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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知识分子成为小丑

世外之友 2021-04-16
当知识分子成为小丑

黄永玉有本诗集,书名是《曾经有过那种时候》。曾经有过那种时候……知识分子成了小丑。
1958年,甘肃千里沙漠中的夹边沟农场,农业队第一大队大队长、研究新疆史出身的右派安兆俊对高尔泰说:“我们这里,名演员偷别人的馒头,大音乐家涎着脸乞求一丁点儿施舍,在外国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回来的学者,为抢着刮桶,打架不要命……
这样的事,多得都不奇怪了。至于自打耳光,告小状,一年到头都不洗脸不梳头不补衣服的,那就更普遍了。这都是精神崩溃的表现。现在死掉的人越来越多,我想除了饿和累,精神意志的崩溃也是一个原因。”
在饥馑和死亡笼罩下的农场,甘为小丑,已成为知识分子苟且求生的普遍方式了。
知识分子小丑化的极端个案,或以赵俪生笔下的史学家童书业最为典型吧。
20世纪50年代,赵俪生与童书业是山东大学历史系的同事,赵俪生回忆:“童书业平生弱点,就在一个‘怕’字。有六怕,怕失业、怕雷电、怕空袭、怕传染病、怕癌、怕运动。童的一位学生又补充了两条:怕地震、怕蒋介石反攻大陆。所有这些他都怕,有时怕得要死。”

有多怕?
某星期天中午,赵俪生的妻子在家和衣而卧,童书业悄悄进来跪倒床头……
原来,“童有一份‘交代材料’,在党委组织部,运动过去了,他想索要回来毁掉,可是又不敢自己去要;想求我代他去要,又不敢当面提出,所以想到我的妻;可来时正值我妻午睡,所以就出了这怪相了。
‘交代材料’中说了些什么呢?说的是有一个受美国情报局指挥的,隐藏在大陆很久很深的,以研究历史、地理,绘制地图为幌子的反革命集团,其最高首脑是顾颉刚。各地分设代理人,上海代理人是杨宽,山东代理人是王仲荦,东北代理人是林志纯,底下还有一句‘我和赵俪生也是其中的成员’。这份‘交代’写了一厚本,题曰《童书业供状》……”
童书业能臆想出这样一个历史学名流联手的反革命集团,足见其心理已因恐惧而趋变态。
又一次,听说蒋介石要反攻,童书业忧心如焚,无法自制,遂找到当时山东大学历史系党总支、教师支部书记说:“他们来了,首先要抓住我,用枪口对准我的胸口,要我带他去搜捕共产党员。你知道我是胆小的、怕死的,我不能不带他们去抓你。但我和你约好,当我到你窗口时我拼命咳嗽,你听到咳嗽声,马上躲起来就是了。”这种受迫害狂的心理和言行,已沦为笑柄。

童书业夫妇和顾颉刚
当然,到了文革,知识分子成为小丑的现象,更是登峰造极。
俞平伯被抄家时,红卫兵开始不详其钱物所在,后见其夫人紧抱一盒,打开一看,竟是现金及存折数万元,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抄没而去。俞平伯却在后边追着高喊:“汝等持去,有利息乎?”向抢劫者讨利息,可谓迂不可及。
陈四益回忆说,文革初期,其师赵景深被关进牛棚,“有一位学生看守着他。不知是那位‘看守’有事还是贪玩,总之,他想暂时离开一下,但又担心被看管的对象逃跑,于是,便用绳子将先生绑在床上,锁上门扬长而去。先生痛苦难耐,又不敢呼救,于是便哀声作牛鸣。路过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敲门不应,便破门而入,这才发现牛鸣者竟是先生。问他为何这样?答曰:‘我是牛鬼蛇神。’此事非我亲见,但听说之后,心中惨然,并隐约感到,这种悲惨的滑稽,实是一种迂曲的抵抗。”不论如何,名教授无奈而作牛鸣,滑稽之中又是何等辛酸。
1968年冬,敦煌文物研究所的七名牛鬼蛇神进山开荒,尽管脱离了原来批判斗争的世界,但内心的政治阴影依然浓重:“夜里挤睡在一个大铺上,心灵也并不相通。相反地,由于日夜密切接触,每个人都害怕不知不觉又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反而把自己包得更紧了。一个个战战兢兢、规规矩矩,连睡觉也不得安心。”
高尔泰右边是史苇湘,他回忆:“史苇湘一睡下就打鼾,使我十分羡慕。但后来我发现,他并没睡着,假装打鼾是为了表示心里没有隐忧没有抵触情绪。也确实能造成这么个印象。我想学,发现这很难……”
一次,高尔泰跟原顶头上司段文杰等三人半夜出动卸煤,“回来睡觉时听到段文杰说梦话,说毛主席万岁!颇纳闷。第二天劳动时,老段变着法儿试探我们的反应,才知道他是装的。这就更难了。”不仅假装打鼾,又假装说“万岁”的梦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是,在这种小丑面具的背后,又掩藏着多么深重的恐惧啊。


段文杰
知识分子斯文扫地一至于斯,其处境可怜,其情状则可笑。
知识分子本是死要面子的,一旦连知识分子都不在乎脸面,可以任人笑骂,成为跳梁小丑,那么,一定是知识分子受到了时代和环境无可抗拒的重压。知识分子固然不能垄断知识和理性,但如果一个时代竟以压迫、蹂躏知识分子为乐,则表明那个时代必然是反知识、反理性的,那必定是一个最蒙昧、最恐怖的时代。

不过,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忽略一点:对于个人的如烟往事或集体的隐秘历史,知识分子从来都是最主要的记录者和阐释者,但也因此,我们不免习惯性地强调知识分子群体自身的受难史,并以知识分子为中心来保存和构建苦难的全民记忆;我们总是不自觉地以知识分子的受难史,取消了芸芸众生的受难史。
在曾经有过的那种时候,跟那些知识分子一样可怜可笑的普通人,又有多少?连知识分子,连成名成家的知识分子,都如此可怜可笑,更何况那些默默无闻的一介普通百姓呢?
只因为他们不是知识分子,没有编写历史的权力,他们就不能将自己的可怜可笑笔之于书;只因为他们不是知识分子,头上没有名流的光环,因此也没有知识分子关怀他们的可怜可笑,为他们留下历史的铭记。于是,无数普通人的可怜可笑,就被我们集体记忆的筛子所遗漏了。
所以,我们在编纂精神受难史的时候,必须打破知识分子的视角,而回归普通人的视角。
归根结底,童书业、俞平伯、赵景深、段文杰……之所以可怜可笑,并非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只因为他们是人,是普通人。那不仅是知识分子的可怜可笑,更是人的可怜可笑;那不仅是一个迫害知识分子的时代,更是一个迫害人的时代。
当知识分子成为小丑,那么,所有的人,也都成了小丑。
苏联的新衣
在红潮风暴席卷下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分子左倾化是世界性现象。以欧洲为中心,向西至美洲,向东至中国、日本,各国知识分子咸以进步为号召,以革命为旗帜,以批判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为神圣事业。而苏联作为现世乌托邦的唯一实验场,自是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圣地,东游朝圣者多如过江之鲫,本杰明、茨威格、萧伯纳、罗曼·罗兰……都去过。
20年代末苏联因集体化运动产生大饥荒,饿死数百万农民,可萧伯纳回来竟宣布:“俄国在闹饥荒?胡说。我在哪里也没有吃得像在莫斯科那么好。”(肖斯塔科维奇《见证》,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61页)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记述了苏联之行,有所疑虑,但欲言又止;本杰明写过日记,但暖昧地回避了政治,且根本不准备出版(中译本《莫斯科日记·柏林纪事》,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罗曼·罗兰当时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对苏联唱尽赞歌,在日记里记录了一些阴暗面,却要封存50年才许发表(中译本《莫斯科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然后,纪德也去了。

纪德,法国人,双性恋者,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20年代后期皈依共产主义,在莫斯科方面力邀下,1936年访苏。
临行前,他的老友,从苏联流亡出来的维多·绥奇在信中恳求纪德:“我愿你决不要闭起你的眼睛,你应该看到那些新元帅的后面,看到那机巧的宣传……请你同意我吧:人们对于革命的服务,并不在于掩盖它的毛病,或蒙住它的真面目来骗人的呀!……让我告诉你吧,谁要是想为工人阶级与苏联服务,那他就非睁开眼睛不可。让我以那些人的名义要求你鼓起勇气,要求你具有那明视真实的勇气!”
纪德没有辜负友人所望,他始终不失“明视真实的勇气”,虽在苏联好吃好住,却没有吃了别人的嘴软,回来即写出轰动一时的《从苏联归来》,痛揭铁幕内的黑暗:“我怀疑,现在任何国家──即使是在希特勒的德国──精神也没有这样不自由,没有这样被屈服,没有这样恐怖(被吓坏了),这样奴化。”(此书至少有戴望舒、郑超麟及朱静三种中译,此据戴译)
为什么以欧洲良心自居的人道主义者们不愿说出真相?
在认识层面,他们由于观念遮蔽了事实,由于道德理想取消了理性判断,一厢情愿地相信苏联是人类未来的文明样板,遂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不惜“以辩证的名义去为无法辩护的东西进行辩护”(这是雷蒙·阿隆批评萨特语,《雷蒙·阿隆回忆录》译作“为了辩证法的需要去为不合理的事物进行辩护”,见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912页);
在品格层面,他们害怕真相证明其错误,这将打破他们自己造成的政治神话,破坏他们已经参与其中的一切,他们恐惧被党遗弃,被左翼群体放逐,被所谓进步的事业扫地出门……往好处说,是因为他们缺乏头脑;往坏处说,是因为他们没有良心。
在那么多罗曼·罗兰们歌颂苏联的大合唱中,纪德之所以能一士愕愕,是因为他始终能将真实置于抽象的理想和信仰之上,置于党派意识形态之上,置于个人荣誉之上。
他在《从苏联归来》自序中说:“……凡要始终一贯坚持自己的意见,往往会发生不诚实的危险;……倘若当初是我弄错了,那么最好的事情便是赶快承认我的错误;因为在这里,我对于那些受这错误所牵引的人,是负有责任的。在这事情里头,顾不到所谓‘自我尊严’,而且我本也很少所谓‘自我尊严’。在我的眼睛看来,这里头有些事情比我自身还更重要,甚至比苏联还更重要:这就是人类,它的命运,它的文化。
苏联之上,还有人类在;共产主义之上,还有人道主义在。纪德在《从苏联归来》的续书中更谓:“没有一个政党能够束缚我,能够阻止我去爱真理,去爱真理过于爱党。一到说谎话的时候,我就不惬意了;我的责任就在揭穿谎话。我所依附的乃是真理,党若离开真理,则我立刻离开党。”(此据郑译)
即使在他访苏之前,在最信仰共产主义的时候,他也充满怀疑精神:“使我害怕的是,这种共产主义宗教,也是按照一种教条、公认的教义、条文和放弃批评来行事的……我之所以仍然和他们在一起,这是因为,我的心灵、我的理智本身建议我这么做,绝非因为‘它被写在……’不论提及的文章是马克思的,还是列宁的,只有当我的心灵和理智赞同的时候,我才能服从它。”(皮埃尔·勒巴普《纪德传》,东方出版中心2001年版,第378页)
──“只有当我的心灵和理智赞同的时候,我才能服从它”,说得何等清醒明晰!正因为有这层自由思想和理性精神的底色,以后他才能如此决然地戳破那重苏联的皇帝新衣啊。
革命就是苏联的新衣,在这件乌有的新衣里的,是赤裸裸的暴政。所可叹息者,是苏联的新衣即使戳破了,但依旧有自欺欺人的知识分子一再编织出苏联式的新衣:萨特之于中国和古巴,乔姆斯基之于红色高棉,福柯之于霍梅尼的伊朗……其中尤以法国知识分子更甚。幸好,有纪德,还有阿隆,还有加缪,他们尽管孤立,依旧自信,捍卫了法国知识界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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