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局、陷阱与我们的未来

秦朔

几年前，我的朋友吴晓波写过一本畅销财经著作《大败局》，从经营管理角度总结那些失败企业的教训。王荣利律师最近完成的这本《总裁的陷阱》，则是从法律角度探讨企业家个人失败的原因，并提出防范的建议。虽然从写作上看，这本书无法达到《大败局》的水准，但其提出的命题和《大败局》是一样重要的。尤其是书中大量援引和分析的、那些陷入牢狱之灾甚至杀身之祸的商界人士的案例，读起来比《大败局》还要残酷，残酷得有点难以卒读。

读这样一本书，我的内心是十分沉重的。由于工作关系，我和书中写到的许多商界人士都有交往，例如牟其中、杨斌、胡志标、张海、赵新先等等（牟其中和胡志标在狱中还辗转给过我书信或捎过信息）。几年前，我在自己的一本书里这样评价，改革开放后中国出现的知名企业家，若以败局论，最惨者当为如下三人：在国企是褚时健（59岁进监狱），在私企是牟其中（58岁进监狱），在乡镇企业是禹作敏（63岁进监狱）。本以为，有这么多前车之鉴，中国企业家的“牢狱命”应该可以终结了。没想到，几年下来，唐万新、郑俊怀、黄宏生、陈久霖、王雪冰、朱小华、顾雏军……一个个又锒铛入狱。

企业如同大厦，其倒塌固然令人叹息，但留给人的多是思想的启迪。而这些活生生的个体命运的重大变化，触动的更是人的心灵。

就拿黄宏生来说，我到现在都认为，他是中国电子工业发展中一位难得的工业家、实业家，敬业、节俭、精于计算；他的资本积累，相对于很多富豪来说，也干净得多，基本上是依靠生产销售一台台被消费者认可的电视机换来的。如果不是在香港而是在内地，也许到现在他还安然无恙。

黄宏生的命运是被这样一个过程改变的：为了在香港顺利上市，公司做了账目处理，被香港联交所调查发现后，黄宏生补交了几千万元；但由于心里不平衡，感到吃亏（持有一半股权却为整个公司“埋单”），就采取“虚构业务”的方式，从公司“捞回”了那几千万。公司内部举报引起香港廉政公署调查后，他又参与制造伪证（一份顾问合同），孰料廉署竟然验出写有合同的纸的生产日期，而他提供的合同上签的日期要早过生产日期一年，断无可能！

一个1982年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无线电工程专业、在班上任团支书、毕业论文做的就是“黑白电视机设计”、创业后历经坎坷百折不挠终成大器的企业家，一个不缺乏财富的富豪，就这样要开始6年牢狱生涯，怎不让人不胜唏嘘！香港法官在判案时表示：“这次是商业罪案中最严重的一类，被告身为上市公司高层，违反诚信，出卖公司和股东利益，行为令人伤感。尤其是首被告黄宏生，以奋斗精神创办国内数一数二的电视生产企业，同时亦考虑到不少重要人物及政要为他们求情，深受感动，但由于案情严重，必须判阻吓性刑罚，以起警惕作用。”黄宏生没有倒在战火纷飞的商场，而倒在了法本无情的香港。

对黄宏生案，内地不少企业家颇多议论。的确，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由于法治不健全，生存环境畸形，导致许多内地企业“行为变形”。在企业财产权缺乏保障，外部干预、乱吹哨和黑哨盛行、游戏规则也不平等的情况下，一些企业为了争取生存权利和发展空间，快速完成原始积累，不得不“打擦边球”，无奈之下失去了“童贞”。但是，必须清醒认识到，今天中国市场经济的法制化、规范化程度已大大加强，如果还想浑水摸鱼，已很难行得通。借用泰戈尔的话，“有人把刀剑当成他的武器，当他胜利时他已经失败了。”对于那些与法律不相容的“武器”，越早丢弃越好！

黄宏生很喜欢一句格言，“胜利往往在坚持一下的努力中”。面对今天他的命运，我想到了另一句话，“失败往往在随便一下的念头里”。黄宏生也很欣赏苏格拉底的格言：“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快乐的猪，一种是痛苦的人。”他多次说自己要“做一个痛苦的人，先痛苦后快乐”。而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法律保障的人，一种是法律惩罚的人。只有真正明白这一点，人生的安全边界才是确定的。

站在宏观的角度看，任何经济要长治久安，都要依赖优良的社会资本（信用、法治、规则、规范）。如果说，中国第一波的经济发展主要是物质资本的累积，而在这个过程中，不少企业的社会资本乏善可陈；那么，我希望在新一波的、建立在良好的社会资本之上的经济发展过程中，它们能够改弦更张，超越自我，修复童贞，回归本分。企业家都是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的人，会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但是，他们不应该、也付不起——自由的代价，生命的代价，安全的代价。

以上所谈，是由最近的黄宏生案生出的一些感想，只是一个方面的启示。《总裁的陷阱》中归纳了“律师给中国企业家的18个提示”，涵盖了企业经营行为的方方面面，值得从事商业活动的人们参考借鉴。当然，其中诸如“黑社会团伙”、“害命谋财”、“官商勾结”那一类，与企业家行为是完全沾不上边的。

以法的精神规范自己，以信仰的力量平衡自己，祝愿中国的商业人士和企业家们，彻底走出陷阱，踏上升华之路。

（作者秦朔为《第一财经日报》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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