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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艺术、宗教的区别、界限何在?

黄裕生 视角学社 2021-10-14

作者:黄裕生

转载:哲学人(ID: philosophs)


“科学与艺术、宗教的区别、界限何在?”这是一个大题目,是我思考了很多年的问题。

科学有没有界限?如果有,那么这个界限在哪里?相对于这个界限,我们的艺术、宗教又在哪里?艺术、宗教、科学都是经常被提到的概念。因为这些是我们人类自身特有的基本现象。那么,这三者到底是什么关系?历史上,艺术和宗教经常是联系得非常紧密,比如,宗教场所里通常有绘画,宗教活动则经常与音乐相关。在很多情况下,宗教需要艺术,借助了艺术。也就是说,宗教常常很艺术。

同时,人们也热议科技和艺术的关系。可以说,目前科技对艺术的影响非常大,上午帅立国教授已经讲到。这种影响之大,大到好像科技和艺术没有界限了。上午大家的发言似乎都讨论到这个问题。但是,如果科技与艺术没了界限,你们艺术家们可能就要失业了。不过,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科技与艺术不可能没有界限。所以艺术家是不可取代的。

“这是——?(what is__?)”,这个句式是一个问句,它表达了一种追问方式。这里,我要特别提示的是,当我们以这种方式发问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给出了回答问题的方向和界限。面对这个看起来有点陌生的东西,我们权且称之为X。面对这个X,当我们以上面的方式提问时,不同的人显然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在座有100多人,可能会给出100多个答案。如果一个人很爱吃豆腐,他很可能给出了的答案是豆腐。如果你是学建筑的,你很可能发现,这是个玻璃房子,那么它就是玻璃房子。接下来,它也可能是一个木盒,没有错,你看出来是木盒,那它就是一个本盒。但也有可能是一个走廊,一个可能是没有尽头的、不知道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的长廊。它还有可能是一个按键,也有可能是巧克力,还有可能是降落伞的截面。它还有可能是这样的图。实际上它有无穷的可能性。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是什么?”这种问法实际上是要给出一个规定性的定义。当我们问“这是什么?”的时候,这个问法本身就已经规定了我们能给出什么类型的答案。虽然答案有很多种可能,但是已经规定了你能给出的答案是一种能对事物进行规定的答案。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当我们用“这是什么?”这个问法去面对这个X时,我们给出的答案一定是一个概念,而且是一个具有自身同一性的规定性概念。这样的概念就是科学概念。科学一定是基于这种具有自身同一性的概念,不管你是什么科学,多么复杂的科学。当你说这是一个盒子,是一块豆腐的时候,就意味这个X被规定为一块豆腐或盒子,也就是能在经验中呈现出某种或某些属性的一个东西。

但是,当我们说它是一个盒子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已经掩盖了这个X的所有其他可能。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地方。艺术非常好玩儿,科学非常有用,哲学似乎既没用又不好玩儿。但它可以让我们知道这个事物或那个事物是怎么被我们揭示出来的:当我们说这个X是一个盒子时,实际上是我们把它构造-构想为一个盒子,而掩盖了它的所有其他可能性。那么,其他的可能性被掩盖到哪里去了呢?显然,其他的,都不在场,不出场。实际上,科学一方面是对事物的规定与认识,同时科学也是对事物的一种掩盖、一种隐藏。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与科学毗邻的艺术、哲学与宗教。

下面我就开始进入演讲的文字部分,就是最不好玩儿的部分,但是好在有刚才这个东西作铺垫。请大家记住刚才说的“这是什么?”这个问题。

自然科学这样的科学,在哲学上我称称之为“数理科学”,因为它要借助数学和逻辑的演算方法。刚才我们说“这是什么?”这个追问方式实际上就是要给出一个定义性概念。而在所有定义中都包含着一个第一定义。这个第一个定义是什么?这个第一个定义就是“A是A”。大家不要小看“A是A”这个公式,这是最不简单的。如果没有希腊人在哲学探究中确立了“A是A”这个定义,就不可能确立起科学的思维方式而不会有科学。因为当且仅当确立了“A是A”这个能给出自身同一性的概念,我们才能够进一步用规定性概念去理解、把握事物,于是才有科学。科学是建构出来的,就是我们自己内在地建构出来的。单纯自然的东西,是没有规定的,最多只是有一些不确定的功能。只是希腊人建立起来了具有逻辑同一性的概念,我们才可以用概念来规定这个世界,把握这个世界,突现这个世界。基于这样一种同一性概念的基础上,我们才可以对世界进行规定与演算。当且仅当“A是A”的时候,从“A是B”,“A是C”,才能推算出“B是C”,这样的推演也才是有意义的。所以,数理科学是建立在逻辑定义与概念演算的基础之上,并致力于寻找精确的演算关系。也就是说,数理科学就是要给出一套具有自我同一性的概念体系,并寻求和表达它们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命题的体系。所以,根据数理科学我们会认为自然界如此的严密。而实际上,它也是我们人类构造出来的,是我们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

所以,我们可以简要地说,“这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是所有数理科学共同的追问方式;也可以说,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所有数理科学的全部基础就在这个地方,也即建立在具有自我同一性概念的基础上,并且也是以这样的概念去规定、理解、把握这个世界。所以科学一定是一个概念体系,一个具有明确规定性的概念体系。科学体系里的符号性概念不管多么复杂,它都必须是能够自我定义的。如果不能够自我定义,那么这样的符号及其表达的公式就没有意义。所以,这就意味着自然科学所要把握的对象,是也只能是可以由规定性的概念加以把握的事物。或者反过来说,科学所把握的世界,是也仅仅是在概念中呈现出来的事情。

那我们要问了,这个世界难道仅仅是由我们的概念把握出来的那样吗?刚刚呈现的那个X,不管被说成(规定为)是什么东西,它都不仅仅是那个东西。如果它的确仅仅是豆腐,或者仅仅是巧克力,仅仅是木块的话,那么,就不会有艺术、宗教与哲学。如果一个诗人面对它,会把它当成一块豆腐或巧克力吗?画家当然可能会把这个X画成豆腐或玻璃房。但是,当画家把它画成豆腐时,并非把它规定为豆腐,倒是要画出豆腐之外的东西,也即要传达点非豆腐的东西,否则绘画就毫无意义,因为它直接画出的是一个“假的东西”——不可吃、不可用、不标准的豆腐。大家肯定都知道有一幅画叫做“这不是烟斗”,可是它画面上画的就是“烟斗”啊。实际上,它的标题就是要通过否定日常生活中的“概念性烟斗”来提示,这幅绘画所呈现的不是这个事物的“烟斗性”,而是它的“非烟斗性”。简单说,这个标题比绘画本身更直接了当地把这幅画从概念性存在中解放出来而使之置于“概念性烟斗”之外。真正的艺术就存在于“这是什么?”这个问题之外,也就是说,存在于由规定性概念所把握、所揭示的东西之外。

这并非说艺术不需要概念。艺术也需要概念或者概念化的符号,比如说音乐,音乐是艺术当中最开放、最模糊、最捉摸不定的,它好像只需符号,不需要概念。但是实际上音乐也一样需要具有自我同一性的一些概念性符号来表达,比如说音符,1/4或1/8的音符是很明确的,不可能没有节奏与音调的音乐。只是说它们只是单纯被规定出来的符号,而与对事物的规定无关。所以它比科学概念更容易确定。


但是艺术和人文(科学)不仅仅使用具自我同一性的概念,如果仅仅使用自我同一性概念的话,那么就不成其为艺术或人文科学。艺术和人文科学不同于数理科学,就在于前在使用具有自我同一性的概念的同时,还使用一种非规定性的概念与符号,我们称之为指引性的概念与指示性的符号。举一个例子来说,我们古典道家思想中“道”这个概念就是指示性的概念。所有那些表示最源头、最高阶的概念或语词都不是规定性概念。犹太-基督教里的上帝,伊斯兰教里的真主,这些词都只是引导性的概念或指示性的语词。这种指示性的语词不是告诉你“这个东西是什么”,只是告诉你“它在着,它有着”。这样的语词被我们叫指示性语词。艺术、人文科学与宗教的区别就在于,宗教不使用规定性概念,而只使用指示性的概念和符号。这里,我要交待一下,规定性概念与指示性概念的根本区别。


所有规定性概念都是与在场物相关,因为所有规定性概念都是也只是被用来对在场事物的揭示与规定,因此它们也只能被用于在场物。而所有指示性概念(符号)则并不对它指涉的事物有任何规定与把握,它只是通过指示事物来呈现事物的在场却又不仅仅如此这般在场;换言之,指示性概念或语词通过揭示事物的在场来提示它不场的另一面。因此,指示性概念呈现的是在在场与不在场之间的事物。

这意味着,艺术与人文既要面对在场事物,也要面对不是在场的事物。或者更确切说,艺术与人文要通过在场物与不在场物打交道,它们要通过揭示在场的事物传达不在场的东西。艺术不同于科学就在于,艺术不仅仅是涉及在场物,它还关涉不在场物。上面提到的那幅“这不是烟斗”的图像,作为绘画,它不是烟斗,它在烟斗之外,它甚至不是它自己,因为它呈现的意义是开放的,可以不断往外延伸。这就是我们意义上所说的“事物自身”。物事自身不同于自身同一物,也即不同于“A是A”中的A。自身同一物是在我们的意识中被构造的,它是也只是在我们的意识世界里出场。而事物自身或物自身则永远不可能完全在意识世界里被给予或被呈现,它永远多于它在意识中的呈现,意识“前进”多远,它就会“退”多远。不管你用多少视角来揭示它,你都不可能把它的全部揭示出来。尽管我们可以通过不同角度揭示事物,但这个事物不仅仅是各种视角下“看出来”的“这样”。世界不仅仅是“这样子”。我在上课的时候经常举“视野”这个例子,我在这里看到的,我的视野不管怎么推进,永远都还有视野之外的“世界”所在,还有视野之外的东西所在。这就是艺术、人文不同于科学之所在:后者的对象是有,在在场者,而前者的对象在有-无之间,既在场,又不仅仅在场。

那么,艺术、人文与宗教不同的地方又在哪里?宗教当然也不可能不涉及在场物,它与艺术、人文一样要涉及在场物,它也一样要以指示性语词关涉在场与不在场之间的“这个世界”。但是,宗教并不停留在“这个世界”,它不停留在与在场物直接相关的不在场物(在场物与其直接相关的不场物构成了“这个世界”),而且要越过与在场物相关的不在场,眺望绝对的不在场,也即眺望“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绝对域。这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绝对异域”。宗教要跟绝对事物打交道,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所以,要真正进入宗教是不容易的。真正的宗教信仰是一个意志决断的事情。它不是用规定性概念去认识那绝对域,也不是简单以指示性概念或词语去通达这绝对异域;宗教更重要的是通过指示性的引导与修行来眺望、朝向绝对异域。所以,宗教信仰要求通过修行,特别是德性修行来投入生命、扩展生命与振拨生命。通过生命的投入去理解、打开绝对不在场的东西,借以去领受绝对者的存在而获得绝对性的力量。

上面的讨论表明,科学、艺术(人文)与宗教各有自己的领域,各有自己通达自己领域的途径或方式。因此,它们之间有明确的界限,不可相互逾越,不可相互替代。不管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上,当且仅当它们各自守住自己的界限而不越界,科学才保住为科学自己,艺术才维护为艺术自己,而宗教才守住为纯粹的宗教本身。

今天我们都会认真对待科学、艺术。但是,对宗教以及它与前两者的关系则很少被认真思考与严肃对待过。现在,到了需要认真面对的时候了。今天的世界到了无法不面对宗教与科学、艺术、人文的关系问题。

原载《当代美术家》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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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裕生,原载:哲学人(ID: philosophs)。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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