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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最新长篇小说《酱豆》前言

黄堡书院
2024-09-24


文坛佳话:贾平凹出品“双黄蛋” 同期推出两部新长篇

2020年9月,作家出版社正式推出贾平凹两部长篇小说新作:《暂坐》和《酱豆》。这是贾平凹创作的第17部和第18部长篇小说。贾平凹为庚子年的中国文坛创造了一个长篇小说“双黄蛋”。

《暂坐》是贾平凹第二部城市小说,首部真正意义上的都市女性视角小说,灵感来源于贾平凹常去的一家茶室,在《后记》里提到创作缘起,贾平凹说:“茶庄在的那些年,我每日两次都在那里喝茶,一次是午饭前,一次是晚饭后。喝到了好茶就只能再好,不能将就,我已经被培养成喝茶‘贵族’了,茶庄却搬走了。突然就有了写《暂坐》的念头。”

《暂坐》以西安城为背景,讲述了一群独立奋斗的都市女性在心灵上相互依偎的故事。以生病住院直到离世的夏自花为线索,以暂坐茶庄的老板海若为中心,刻画了红楼群芳般的众生相。她们神秘着,美丽着,聚散往来之间,既深深吸引人,又令人捉摸不透。而茶楼里的世态炎凉正是社会的缩影,环环相扣的命运展示着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在颇为烦琐碎的日子里,看得到茶艺、书画、古玩的美,悟得出上至佛道下至生活的智慧。在大巧若拙、余味无穷的文字背后,仿佛作者就在茶庄楼上,慈悲而关切地看着:人生短暂,且来小说里坐坐。

评论家王春林说:“正如同在浩大的宇宙时空面前倍感自身的渺小,陈子昂因而发出‘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叹一样,贾平凹借助于《暂坐》中那一群城市白领女性的故事所传达出的,其实也正是人生太过短暂,整个过程差不多也就相当于到这个被命名为‘暂坐’的茶庄坐着喝了一会儿茶的模样。人生终归不过是一个‘暂坐’的过程而已。”

《酱豆》可以说是贾平凹的生命之书,是一部贾平凹写给自己的小说,是作者对往昔的追忆,也是对时代的致敬。贾平凹在题记里写:“写我的小说,我越是真实,小说越是虚构。”故事以《废都》的修订再版为开端,回顾了自己创作《废都》前后的心路历程及出版后的境遇。小说虚实结合,“贾平凹”作为小说人物出现,重塑了《废都》创作的时代背景,抛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贾平凹”形象,也抛出了自己对时代的探究、对人性的拷问,十分发人深思。 

“我是太热爱写作了,如鬼附体,如渴饮鸩。一方面为写作受苦受挫受毁,一方面又以排泄苦楚、惊恐、委屈而写作着,如此循环,沉之浮之。”在《酱豆》《后记》中,贾平凹如此说,这也正是其为新作《酱豆》做的一个有力注解。

《酱豆》试读
《废都》是在离婚之后才真正动笔的。我离婚是协议着离的,什么都不要,房子不要,财物和存款不要,那只猫也不要,就净身出门了。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但说实话,一旦离婚了,想着当初为什么就一见钟情,憧憬着从今往后比翼双飞、携手到老,怎么就突然间离婚了呢?我怀疑起了爱情,更怀疑起了自己:找伴侣如果说其实在找自己,我不好,只能是不好着再加了不好。我陷入了一种失败、沮丧、空落的情绪中。也就是在这种情绪里开始了《废都》写作。毫不讳言,《废都》的写作是我极力要摆脱离婚的情绪,而灰暗颓废的情绪又像雾霾一样笼罩了写作。身后的阴影是地面不停地复印吗?我体会到了徐展后,不,庄之蝶的张狂,压抑,苦闷,无奈,放荡,消沉,可怜的一个知识分子在那个称得上最好的年代和最坏的年代里,自以为是,也厌恶着自己,没有朋友,却寻不着敌人,想拯救别人,结果谁也拯救不了,反倒堕落、沉沦、毁灭了自己。书是和人一样都有着命运的,以前我写了那么多书,都是在家的书房里,早上七点起床,梳洗,吃早餐,然后写作,中午十二点吃饭,午后小憩一小时,起来再写,下午五点后接待来客,处理别的杂事,晚餐后喝茶,散步,零时上床睡觉。生活极其规律,书写的速度顺畅。而《废都》在租住的小屋里写作,晚上常常失眠,早上不能按时醒来,吃饭都是在街上小饭馆去吃,或者自己泡面,饥一顿饱一顿,写作最好时一天也完成不了三页,甚至一个上午写了撕,撕了写,写了再撕,头发就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过去,老鲁总是夸赞着我是为文学而生的,年龄还轻,笔已成道,写出了那么多作品,每一本出版都反响强烈。你还有崇拜的人吗?他说。我瞧着再无旁人,也说了一句狂语:那就照照镜子么。可现在,我不愿看镜子,镜子里的人是那么憔悴、枯瘦、丑陋!在那个黄昏,我百无聊赖了去找徐展后,原本要向他倾诉我写作遇到困难,他却在家里跟一个女的大发脾气。那女的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也不给我介绍,那女的没有顶撞他,只是扫地上茶杯摔碎的玻璃。我有些尴尬,不知所措。那女的把玻璃碴子装到厨房里的垃圾筐时,喊我进去自己倒水喝,悄声说:徐老师本来被邀请了去北京大学作一次报告的,机票都买了,今儿中午接到通知却取消了,原因是有关上级指出他不宜登中国最高学府的讲台的,他就拿我撒气哩。那女的说完拧身走了,而徐展后还在骂。别骂了,我没有点破他发火的原因,说人家是来照顾你的么。我讨厌人来照顾!他跟我也瞪起了眼,照顾什么呢,无非来向我要些钱?我忙得鬼吹火似的,应该一完事就走!一阵呼哧呼哧出气了,却低声问:你离婚了,听说你离婚了?他什么都知道呀,我说是的,离婚了。他竟然哈哈大笑:你也离婚了!使劲儿看着我,一甩手,,离婚那是好事啊,我那不到一年的婚姻结束后,我一下子解脱了,整个下午都在大街上一边走着一边唱歌。他拿出的是一瓶俄罗斯伏尔加烈酒,我们两个都喝醉了,在醉中,他当然要问起我的写作,我告诉说开始写长篇小说了,但忍着没有具体说要写的内容,只是说怕自己离婚的情绪影响到书中主人公命运的把握。他噢噢地叫着,手指头在茶几上嘭嘭地敲,又开始教导了:记住!当写一个人的命运,这个人的命运与时代、国家、民族的命运在某一点上交叉了、暗合了,写出来的就不是某一个人的命运,而是这个时代、国家、民族的命运!他这话让我兴奋,我端起杯子又敬他,结果我们的杯子同时掉在了地上,啊哇啊哇都吐了。

《废都》进度非常艰难,我担心如若继续待在那个小出租屋里写作可能中断,甚至会坏掉我的身体。宋从涛通过他的朋友联系了离西安三百里外的桃曲坡水库管理站,问我愿意不愿去那儿。写文章讲究个曲,《废都》里又要写更多的女人,女人是水,桃曲坡水库这地名好,我当然高兴啊。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水库在一个山坳里,方圆五里内没有人家,管理站也就六个职工。我住进了那排平房东头的一间屋里,吃饭在他们灶上,硷畔有个厕所。在新的环境里,没有朋友,没有熟人,没有报纸和电视,我完全封闭性地每天坚持写八个小时。我吸烟很凶,写作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吸烟,往往三个小时过后要去上厕所,才发现烟缸里已经是几十个烟屁了。站长喊我去吃饭,推开门,冲出的烟雾使他一阵咳嗽。嗨,我以为你着火了,头发里往外冒烟!他奇怪我为什么不开窗子,窗帘都拉得严严的,还不咳嗽。我是不咳嗽,或许前世就是个烟囱。他更奇怪我怎么能一坐几个钟头,写那么多字:世上的字能写完吗?催促我出去转转,或者与他下一盘象棋。我是写累了,也和他下那么一盘。一次,我写了一张提示——我打草稿从来是在豪华的笔记本上写的,但有时写不顺手了,要在另一张纸上先写一些提示——那一页提示寻不到了,站长问是不是上边乱七八糟的,还有些箭头,说他以为是写废了的纸,刚才上厕所当手纸了。我赶忙去厕所,多亏那纸还在,只是弄脏了,拿回来再抄了一遍。站长不好意思,我说没事,心里却在打鼓:是不是我写的是臭小说?从那以后,站长不大来下棋了,但他总是想方设法给我改善伙食。原来他们午饭都是烩面片或蒸馍豆腐白菜汤,他要给我炒菜,肉丝土豆片呀,韭花煎鸡蛋呀,而且油放得多。但那时卫生条件不好,苍蝇到处趴,经常趴在屋中的电线上,电线有了指头粗,锅里油一焦,菜放进去,欻啦地尖叫,一股油烟和热气就腾空而上,灶台上边电线上的苍蝇便掉下来几只。这些我先不知道,当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在碗里搅了搅,发现了两只煮烂的苍蝇,恶心得饭就吃不下。这没事的,站长说,这不是厕所来的,是饭苍蝇,一做饭它们就从库边的水草丛赶来的。他的碗里也发现了苍蝇,用筷子夹出来,又呼呼噜噜吃起来。我有两顿没有吃,可不吃就得饿肚子,后来我也就夹出苍蝇把饭吃了。有时去水库里游泳,我不怎么会游泳,仅仅是狗刨式地在水里手脚扑腾一会儿,就是洗个澡。傍晚时分,那里的风光优美,夕阳照来,水面上望不到边的芦席纹,又被染红一片。站长在说,水库每年都要淹死三四个人的,今年只淹死了两个。那意思是还有一两个名额没完成吗?再看着水库,便觉得那深处有水怪,库边的芦苇茵茵,在风里沙沙作响,疑心了其中有鬼。便不再单独去那里了,要洗澡提一桶水在屋室里擦身子。

《废都》极快地写完了初稿,可以说,是我所有的书用时最短的一本。这期间宋从涛来桃曲坡水库看望过我一次。他告诉我,他的投资失败了,当交了一万元后再去找玩具公司的那个老板,人不在了女秘书也不在,从喜来登酒店经理的口中才得知,那压根就不是港商,是河南的一个农民。我嘲笑他,上当的都是有私心的人。干啥的就是干啥的,他说,知识分子还真要认这个穷命哩。我那时已经改抄《废都》有了四分之三吧,他就把改抄过的部分拿去看,原本说当天下午搭车赶回西安,他没有走,晚上一夜,第二天又一天,没有走。再到了晚上,我改抄出几页,他就看几页,还有几章没改抄出来,他过来抱住了我。/你觉得你写得怎么样?/你觉得呢?/你相信我的阅读能力吗?/怎么样?/成了!这次写得好!/他在说这话时,语气和表情是激动而真实。是这样吗,我说,是这样吗?任何作家当一部作品写完后那是最脆弱和不自信的时候。当然啊,这是大作品!他的眼睛放光。我没有再改抄下去,我要喝酒,我要跟他喝酒,我三更半夜敲开站长的宿舍门,向他要酒。但站长宿舍里没有酒。/还有什么能喝的?/这几天我咳嗽,有一瓶咳嗽糖浆。/我把一瓶咳嗽糖浆拿来,和宋从涛喝。咳嗽糖浆甜甜的,并不难喝,但不能大口喝,我们就划着拳,谁输了抿一点。到了天麻麻亮,一瓶咳嗽糖浆竟抿完了。宋从涛说上午他得回城,我让他到床上眯一会儿吧,他脱了鞋往床下放时,一弯腰发现床下盘着一条蛇。屋子后边就是长满草木的坡崖,肯定是有蛇,夜里起来要上厕所,打着手电走时也看见过路上有蛇爬过,以至后来半夜小解,都是站在床上从后窗射出去。但从未有过蛇进屋呀。我们都吓了一跳,不明白这蛇什么时候爬进来的,是从后窗,还是从门下的缝里?我们谁都不敢动那蛇,还是站长听见叫喊声过来,用棍子挑了扔到了硷畔下的树林子去。哈,宋从涛说,这蛇或许也是文学爱好者吧,来听我们说《废都》?!

 
※ ※
 
《废都》里庄之蝶和那么多女人做爱,有读者就来信指出你根本就没生活,是不是看了黄色录像写的?是的,读者说得对。曾几何时,街道上有了录像厅,播放港台的武侠片,进去看过一次,武侠片中就有色情的东西,看得人面红心跳的。张斌儒告诉说,这是带色的,还有纯色的。有的宾馆一层的茶室和洗脚屋,进去都有个后门,交了钱,从后门进去直接上楼到宾馆房间就能看。还有,一些小贩在街上瞄着行人,如果发现你可能是猎物,走近了就将掖着的黄色大衣一亮:要带子不?张斌儒曾给我指点过那些茶室和洗脚屋,哪些人是小贩,问我是不是过去察看一下。我知道公安局大张旗鼓地在取缔所有的录像厅,当然是拒绝了。那时我确实想象不来纯色的录像会是什么样子。半年后,遇着了诗人王若一,他问我看不看花带,要看了,晚上接我去北郊。我才明白花带就是黄色录像带,觉得用花字比用黄字好。/怎么是北郊?/那是我老家的空房子,安全。/都谁去看?/人多,全是咱这一行的。/有徐展后吗?/徐老师用不着看这些。/这……/走吧走吧,你没个情人,还不看看花带,就守个老婆,能写出大作品吗?!/晚上十点钟,他用车接我去了北郊村子,拍打着一个院门,里边有人来开,又立即将院门关了,好像什么地方还有狗,汪地叫了一声。到了院子东边那间平房,里边又有个套间,进去了,是坐了六个人,有作家有诗人,没有评论家。我就在那一晚看到了花带。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幕,电视屏上刚一显出男女在做爱,我的气都不出了,这是我第一次看着别人在做爱,多健壮和优美的身体,就那么小个部位,竟如此多的姿势和花样,而且长久的时间,放肆的叫喊,我不敢回头张望,怕别人看出我的慌张和惊恐。我一动不动,但我能感受到我左右两边和后边观看的人也都僵在那里,呆若木鸡。在足足一个半小时里,谁都没有说话。当视屏上出现雪花点,王若一说带子卡了,等一会儿就好,我起身去上厕所,我的下边有了反应,却发现另一个小说家就在那里手淫。等返回房子,带子老化得实在放不出来,灯开了,坐在右边的那个叫吴雅的女作家满脸通红,她的鞋好好的,弯下腰去系鞋带,而另一个散文家说了一句:把他的,咱是白活了四十年!

《废都》里的庄之蝶我是以徐展后为原型创作的,我在他的家里亲眼见过三四个女人,也听说过还有更多的女人与他的故事,但庄之蝶如何和那些女人做爱,我那时确实没有生活,完全参考了那一晚看到的花带。

关于《酱豆》
贾平凹
人常常有许多的心思,最后都成了病。我知道自己有病,这如同牛黄多么多么珍贵呀,其实那是牛患的胆结石。
《酱豆》比《暂坐》的草稿早,《暂坐》却先在刊物上亮相,“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暂坐》走的是电影节大厅前的红地毯,《酱豆》从后门悄然去了会堂。
之前我所有的长篇小说写作,桌上都有收集来的一大堆材料,或长之短之提纲类的东西。而《酱豆》没有,根本不需要,一切都自带了,提起笔人呀事呀,情节场面就在眼前动,照着写就是了。而之前写完了长篇小说也全有后记,《酱豆》还是没有,因为要说的话正文里都说了,甚至当初给它起名时就是《后记》。
《酱豆》的修改誊抄是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每顿抓一把米做干饭或稀粥,菜已经很少,一日三次的连花清瘟胶囊必须保证,三个月的自我隔离,外边世界有毒,我也有着,把它写出来了,就是一场排毒。
我在题记上写:“写我的小说,我越是真实,小说越是虚构。”《酱豆》的故事,无一事没有出处,但人物有归纳,时间已错落,还有那些明的暗的,清晰的含糊的,不是卖弄和兜售什么,为的是一直要拷问自己。我这近七十年里,可以说曾经沧海,比如生于共产党军队的团部,团部又驻在大地主的庄院;比如少年时期的土改,反右,公社化,社教,“文化大革命”,回乡知青,反革命家庭可教子女;比如青壮年间的工农兵上大学,计划生育,打倒四人帮,改革开放,反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比如再后来的干旱,水涝,地震,瘟疫,病疴沉沉,城市化,金融危机,反腐,扶贫。每一个历史节点,我都见识过和经历过,既看着别人陷入其中的热闹,又自己陷入其中被看热闹。我曾在很长时间里疑惑我是属于知识分子之列吗?如果不是,那么多的知识分子的遭际和行状,应该让我如何读懂中国的历史和历史上的那些仁人先贤?如果还算是,我是在什么位置,又充当的哪一类角色?每一次我都讨厌着我不是战士,懦弱、彷徨、慌张、愧疚、隐忍,但我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写作呀。曾感叹如袁宏道的法“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又曾迷茫如一漫画中的题“当斧头来到树林里,好多树却说,至少它的把手是我们自己人”。我是太热爱写作了,如鬼附体,如渴饮鸩。一方面为写作受苦受挫受毁,一方面又以排泄苦楚、惊恐、委屈而写作着,如此循环,沉之浮之。时至今日,想之,这或许是命,再想之,初入文坛写过的《丑石》那么受到误解,写过的《一棵小桃树》又是那么风来压在地,风过再浮起,都是谶语啊。
哦哦,已经这把年纪,还能写就继续写,最想写些啥就写些啥,苟做,苟做,长吁成风,呵气为云。
二〇二〇年七月十七日
来源:作家出版社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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