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窜了五所美国大学的小白鼠
作者 : 某水
来源 : 豆瓣
我是2008年入学的美国本科生,也是2012年的毕业生。
父母都没有念过正规大学(勉强可以算是大专文凭/技校出身的工人阶层),跟很多国内的爹妈一样,对美国大学的流程、对所谓科研啊学术啊更是完全没有概念的,除了“名校”这个标签。
所以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一所名气还不错的加州大学UC某分校读语言学,虽然谁也搞不懂这个专业读出来能干什么,但父母就已经觉得特别光荣了。
因为他们那一辈人没有能力做到的所谓“出去见见世面”、“念所好大学”,终于在下一代身上圆梦。
谁知这“四年一觉美国梦”赶上了“乱世”。
2008年美国股市崩盘,我开始跟着美国第一届黑人总统一起抗战了,他是治国我是自治,我们哥俩的四年都挺难熬。
每日看着报纸上扑天盖地对华尔街崩盘的报道,政治家们批斗政府,百姓们批斗金融家,而校园里面对学费暴涨、课程缩水,大批UC学生们毕业就失业,申请研究所也越来越竞争激烈,这片土地上的中国学生其实都在跟着美国人一起切身经历着这场带来全球影响的金融危机。
自己也因为家庭问题、经济拮据、就业考虑,转战了5所大学,念过文科也折腾过理科,拿了200多学分却只抱回一个同胞们基本没有人认可的专业文凭。
这种杯具的案例无论在中国在美国,都是专家和家长眼中的“失败”案例吧?但是从临床上来说,我一直觉得自己这种从碰壁中磨练出来的“蟑螂小强”,恰恰才是最有研究价值的。
作为一名在中国基础教育下长大、在美国接受高等教育的普通学生,4年的大学生涯里,我何等有幸,能在5所不同的美国大学里拿过课(这5所公立大学全部在加州,包括一所科研型大学,一所教学型大学,还有三所社区学院),有幸接触了在这三个不同的大学系统就学的外国留学生群体、移民学生、本地的美国学生,并很有兴致地观察了这三个不同系统的教学设计和教学风格。
就像郭靖一样,拜过“北丐”级别的技术性师傅,也跟“老顽童”师傅揣摩过“左右互搏”的乐趣。
虽然我没有博士级别的教育基础,这个“主义”那个“理论”我都理解不来,“左派右派”、“文科理科”的具体界线也分不清,但作为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学生,大学4年我自己成了一只小白鼠,厚脸皮点儿说,是一只浑身都是“田野调查”数据的小白鼠。
这4年小白鼠学到的最重要的技能,就是怎么把科研理论应用到临床实践,并且一直是秉持着相信科研、尊重实践、热爱学生/病人的心态这样工作的。
我希望这个“小白鼠”式的沟通模式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辅助资料、一个案例研究,帮助侧重理论和侧重实践的人一起更好地为挚爱的学科奋斗,而不是争执选哪边站队,因为大家都是出于对这个话题的关注和热爱。
在豆瓣上经常能看到很多不同领域学者老师的讨论,每次都让我这个念书很少的实践派民科人士受益匪浅。
之前看到《白彤东:从美国通识教育反思中国大学教育改革》这篇文章,作为一个留美10多年的学者,白老师提出了不少值得思考的理论,但很多论述并不能完全代表美国大学三个体系的现状,也很难融入国内现阶段的教育和社会环境,引发了很多人的争议。
所以我也讲讲自己的经历吧,算是从一个学生、一个被教育者的角度来思考一下美国大学的三个不同教育体系,写的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废话就到这里,说不出来大道理,但我想哪怕我提供一点信息什么的,应该都会有点帮助的。
(一)
我就读的第一母校是所研究型大学,不是所谓“常青藤名校”,但提供的本科教育资源的确是超出人想象的丰富。
语言学专业下面除了基础语言学(General Linguistics),还有认知语言(Cognition & Language),社会语言(Language and Society)和外语学习(Language Studies)。
大一的时候,我就像掉进了爱丽丝奇境的迷路孩子,带着从小对各种语言和文化的热爱,一头扎了外语学习中,学了日文、西班牙文还有美国手语。
虽然仅几个学期的学习得到的知识很粗浅,但我十分享受这种通过不同语言和文化的万花筒看世界的感觉。
尤其是美国手语,它是一种很visual的语言,使用的群体就是从小被我们一直标榜为残障人的“聋哑人”。
但正因为我是从语言的角度开始学习,我摘掉了自己对残疾人的有色眼镜,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手语的应用群体、他们的社会生活模式,将他们当作有自己社交群体、自己传统文化的普通人,我们尊敬他们的文化,并且十分享受他们的独特沟通方式。
大一的时候我还上过很多并不能算入毕业和专业学分的freshman seminar,这些seminar是教学型大学和社区大学所没有的。
开seminar的导师都是来自不同学科的教授,这些seminar的目的是帮助所有的大学新生更好的探索自己的兴趣。
出于对音乐、电影、宗教研究的喜爱,我上了社会学老师的一堂“流行音乐社会学/Sociology of Popular Music”,学会了怎样从社会变迁的角度理解并且欣赏不同类型的音乐对其时代的影响,这教会我,一个在中国传统教育模式下成长,学琴学了十多年却只会照谱子弹琴的孩子,去如何发自内心欣赏音乐。
另一堂有趣的课叫做“弗莱明哥语言和文化/Language & Culture of Flamenco”,是我们语言学系教授的课,他不但是西语爱好者,更熟弹弗莱明哥多年,上课的时候他抱着一把吉他,左脚踩着桌子,给我们唱一首弗莱明哥歌曲,然后对着西语歌词解释弗莱明哥歌曲所用的独特调式和语言风格。
还有一堂艺术系老师的“黑色电影赏析课/Film Noir”,比较了美国五十年代初期的好莱坞、法国的“黑色电影”时代、还有日本黑泽明三种不同的视角;
还有“中东犹太人文化史”,研究了旧约里很多读不透的律法和条例在犹太人眼里是怎样理解的。
这些我喜爱的学科,最终显然都无法当作一个“专业”来研究,却通过一个个seminar的形式跟大师们学习,得以略窥它们的美,十分过瘾。
大二的时候开始接触专业理论课,坐在一节选修的“手势和认知”(Gesture & Cognition)课堂上,想到了手语这门应用在聋哑人中的独立语言、以及普通人日常对话的手势的运用,我发现了更好玩的东西,也就是研究人、动物、和机器是怎样学习的学科:“认知科学”。
后来发现,学校里认知科学专业下的分类更细致了:
临床认知/Clinical Aspects of Cognition
计算/Computation
人类认知/Human Cognition
人机互交/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
神经科学/Neuroscience
于是好奇宝宝又申请了第二个专业,成为Cogsci下面研究人类认知的学生,大二就在读paper写paper、跟着导师泡实验室收数据中度过。
认知科学带来的视角就更有意思了,不像语言学那样深究语料的分析,认知科学有了计算这个体制、有了成像这个工具,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学习/learning”是怎样跟注意力、记忆力和感知能力联系在一起的,“语言”的processing不只是一个精密又复杂的计算过程,同样也有生理的实据藏在美妙的大脑脑回里。
我参观过人脸辨识的实验室,看过很多好玩的机器人,听过专门研究“做饭认知”、“跳舞认知”的讲座,跟世界顶尖的科学家们一起度过的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知识太美妙,我所能理解领悟的真是太少了。
在我看来,美国研究型大学的存在不只只是挑选了一批高中成绩不错、或者是有远大理想要当医生律师金融家的孩子,培养他们成为精英。
研究型大学提供的是与高端科研接轨的资源,让任何一个平民有接受科研性高等教育的资格。
感谢研究型大学的资源,让我在每一个小小的seminar里,通过一个个“有趣”,玩出了独特的世界观;让我在跟科学家、跟名师的学习中,产生了对语言、对文化、对社会、对科技的爱,和时刻心存谦卑、心怀感恩的思考角度。
(二)
大三那年,老爹开始发问了,他说我知道你学的这些很好,我们知道你很喜欢你的所学,但是你毕业出来有什么用呢?能用来帮助人么?能用来养活自己么?
Good Question...因为我的确答不出来这些我觉得很好玩的知识要怎么用。
适逢家里发生了财政上的困难和人事上的变故,爹妈说,孩子,回头吧,找个可以帮助别人也能自给自足的工作,名校什么的我们也见过了,人最后还是要生活啊。
于是我就转到了一所加州州立大学(CSU),一所很少人了解的教学型大学,学生基本都是当地的美国人,学费比原来便宜了一半。
我依然没有放弃语言,走上了临床的路子,学语言病理学/沟通障碍科学。
按照学生群体来看,加州大学这样的科研型大学专注于培养科研性人才,录取的多半是美国高中GPA3.5以上的学生,以及很多想要接受最好教育的外国留学生。专业设置有生物化学,却没有临床治疗的专业。
而CSU这样的教学型大学虽然录取的是GPA 3.0-3.5这个档次的高中生以及从社区大学的转学生,但专业设置却有很多以专科职业培训为主的实践性专业,比如护士、物理治疗、和我学的语言治疗。
教学型大学的学生比起研究型大学的学生,其实的确是有差别的。在UC的期末考试常常要花上两三个小时,所有知识点全部是大段的笔答;而在教学型大学,我看到了思念已久的通篇ABCD选择题,还有老师给考试前给准备好的study guide,给我们直接照着背。
再也没有实验室,再不用再写10页多的paper,生活开始变得慢节奏,课堂变得很“民科”,上课我觉得自己思考一下就能领悟的、很简单直白的知识点,同学却总抓不住重点,总需要老师把答案“喂”给他们。
我就开始思考一个新问题,近似美国职业培训性质的教学型大学,就是给我们看不起的所谓美国的“笨学生”上的么?就是给那些搞不出科研发不了paper的“二流”教授们用来养老混口饭的么?
所以国内父母只会关注有“排名”的名校,而不会想让孩子来教学型的大学,感受一下美国其他的群体是怎样学习的?
我的美国同学们一点不“笨”,他们有的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家庭、因此拖累了念书进度,有的在校外打三四份part-time(兼职工作)自己赚每一分学费,还有的活了半辈子想换新的职业体验人生。
因为人生经验和年龄的不同,他们大多很成熟,会从一个母亲/父亲和过来人的角度,来关怀我们这些20岁刚出头的年轻人。
这些学生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国内概念里的“二本”学校学习而自以为耻,他们对成绩没有过分苛求,对自己发挥的那点光合作用很满足。
这是一个展现了美国人生百态的教育体制,也是我想象不到的美国大学。
在这里我同样看到了与科研型加州大学一样的教育,让任何一个平民有接受“职业性”高等教育的资格,如此真实又贴近生活。
在教学型大学的老师里,我更遇到了许多影响我毕生的精神导师,因为他们的关注如此纯粹,没有科研,没有项目,就只是学生。
儿童心理学的导师Dr. A是个有临床心理博士文凭的墨西哥裔教授,不照本宣科、不扯理论直接吐槽,教学风格非常简单粗暴。
Dr. A在讨论少数族裔儿童所受的种族歧视的时候,会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20年前我念临床心理博士的时候,是班上唯一一个墨西哥人。所有paper都是白人写的,里面说墨裔这个不对墨裔那个差劲,我在课堂上跟教授拍板,bull shit!老子最有资格吐槽,明明不是这样的!
Dr. A在讨论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交叉联系时,指着自己的大脑说:
这里,amygdala(杏仁体),藏着我对前白人女友一辈子的阴影,我已经做好准备跟她过一辈子了,她父母因为我是墨裔不接受我,这个阴影就是存在于心理学也存在神经科学里,争个毛争。(全班暴笑...)
Dr. A会在课堂把学生们一个一个叫起来说:
来,我们谈sex,first get comfortable saying, then get comfortable doing,没有勇气先说出来,怎么能做好!尤其是你,这个只会写paper张不开嘴的中国学生,赶紧给我泄出来,不然你做个神马治疗师!
Dr. A也会在讨论生不生孩子的问题上跟我们煽情地吐槽:
你知道么?我研究儿童心理研究了一辈子,做青少年儿童的临床心理做了20多年,我自己完全不想当爹。因为我知道我有很多恶习难改,不会成为一个好父亲。所以我的每个病人都是我的孩子。
Dr. A至今也没有当上正教授,但他完全不介意,我们这群学生自然也完全不介意。
我一直这样觉得,一个成功的教育者,不是有多高的学术地位发了多少paper拿了多少奖,而是有多少人因着他,找回自己对己身学科最初的赤子之心,找回被所谓流派、所谓物质、所谓压力磨光了的生活锐气。
(三)
美国的两年制社区大学,在传统的留学观念里是类似大专的存在,是拿来做转学到常青藤和公立名校的踏板。
而我则是因着更为廉价的学费,很多课程都可以往科研型大学和教学型大学转课,因此每年暑假都要回到社区大学继续修课。
这四年里发现了社区大学里很多独特的丰厚资源和有趣的学生群体。
社区大学里常见的除了留学生,很多是一些没考上四年制科研型/研究型大学,只是在这里拿必修课的学生。
还有一部分有趣的群体,单纯只是想修完两年制的文凭,比如医师助理(medical assistant)、牙医助理(dental assistant)、按摩师(massage therapist)甚至还有什么电气焊和建筑画图等等,这些只需要大专文凭就可以考取资格执照就业的。
这是最职业化的美国大学教育。
特别是经历了金融危机以后,很多人失业重新回归校园。我在毕业后回到社区大学继续学摄影和做电子音乐的时候,就发现这部分“再就学”群体壮大了。
通过教育,让人享受有第二次人生的机会,若要我说,社区大学才是美国“通识教育”的最精华的部分,才是“学习”这件毕生事业的最佳诠释。
我在社区大学里上过公共演讲课(后来也深深地帮助了我更好地理解了沟通科学),用Adobe Photoshop做图的课和用Adobe Lightroom的摄影课,古典吉他和爵士钢琴(导师是学校附近酒吧的一个爵士钢琴手),天文学(为了从科学的角度继续研究一下星座星相问题...),医疗名词课(非常惨无人道却对医学生很有帮助的课,教会我把坑长的医疗名词分解成词首、词根和词尾来记忆),还有按摩、网球、保龄球、空手道.....
很多课程是科研型大学和教学型大学完全无法提供的所谓“民科”或者“兴趣课”,但却让70岁的退休老夫妻有机会跟我一样坐在课堂里,学习怎么用自己过年刚收到的单反相机;让爵士酒吧的钢琴手有机会走入课堂,跟爱好音乐的学生分享即兴音乐而不是单纯书本上的音乐理论;让我一个经常因为长期用电脑容易脖子痛肩痛的学生,知道怎么做全身放松按摩,知道怎样正确地通过几个range of motion的拉伸来舒缓疲劳。
我是一个学了十几年音乐的老古董,就像所有在国内学琴长大的孩子,考了很多级却一辈子弹琴只会照着谱子,从来不会自己编曲。
电子音乐课的老师说,你的键盘技巧不错,为什么不发挥创造力写自己的曲子,为什么交了半学期的project都是重编别人的东西。
我说老师我吉他部分编不出来,更不会打鼓,搞出来的都是噪音。老师说,音乐就是从噪音里诞生的,把你过去的那些理论技巧都扔了,break the rules!
然后我就从各种噪音中慢慢学会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首完整曲子,简单粗暴名字就叫Final Project,整个编制过程完全不make sense,但是我自己听来居然是很不错的噪音。
我也是一个天生有点性子急的行动派,喜欢的运动也都是偏竞技型的篮球网球羽毛球。
保龄球课的老师在我第一次上完课的时候把我拉到一边说,保龄球跟其他球类不同之处,就在于这是一场自己跟自己的比赛,因此你不能急。
每个frame有两次出手机会,让你第一次犯了错误,还有机会弥补。你有十个frame,但也只是这10个frame,所以你的每一次出手都是一场新生,不要去考虑之前的失误,也不要考虑下一个球是否会全中。
从那以后我就学会在球场上,慢下来,不去计较胜负。
嗯,教育改革么?好像也是break the rules,好像也要慢下来,对吧。
(四)
“美国大学四年到底教什么?”
这个问题的确让无数留美学生、无数家长、以及无数教育者困惑很久了,我也一样。
很多父母就是为了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卖房卖地要把儿女送出来体验;很多学者也是为了把这个问题搞清楚,耗费了毕生的心力来研究。
除了本专业的知识,还有大学后两年我在临床上的累积的经验,我是一个all-life "B" student;在这非传统式的4年大学生活里,没有拿到名校文凭,没有拿到3.5+的GPA,却依然成了美国大学教育的终身受益者,并由衷的希望有朝一日在中国的大学见到跟我一样能享受这些资源的受益者。
我没有读过很多教育理论也理解不了很深的学派,更没办法对白老师的文章、对教育改革这种大话题展开什么讨论。
只是发出我的声音,支持学者们的工作但不盲从指挥,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快结尾了,赶紧打一下鸡血,喊一下口号)。
不同教育背景的人看事物的角度、在实践中的经历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若牵扯到改革,牵扯到两国文化教育的差异甚至财力人力的资源差异,这样一场不容易的战役,作为一个在前线打仗的小白鼠治疗师,我相信学者们会给我们带来正确的路。
Everybody has difficult years, but a lot of times the difficult years end up being the greatest years of your whole entire life, if you survive them.
——Brittany Mur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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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某水,原载:豆瓣,网址:https://www.douban.com/note/222188514/(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查看)。本文经授权转载,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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