工的二表姐借来的。 

村上人背地里叫他“蒋癫子(疯子的意思)”,大伙儿都怕他。“就像一条恶狗,看见谁就咬谁”,村民尹云达说。他在请愿书上曾歪歪斜斜地写道:“我尹云达必须说,刘永会除了一恶,周维(围)安全多了。” 

更多的暴力隐藏在家门后。 

在2012年刘永会再嫁后,龙兴祖夫妇一直和刘永会一家住在一起。79岁的龙兴祖是一个手艺人,做符纸等“镇宅”物件,时常出门,带着酬金回来。在中心村住的时候,村里人尊称他为“龙先生”,时常送给他粮食、酒,偶尔还有红包。 

蒋文银盯上了这笔收入,几次要求龙兴祖把收到的酬金全部交给他,需要花费时再管他讨要。最开始只是口头冲突,之后就开始动手。“他打我们就像打小孩一样。”龙兴祖说。有一次趁他们没在家的时候,蒋文银还曾上楼撬门,试图翻找财产,没翻到,蒋文银一怒之下砸断了屋梁。

被蒋文银打断后安上的新房梁。图片由作者拍摄

2015年的农历二月,刘贞瑞不慎摔倒,走路不方便,在一楼的堂屋支起一张床,挂起吊瓶,龙兴祖也在一楼照料她。

龙兴祖回忆,夜里,蒋文银走过来,先说床放在堂屋不吉不利 ,又开始要钱:“你们老的要放手,钱要归我管”,他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要经济权,收入上交,要钱再管他讨;第二要全部房产;第三要老人的土地。

龙兴祖觉得荒诞,“这三个条件我一个也达不到,土地就是命根子,肯定是不可能交给你的。”刘贞瑞插话说:“这房子是我们跟媳妇自己挑砖修起来的,跟你什么关系都没得。”蒋文银火气上来,用手死死钳住刘贞瑞的嘴,抓挠她的脸,喊着说要睡她,龙兴祖上前阻拦,蒋文银又把他掼倒在地,踩住双腿,抄起榔头砸了下去,第一榔头砸下去,落在右手臂上,蒋文银又抡起榔头,这次对准脑袋。

刘永会闻声赶过来,拉住了蒋文银,榔头砸偏了,只划破了脸。龙兴祖趁机摸爬起来,拎着断掉的右臂,跌跌撞撞地跑出门逃命。据龙兴祖讲,当时已经是夜里一两点,他一路摸到南边的一座桥上,一个摩托车司机惊讶地喊住了他:“龙先生,你是搞什么?一身都是血。”他这才停下来求救:“把我手给打断了,脑壳也挖了一处,帮我报个警,赶快来救我”。十多分钟后,蒋文银拎着榔头追杀了过来。警察也在这时赶到,把蒋文银和作为凶器的榔头一并拿下。

经医院鉴定,龙兴祖右手桡骨骨折,构成轻伤二级,刘贞瑞的嘴形成穿透伤,很长时间没办法吃东西。龙兴祖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手臂里植入了一块钢板。

龙兴祖植入钢板的右臂。图片由作者拍摄

这次事件,蒋文银因犯故意伤害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并赔偿龙兴祖医疗费等三万五千余元。但直到蒋文银死去,龙兴祖也没有收到一分钱。

恐惧始终笼罩在心头。龙兴祖很清楚,“他是想把我打死的”。老两口害怕被报复,在检察官的建议下,他们搬到镇上,专门在镇政府大门旁边租了房子。

搬走后第一年,龙兴祖夫妇回乡下的自留地收菜,遇到了蒋文银。蒋对他们说:你住在政府旁边,我打不了你,你要是再敢回来,我把你们两口子杀掉,扔到河里,没人给你们收尸。龙兴祖夫妇自此不敢再回乡下,直到蒋文银死。

04

“不可外扬的家丑” 

在龙媛媛的记忆中,继父因故意伤害罪而坐牢的那一年,是她人生里“特别开心的一段时间”。

继父不在的日子,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在龙媛媛的眼中,母亲是苦命的,也是慈爱的。她才45岁,头发已全部花白了。每次,龙媛媛从寄宿制学校回家,妈妈都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一次她想吃瘦肉,家里只有肥肉,妈妈就特意去镇上买了鸡胸肉来代替,味道也不错。有时晚上干完农活,刘永会就牵着小女儿蒋甜的手去镇上买糖。一次,镇上挂起了霓虹小灯,有红色粉色蓝色,“好漂亮哦”。这是母亲被关押之后,6岁的蒋甜最深刻的回忆。

蒋文银坐满一年牢出狱后,噩梦再次开始。

一次晒谷子的时节,蒋文银打电话给张玉芬:“你女儿生病了,快死了。”张玉芬心情急迫,没穿鞋赤着脚就抄小路下去了,在门外还听到蒋文银在用脏话骂人。女儿坐在院子里,站不起来,被搀扶进屋后,张玉芬掀开她的衣服,才看到后背上都是被扁担打出来的淤青。

张玉芬到女儿家所抄的小路。图片由作者拍摄

在乡下,对这种事,总是“家丑不可外扬”,没人提出报警或者去医院。张玉芬也只是翻出家里的药水,给女儿擦在背上。那次,刘永会在床上养伤躺了好几天。张玉芬说,女儿养伤期间,蒋文银连一杯水都不给端。

而蒋文银似乎并不在乎“家丑是否外扬”。周围的村民,或多或少目睹过蒋文银打妻子。在街上,或是干农活的地里,他揪住刘永会的头发,用脚踹,扇耳光。或者是拿一根棍子,揪着头发打。

在家里,看到继父在殴打母亲,龙媛媛不敢走开,因为如果被看到,她也会挨打。有时,当两个女儿挨打时,刘永会会上前护住她们,但往往会被一起打。

龙媛媛渐渐长大了。她对继父打人这件事情也慢慢感到麻木。“他每次生气打人都是一样的。”她在心里觉得母亲有点软弱,如果是她,会选择离婚。

媒人穆莲多次目睹蒋文银打人,心怀愧疚。她曾提议让刘永会离婚。刘永会却说离婚名声不好,怕村里人笑话,也怕对孩子影响不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蒋文银偶尔到镇上打些修路浇水泥的零工,但在工地上打架打了几回,工钱都赔给了人家。他好赌,经常在镇上打牌,牌品很差。和他一起打过牌的牌友回忆,一旦出错了牌,或者输了钱,蒋文银就冒火,想打人。他在外不好发作,就回家打母女三人。打牌输多赢少,他回家就向刘永会要钱。据龙宇航回忆,母亲务农和养鸡鸭的积蓄,就这样被掏空了。有一年,母亲交不上买种子肥料的钱和女儿的学费,只好向他打电话求助。

在龙媛媛的记忆中,继父的发怒常常无缘无故,母亲给小妹妹买了新衣服,他看见也会发怒,骂她不把钱上交,乱用钱。他也会揪住亲生的六岁女儿的头发,左右开弓扇耳光。如今,六岁的蒋甜依然恨他:“他是坏人,是坏蛋”。提起父亲时,她直呼其名,还要加一个轻蔑的儿化音。她从不叫“爸爸”。每次不经意说出“爸爸”这个字眼,她都会立即改口。

而龙媛媛性格像妈妈一样温顺。多年来,她始终顺从地叫蒋文银“爸爸”,从不顶嘴。

她说,母亲曾叮嘱过她,不要把家里的事情往外说。她也确实三缄其口。

龙媛媛读的是寄宿学校,周末回家。而她很害怕回家,每次都希望自己能不回去。因为一旦回家,就必须面对蒋文银,挨打罚跪是常事,还必须装出高兴的样子,不然则会被扣上“态度不好”的帽子。她记得妈妈对她说:“就算看见他不开心,你也得笑着。”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刘永会在操劳。她日日下地干活,又养了十几只鸡鸭。她爱干净,扫地抹灰,把柜子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手也巧,会纳很精美的鞋底,彩线绣上菊花,以及各种不知名的花。龙宇航记得,每次自己回家,母亲都会做好饭摆好菜,希望他与蒋文银摆摆龙门阵(指长时间聊天儿),喝喝酒,一释前嫌。但蒋文银总是在街上打牌,刻意躲着,推脱不见面。

出事前不久,刘永会还告诉刘永凰,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懂点事,能跟继父能和睦相处,“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

05

“如果报警,杀死你全家”

刘永会渴望着生活能慢慢变好,但事情却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蒋文银把目光瞄向了正在发育的继女。

最早是从六年级下学期开始,继父开始对龙媛媛动手动脚。刘永会曾对自己的母亲张玉芬说过,夏天一个傍晚,蒋文银把她反锁在门外,她听到女儿在屋里大哭,使劲敲门,门才开。龙媛媛后来偷偷告诉她,爸爸在屋里脱她的衣服。这一年的龙媛媛,刚刚12岁。

刘永会也曾哀求过:“你有什么气,冲我身上来,你打我你骂我都可以。”但这一招并不奏效,蒋文银仍然对继女动手动脚,并且肆无忌惮,不再避人。妹妹蒋甜曾给外婆说过:“爸爸要姐姐把裤头脱了,不晓得要干嘛。” 

张玉芬回忆,刘永会想过离婚。但蒋文银曾扬言:报警,或者离婚的话,先把你和孩子全弄死,再自杀,父母也躲不过。

在学校里,语文老师注意到,龙媛媛这个学生很奇怪,在盛夏,梁平区气温最高升到37度,但龙媛媛永远穿着长袖校服,从不露出手臂。

从六年级下学期开始,龙媛媛开始害怕别人,尤其是异性的触碰。她说,一旦自己被别人碰到,她皮肤上立即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很反感,只想甩开。

龙媛媛在学校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班上老师变动比较频繁,许多老师甚至记不得班上有这个学生。但她成绩一直不错,小学毕业时,两科成绩都在90分以上,拿了“双特优”的称号,顺利升入镇上的初中。

初中班主任陈倩回忆道,一次放假后,龙媛媛曾经主动找到她谈心:“老师,我不想回家”,她提到家里的一些情况:继父总是拉着她说些有的没的,她感觉压力很大,很压抑。

因为不好干涉别人的家事,班主任没有深究,也没有追问。但龙媛媛一直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从不惹事,学习上进。初中的科目对她而言有些吃力,尤其是英语的短语,她一直弄不会,成绩起伏很大。

2020年7月9日,这一天,学生们被要求去学校领初一期末考试成绩单,老师没有见到龙媛媛来学校。

事后,老师才知道,这天凌晨,龙媛媛的妈妈刘永会杀人了。

06

“美好的事物,经过我的手就没有了”

刘永会被警方带走后,龙媛媛和妹妹到外婆家居住。

最开始,龙媛媛每天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和妈妈被一大群陌生人拉着,她牵着妈妈的手,但越拉越远,直到完全看不见妈妈的身影。她总在同一时刻惊醒,然后,听着音乐才慢慢睡去。

龙媛媛手头没有妈妈的照片,之前她说过要给妈妈拍照,妈妈说:“不要,不要”。她很想念妈妈。妈妈还在的时候,在地里干活,把头发挽起来,有时候戴一顶草帽。龙媛媛带着妹妹在田里疯跑,采一种白色的喇叭形小花,这种花很香,龙媛媛把它们拿回家,包在卫生纸里,屋里也会香起来,过几天打开卫生纸,花已经枯黄了。

路边开花的树。图片由作者拍摄

她是个善感的女孩。在地里看到几棵挨在一起的柏树苗,她担心树苗没有足够的生长空间,就把其中几株挪到空旷的地里,第二天去看,树苗已经死了。

“这种美好的事物,经过我手之后就会没有了。”她总结道。 蒋文银死后,阴影仍然存在,龙媛媛不愿意回忆与继父相处的细节,通常以“那个人”“那件事”来替代。她说,如果可以,希望自己一辈子单身。

六岁的蒋甜,在读幼儿园,刚刚掉了乳牙。有人问她爸爸死了的事,她咧开嘴,露出一个黑窟窿,说:“开心”。

蒋甜在外婆家附近玩耍。图片由作者拍摄

在继父死后,龙媛媛的性格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在外婆家,她扎着马尾,皮肤黝黑,爱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她有好听的声音。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属于“少女音”,她喜欢玩配音软件,每个月还会有收入,按照排档来算。在一个配音App上,很多天,她的排档一直在第一名。

她很容易感到开心,在软件上抽到心仪的虚拟奖品可以念叨很多天。最近还在软件上交到了不少朋友,一起唱歌,念电台的美文,“我努力做到让他们觉得我很开朗”。2020年年底,她在朋友圈写道:“日子不是以前,而是过以后!”

是否构成正当防卫?

2020年12月22日下午,刘永会故意杀人案在重庆市二中院开庭审理。

据澎湃新闻报道,刘永会是否构成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成为当日的庭审焦点。

刘永会的家人没有为她请律师。重庆市万州区司法局为她安排了当地的一名全国优秀律师提供辩护。

在法庭上,律师辩护称,刘永会杀人是为了保护女儿不被强奸。“在龙媛媛被强奸的现实可能性客观存在的前提下,应当认定蒋文银的不法侵害行为仍在持续,刘永会应属于正当防卫。”

但公诉人认为,蒋文银被害时已睡着,犯罪已经终止,控方不认可蒋文银的行为是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认为应以故意杀人论处。同时指出,被害人有重大过错,刘永会自首且获得家属谅解,量刑可从轻。

刘永会杀人案在被媒体报道后,引起了重庆妇联的关注。妇联表示,会密切关注刘永会一案的进展。

刘永会的行为是否属于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著名律师斯伟江不久前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活着的拉姆在狱中》。他对刘永会的处境表示同情,并从两高一部的《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来解析,认为刘永会的行为是典型的正当防卫,不属于假想防卫。因为在当天,现实的强奸行为已在发生中,虽然有暂时的停止,但危险依然存在。

而清华大学的劳东燕教授则认为,案发前,蒋文银俯躺在床上,并不能确认其已睡着。刘文会认为他是假睡,依然存在去侵犯女儿的可能。如果检察官不能证明蒋当时确已熟睡,就应该认定刘文会是正当防卫。

法庭上,控辩双方的争论进行了一个下午。

开庭这一天,龙媛媛和蒋甜希望能借机再见妈妈一面。她们早上七点就出门,走了四十分钟的山路,又辗转坐车,到了法院门外。然而,下午开庭时,她们因为尚未成年,被拒绝进入法庭。

龙宇航在车上照看着两个妹妹。龙媛媛看到哥哥在刷相关的新闻,她很想看,但怕控制不住情绪,于是没有开口。

法庭内,堂姐刘永凰再次见到妹妹。刘永会脸色憔悴,她看起来更加瘦弱了。她接近文盲,看不懂文书上的字,只在末尾歪歪斜斜签上前夫龙能教自己的名字。

刘永凰回忆道,庭审快结束时,刘永会说:“我上有老下有小,请求法官的宽恕。”

开完庭后的第二个月,2021年的春节来临了。龙媛媛和妹妹在外婆家过年。

龙媛媛外婆家过年时的晚饭。图片由作者拍摄

龙媛媛记得,往年的春节,妈妈也想操办一些吃的,可是没有钱,偶尔她们有新衣服穿也是因为哥哥寄回钱来。而且即便在过年期间,继父也会生气打人,年就像平常日子一样过去了。

而今年,在外婆家,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买了新衣服,放鞭炮,摆了一大桌子菜,没有人骂脏话,没有人打人,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年味”。“可是妈妈没有过过这样的年”。龙媛媛说,“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除蒋文银、刘永会之外,均为化名,头图来自电影《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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