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怎样做父亲
作者:海月先生
前两天适逢周末,我照例试图跟儿子联系。奇怪的是,多次发信息,都没收到半个字的回复。情急之下,直接拨电话过去,也没有人接听……如此这般,我的心里就有些隐忧。
中午,孩子妈妈下班回来,风风火火的,进门也说这两天跟儿子联系不上,感觉这样不对劲、有问题——我说能不能不这样?听风就是雨,动辙大惊小怪。我说要不通过陈教授打听一下吧?她说:“你就不担心吗?要不担心的话就等着。”
其实,我是有些担心的,尤其是经女人这么一刺激,就真的耐不住了。我跟陈教授打过去,知道他近来在旧金山的国家实验室做项目,就托他想办法用别的方式尽快跟儿子取得联系……
结果,儿子很快回信息过来,说是我们惯常用的联系方式,前两天可能有些问题,他没有看到我们的信息和电话,不过重新登录后似乎正常了,并说明天开学头一天,可能会忙一些,后天应该有空聊天。
果然是自己吓自己呀——不过我想,做过父母的人,都能理解我们这种心情。儿子没有手机,跟外人的联络就只有电子邮件,我们跟他的联系,用的是另一种网络社交软件,通常是先发信息给他,收到回复后再打过去视频。这次陈教授也是发邮件给他,没想到马上收到了他的回复,我们也就不用再担心了。虽是小事,可还是要谢谢陈教授。
想到亲子关系,我会想到两句古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另外,还有更通俗的表达: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如此说来,我们费尽心机多年,岂不是把儿女培养成了白眼狼?依我看,还真不能这样讲。我从前说过,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一代一代往下传承的,而不是必须要求等价的回报的。
我们做父母的,把子女培养成人,让他们有生存的技能,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在现代文明社会,我们的做为纳税人,养老是社会必须的责任,而不是子女应尽的义务。当然,从亲情的角度考虑,子女给了我们额外的赡养和陪伴,那是我们的福份。总之,为人父母者若能这样拎得清,亲子关系就会比较轻松自然;反之,若是总试图用亲情去绑架子女,得到的结果,通常不会太好。
自从儿子出国后,我曾反复被朋友问道:“你们就这么个孩子,送出去那么远,将来还有可能留在国外,看你们老了怎么办?”而我呢,毕竟还没有那么老,甚至我觉得自己离衰老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也就不会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有时候我会想,处在这么个神奇的国度,将来的一切都未可知,想那么多干嘛?只要孩子有发展的机会、有较好的未来,或许其它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读者啊,不知我这样想,是否太乐观和随性了?
算起来,儿子出国九年了,说句开玩笑的话,他在当地已经混成了个著名的学生。去年暑假,我们过去看他,在那里住了两个月。期间,他邀请我们参加他们实验室成员的野炊,碰到一位中国同学的妈妈。一见面就很客气,说是听女儿说可以见到Andy爸爸人家才来的。这么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好奇,就问怎么回事?她说——
“我是前些年带着女儿嫁到这儿来的,女儿也在当地的大学读电子工程。有一次,我从一个关于留学的微信公众号上,读到一位中国爸爸介绍儿子在美国申博过程的文章,觉得这个孩子太有主见、太优秀了,我就拿着文章给女儿看。没成想,女儿看过之后,竟然说:‘妈妈,这写的是我老板呀。’哈哈,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前几天女儿告诉我,他们要出来野炊,Andy爸爸妈妈也要来,我是特别赶过来见你们的。”
听到这里,我冲儿子说:“不错呀,啥时候成老板了?”儿子不以为然,答道:“哪里有什么老板?我只不过是个包工头儿而已。”说是包工头儿,也的确有道理——导师手下有多个课题,每个课题由一位博士牵头,下面会雇用几个硕士或本科生,儿子就负责其中的一个课题。那天的气氛特别好——在异国他乡,遇到这样小小的恭维,还是蛮受用的。
高中阶段,每年暑假儿子都会回来。上本科至今五年半时间里,他只在大二圣诞节期间回来过一次,还是因为签证到期为了更换签证,之后再没回来过,而且表示博士读完之前,都不准备回国——本科阶段,是因为课业压力太大,时间有问题;而读博期间,除了学业之外,还有其它的隐忧:他说前年暑假后,有位伊朗女博士生因为川普总统的新政,耽误了两个月才允许入境……我说,咱们又不是伊朗。儿子并未答话,笑而置之。
儿子长时间不回来,家里老人难免会惦念,我们就得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有时亲友们也会问起来,我们往往说是儿子在外面太忙,没时间回来。然而,这个理由在常人看来是不具说服力的,我想他们肯定会在心里嘀咕:“这孩子忘本了吧?”不过在我看来,忘本与否也并非什么大事——首先,孩子成年之后,独立才是最重要的。其次,在独立的基础上再去顾及亲情,这样的亲情才有价值。反之,孩子若是过分恋家,有事没事腻在父母身边,将来长成一个巨婴,那就不光是孩子和父母的悲哀,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灾难。
有时候,我也会跟儿子开玩笑道:“你看别人家出去留学的孩子,起码每年回国一趟,有的是寒暑假都回来的,据说还有一年来回跑三四趟的。你可倒好,四年也不回来一趟,你这是学大禹治水呀?”他说:“这样你就知道他们很多人为啥学习差了吧,一年到头净在路上折腾,哪还有心思学习?或者换句话说,我每年回去三四次,然后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你说你烦不烦?”闻此言,我心里马上说:“烦。”其实,道理也就是这么简单。
前年秋季,儿子开始读博后,就不用再跟家里伸手要钱了,他对此很自得,说:“想到自己能够在二十二岁实现经济独立,确实是件很爽的事情。”到去年夏天,据说是已从生活费中节余七千多美元,折算成人民币已超过五万元,相当于内陆城市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了吧?后来,他跟我们商量,说是要拿这些钱投资自己——问他具体干什么?说是要组装一台好点的电脑服务器,一来自己的课题研究用的着,二来还可用来做些别的事情。
“既然是搞研究要用,可以向导师申请经费呀,何必自己花钱?”妈妈表示不理解,他解释道:“学院本身有服务器,我之所以自己掏钱另买,一是因为原有的服务器已有些落后;二是因为我若使用那台服务器,还需频繁地跟学院管IP的人员打交道,对我而言这是个麻烦;再者,我跟着导师干活儿,人家要的是进度和结果,有成果出来,一切皆大欢喜。如果几年下来无果而终,我即便攒下几万美元,又有什么用呢?”
儿子振振有辞,况且又是他自己挣的钱,我们也没必要再多说。我们从美国回来这几个月,听说他陆陆续续花在服务器上的钱上万美元,应该算是比较强大了吧?两周前我问起来,他说:“说到服务器,得告诉你一声,还真算出东西来了。这么说吧,就像是摸着石头过河,我的博士后师兄两年来写了两万多行程序,可惜仍只是在黑暗中摸索,而我接手几个月来,重新调整了思路,再加上我的设备也比较强大,现在终于摸到了第一块石头,也就证明我的技术线路是对的,接下来的工作就比较有方向性了。”
说心里话,听到这些做父母的能不高兴吗?我想进一步了解些情况,儿子说讲多了你也听不懂,反正是在我之前也有人做类似的工作,但他们都是模拟出了自己想象中的东西,而我这次则是模拟出了现实中已有的东西——他们是从虚拟到虚拟,而我是从虚拟到实物,这在我们的行业意义重大,这个成果是可以写论文的。我问他有没有向导师汇报,他说暂时没有,刚好处在圣诞假期,想把成果再“打磨”一番,开学后再跟导师汇报,相信他也会非常高兴。
据说,如今的科研已跟传统意义上的科研有着很大的不同,最重要的工作已不是在实验室里,而是通过在电脑上建立数学模型来完成的,实验室的工作反倒成了辅助性的。我不懂呵,或许只是道听途说加主观臆断,反正儿子说导师招他来的本意,就是做计算机模拟,因为博士后师兄还在,相当于是在实验室等了一年,所以现在要抓紧点点滴滴的时间,万不可因别的事情分心,近几年里想花费太多的时间去维持亲情和友谊,也是不现实的。
读者朋友,这就是我儿子的现状——他刚满二十四岁,已读了一年半的博士,虽然并非众人眼里的名校,但他的学业和研究却都有条不紊、扎扎实实地往前进行。而在生活上,他也有一套自己的独特见解——至今无房、无车、无手机、无女友,自称“四无青年”;同时,还调侃自己道:“我不光是个四无青年,而且我还是个骄傲的四无青年。我不会早早地去结婚生子、拖家带口,再背上一堆房贷车贷,过上那种大家都在过的苦逼日子;我也勿需投资别的,我只投资自己。”
也许在有的朋友看来,儿子说的这些话有些孩子气,但他对未来有明确的目标和规划,并专注于自己要做的事情,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这些对年轻人来讲,也是难能可贵的……文章写到这里,做为父亲,抚今思昔,我的感情蛮复杂的。熟悉我的朋友,会知道这几年我写过好几十篇关于儿子成长的文章,其中也会了解到他当初所经历过的曲折。在此,我想再讲一段儿子更小时候惊心动魄的经历,做为本文的结束。而且,我希望通过儿子现在与过去的强烈对比,能够对读到此文的朋友有所启发。
十四年前的那段时间,我鬼迷心窍,在做一种亏得一塌糊涂的生意,而且很执着地在坚持——那时的我还相信一句鬼话:只要不轻言放弃就有机会,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实际上,当我后来淡出商界之后,才算弄明白:挣钱时讲究落袋为安,亏钱时要及时止损。但是,已经晚了,我再也没有勇气进入生意场,甚至各种场面气的活动产生了生理上的排斥,也就只好愿赌服输,躲进书斋过自己的清苦日子了。
就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工作或者叫事业不顺利,就会影响到家庭生活。家庭的氛围不正常,孩子的成长就会出问题。那段时间,我是早出晚归,整日焦头烂额,内心极度焦虑。妻子情绪低落,满腹怨气,家庭的气氛就很冷寞。儿子后来回忆说,那时他放学后,经常一个人被抛在家里,妈妈还冷言冷语,动不动就说对他失望了、要彻底放弃他了……极度苦闷之下,自己到院子里瞎逛悠,就这样被几个“坏孩子”带进了黑网吧,其后一发而不可收,以至于到了逃课和夜不归宿的程度。
不知还有哪位朋友有这样的经历——你前脚把儿子送到学校门口,后脚学校老师就来电话问你儿子怎么又没来上课?晚饭做好了,唯独儿子没有回来吃,等到夜深人寂,整个城市都熟睡了,你却见不到儿子的身影。那一刻,你还关心孩子的学习好与不好吗?你还在乎儿子是否沉缅网络游戏吗?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你只想要孩子是安全的就行。于是大夏天里,我满怀慌恐,光着膀子,黑网吧一家一家挨着串……多么希望在某个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网吧里看到的某个不良少年就是自己的儿子呀。然而,看过一个一又个,哪个都不是自己的。问题是这样的经历在我并非一次,而是反复多次,当时的感觉就是世界末日要到了。
有时,好不容易把儿子找回家了,苦口婆心地跟他讲道理,他也不犟嘴,甚至不怎么说话,过后却是我行我素;惩罚也不行,决不低头认错,面对严厉他只有漠然,乃至是轻蔑;无计可施的时候,我甚至想到了用文字跟他交流,连续给他写了三封信,言辞之恳切把自己都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后来有位女士看到后还特意收藏了一封。但是,这些在儿子眼里都毫无意义,他依然无动于衷。
事情真正出现转机,得益于跟儿子班主任老师的一次交流。对了,忘了交待,儿子当时正上小学五年级,班主任老师叫马文砚,是位内向、质朴的女老师。她曾对我说:“岳老师,你不要着急。孩子目前这种情况,我们不要觉得是他犯了错误,需要我们来纠正。而应当看成是他遇到了困难,需要我们来帮助他度过。另外,问题出在孩子身上,根源往往在家长那里,要反思一下自己,从自身做出改变,孩子才会随之做出改变。”读者朋友,这话有道理吧?其实就是这样,解铃还需系铃人——自那以后,我首先检查自身的问题,调整自己的状态,不急不躁,对儿子既不讲什么大道理,更不会去逼迫,有的只是悉心的陪伴和耐心的等待……这样坚持几个月后,儿子就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来。
大概两个月前,曾经在儿子初三遇到问题时挺身帮忙的程老师突然跟我联系,说到她正在上初三的女儿,往日里是个乖乖女,原本学习成绩也不错,近来却变成了刺儿头,成绩也下降了,老师还打电话表示对她非常不满,问我有什么好的办法?我开玩笑说:“真是当局者迷呀,当初帮我们解决问题的人,如今自己遇到类似的问题时却犯难了。”然后,我把儿子小学时出现的状况讲给她听,又告诉她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就是调整自己的状态,坚定地跟孩子站在一起,然后悉心陪伴、等待改变。
没过多长时间,又跟程老师通话时,我问起她女儿的情况?她说当然很好啦,岳老师提供的办法肯定好使。人贵有自知之名,我当然听得出程老师的话有恭维的成分,但从她语气轻松的程度来着,情况肯定是有了很大的好转。之后,我跟儿子通话时说起此事,他说:“那不就是叛逆期的表现吗?依我看,叛逆期这个东西,来比不来好,早来比晚来好,症状明显比不明显要好。总之,从小折腾过的比傻白甜好,有叛逆期的孩子更独立、更聪明,将来更能干出成绩来。像我要不是当初闹过几次事,搞得你们神经兮兮,你们能送我出来吗?说不定至今还在家窝着呢?”
不管怎么说?儿子是长大了,我做为父亲的责任也越来越轻松了。回想自己这半生,也许我在很多事情上都做得不好,留有遗憾,唯有在做父亲这件事上是尽了心的,而且结果不错。对此,我很欣慰。
相关阅读:
作者:海月先生,本文经授权发表,版权归属作者/本号联合所有。
喜欢本文?欢迎关注/置顶/点赞/加入留学家长公益交流社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