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没有主义,才是李光耀主义
每天,审阅《联合早报》言论版上的文章,由于是议论性质,很少会让我动情,但上周的一篇《遥寄李光耀——一名尼日利亚客人的心里话》,读着读着,竟不能自已,眼眶都湿了。
新加坡已故建国总理李光耀出生于1923年9月16日,2023年是他的100岁冥诞。(档案照片)
作者赵敏说,他不久前为一户尼日利亚人家定制了私人游行程,带他们走访了几天后,和男主人有过深谈,从中发现,客人对建国总理李光耀,以及他以毕生心血打造的新加坡充满了敬仰,连带地也哀叹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上亿人竟出不了一个李光耀式人物,以致积贫积弱,到今天还是腐败不堪和一片脏乱。对比新加坡取得的成就,以及新加坡人所过的幸福日子,根本是一个天一个地。
文章的写法很特别,作者多以第一人称视角,代他的客人直抒胸臆。但开始之前有一小段叙述很有画面感,是客人在临走的前一天,要求去旧国会大厦,想近距离检视李光耀曾经讨论国事的地方。作者这么描述:“客人站在李光耀坐过的座位旁凝视了很久很久,缓缓伸出手微笑着说:李先生您好!保持着握手姿势好几秒钟才放下。一霎那我看见他眼里泛着泪水。随后他慢慢坐在写有李光耀名字的位置上,沉思很久……”
这位在新加坡“见证”了奇迹的尼日利亚人,让我想起月初,在吉隆坡遇到的一位也是李光耀“铁粉”的德士司机。
排队八小时,只为一鞠躬
知道我来自新加坡后,司机大叔跟我聊起李光耀,还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件和新加坡一对年轻夫妻争吵的往事。那是李光耀过世之前,这对夫妻坐上他的车后,话题也是李光耀,但说了一些很不敬、难听的话(这里就不转述了)。他说他听了,马上来气,斥责这对乘客哪可以这样不懂得感恩!并说自己以前是警察,如果还在当警察的话,一定把两人捉起来。我心想,大叔也真可爱,言论自由嘛,哪里可以这样捉人。
不过谈着谈着,我大致明白了他护李光耀心切的由来。皆因新马分道扬镳后,两边发展以及生活水平的鲜明反差。尼日利亚人和他的不同,也许是一个远在非洲,一个就在我们旁边看着;以及一个应该是知识分子,或是有钱商人,一个是老为载不到客而发愁,没办法带全家人来新加坡几日游的吉隆坡司机。
对了,补个小背景:司机不是华人,是马来人。当年合并时,李光耀是反对马来人享有特权的,看来对这段历史,司机丝毫不以为意。
确实,虽然离世已八年多,但直到今天,“李光耀”在国际上仍然是新加坡最为突出的品牌,或者总让人先联想到他的名字,然后竖起大拇指,大加称许。
至于在自己国门内,当然有政治上的反对派,以及民间一直都有的异议分子,毕竟一生从政,怎么可能没有敌人?不过爱戴他,至少对他心悦诚服的人,还是占绝大多数。这点不用怀疑。
一个例子,是那年他走时,公众可以到好些地方悼念。我选的是芳林公园,由于忙完报纸已是凌晨一点多,到现场时,已过了两点快三点了,原以为会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想到原来还有人在排队,大家都来了,都不睡觉,只为了跟他做最后的告别和表达哀思。那一刻那一幕,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其实我半夜去,就是要避开人潮,因为白天太夸张了。从同事拍回来的照片看,在他停柩的国会大厦外,公众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人龙从河的此岸排到对岸,再绕回到此岸,根本找不到尾巴!隔日早报封面,下的大标题是“排队八小时,只为一鞠躬”。
那年岁末我照惯例,加入到早报“字述一年”的写作团队,我在10个入围的字中选了“耀”,并以一篇文章记录了这场国葬以及新加坡人的集体哀思。“耀”最终获选为年度汉字,但肯定不是我有生花妙笔,而是人们真的感念这位国家的奠基人,很想以他的名字,标记这2015年。
去问王明星!
我从事新闻工作,却不曾当过政治线记者,因而与李光耀少有交集,只参与了编审他的一本书,其余更多,是在一些场合,从远处看他的身影、听他的演说,读他的新闻。不过倒有一次,机缘巧合下,采访了他。
1996年,发生了李家买公寓获得折扣的争议事件。一个傍晚,也不知什么情况,突然来了个十万火急任务,被上司指派去旧国会大厦采访李光耀。叫我去的理由,猜想我是财经记者,懂点房地产吧。偌大的会议室,气氛凝重。坐在我、海峡和商业时报记者对面的李光耀,一脸严肃和冷峻,出了这样的“状况”,他心情可想而知。当时究竟问了什么,他答了什么,都已淡忘,只记得有几道提问,他直接说:去问王明星!
为什么问王明星?因为访完李光耀,还有一场“背靠背”记者会,三人得马上赶到乌节路的旅店置业总部,访问卖房子的人。是的,这位房地产大亨,不是第一次惹上麻烦。
那是我记者生涯中,唯一的一次“采访”李光耀。近身目睹一个改变了好几代新加坡人命运,地位如此崇高的人物,在如麻的国事与天下事之外,还要为家里投资的事烦心,太不容易了。其实那年头,买房给折扣是平常商业操作,但因为是李家,就变成观感和政治问题,就得进入危机处理模式。
“他是人,不是神。”这句话出自他女儿李玮玲之口,说父亲一再表示不想被人崇拜。我借用来进一步定义我认为的李光耀。确实,他是人,因而也就有脆弱性,以及软的一面,晚年还应该有孤独感,毕竟能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的知交,已相继离开政治或人生舞台。
再来是政策的推行,是人,就会犯错,何况是一个一生做了那么多决定的人。但这部分不是本文题旨,篇幅也不允许我深入探讨。我在思考的,是该怎么看待他的一些以今人的尺度评断,和当下主流思潮格格不入的想法。像他曾说过:“如果珍宝客机失事,机上的300人(高级公务员和政治精英)全部遇难,新加坡就垮了。”这是赤裸裸的精英主义,是该否定呢,还是承认这就是一个让人不愉快但冷酷的现实?今天,我们的教育质量已大步跃升,数字可以改成600甚至1000,但还是精英主义。
“政治不正确”的孤勇者?
李光耀也曾为越来越多女大学生不嫁、不生感到焦虑,认为好的智商无法传下去很可惜,也因此劝说男生改变观念,不要一味下娶,而是找教育水平对等,甚至更高的女人结婚,目的同样出于功利:追求更好的下一代基因。他还一度给生养第三个小孩的大学生母亲报读名校的优先权。这种种优生学思维,早在《钟形曲线》出版并举证历历之前,就被他大胆公开主张了。但随后掀起的大辩论,并没有让生育率提升,反倒是行动党在1984年的大选中,流失不少选票。
用觉醒(Woke)世代的严苛标准来看,李光耀也必然是个“种族主义者”。他说过如果女儿要嫁给一个非洲黑人,他的反应一定是“你疯了?”这个表态,让他不时受到批评。在《新加坡赖以生存的硬道理》一书中涉及种族、语言、宗教的第六章节,他有问必答,直来直往,一些观点也可能被视为“政治不正确”。
今时情况是,很多的议题,老练的政客都知道可以想(甚至可以做),但就是不能说。我不知道这对理性思辨,以及问题的解决是否有好处,会不会长此以往,大家都成伪君子,不愿做真小人?像李光耀这样敢于直面敏感问题,开诚布公的政治家,一个个成了孤勇者,然后走向绝迹,是幸,还是不幸?
新加坡已故建国总理李光耀。(档案照片)
对于李光耀,我们从不用国父这个称谓,这也许是他的指示。但坦白说,在我心目中,他当之无愧。
在路线的斗争上,他决绝、充满狠劲,以致被打压者多心存怨恨。但一个人的千秋功过,最终还是要看“成品”,也就是他把国家建设到怎样,让人民过上怎样的生活。这58年来,我们确实没比别人差,也没人胆敢欺负,成绩单总体超亮眼。站在对立面的人,若始终放不下,还在计较着历史进程中个人的进退和得失,格局就小了。
廉政、组屋、绿化、军事实力、储备金、人均GDP和寿命,还有各种不是第一就是前十的评比……妥妥的优等生,容易吗?这些年来,想效仿的国家很多,一招两招,也许可以,但要全盘克隆,难矣。因为这里头,有一些精神内核的东西值得玩味,人们可以知其然甚至知其所以然,却不一定做得到,所以地球上几乎找不到第二个“新加坡”。
超级务实从 不空想和谈理论
李光耀晚年,一定很急切想把他参透、总结的如何确保国家长治久安的一些理念,告诉后代的人。所以才有《硬道理》这部书的出版。毕竟“花无百日好”,物质的成就终有时效性,唯有经验、教诲、价值观等等,才能规避盛极必衰的铁律,也才弥足珍贵。
但必须指出,奉为祖训,照单全收,不懂因时制宜和变通也是错的。未来接班人、副总理黄循财不久前在一个纪念活动上就指出:我们一方面要肯定这些价值观,但也要不断审视,根据不同的客观条件,在必要时敢于修正政策。
这点清醒、务实很重要。在很多地方,只要出个伟人,留下丰功伟绩,总有所谓的某某主义、某某思想被搬出来,甚至人还在时就开始造神。但这些年,我们从不提李光耀主义、李光耀思想,更没有人下令大家必须上课学习。
或许这才是李光耀治国方略中的真髓,就是在他头脑里,没有教条、框框、理论、空想,意即没有所谓的主义。只看是否有助于我们生存,并取得成功,是的话就是硬道理——哪怕政治不正确,无所谓。
值此百岁冥诞,我想,唯有理解并继续践行这种没有主义的主义,才是对他最诚挚的致敬;也才能在回答他心心念念的那句“100年后新加坡是否还存在”的质疑时,有底气地,给出正面的答案。
相关阅读:
文:王彼得
我们入驻小红书啦!
请关注“新加坡薯宝”
带给你新加坡最“红”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