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除夕的前一天的下午,觉慧和觉民一起到觉新的事务所去,他们买了几本新杂志,还了一本翻译小说《前夜》。 刚走到觉新的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算盘珠子的响声,他们揿起门帘进去。“你出来了?”觉新看见觉慧进来,抬头看了他一腿,吃惊地问道。 我这几天都在外面,你还不晓得?”觉慧笑着回答。“那么,爷爷晓得了怎么办?”觉新现出了为难的样子,但他仍旧埋下头去拨算盘珠子我管不了这许多,他跷得,我也不怕。”觉慧冷淡地说。觉新抬头看了觉慧一眼,把眉头皱了皱,继续披算盘珠子。“不要紧,爷爷哪儿记得着许多事情?我想他一定早忘记了。”觉民在旁边解释道,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来。觉慧也拿着《前夜》坐在一把椅子上,随意翻着书页,口里念着:“爱情是个伟大的字,伟大的感觉……但是你所说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照我的意思看来,所有的爱情,没有什么区别,若是你爱恋,一心去爱恋。” 觉新和觉民都抬起头带着惊疑的眼光看了他两眼,但是他并不觉得,依旧用岡样的调子念下去:“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一股股热气在他的身体内直往上冲,他激动得连手也颤抖起来,他不能够再念下去,便把书阖上,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几口。 陈剑云从外面走了进来。“我在读书,宇宙里有生有死,爱情里也有死有生……”“这是什么意?”剑云低声说。没人回答他,一种莫名的恐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飞翔,渐渐地压下来。“这样的社会,才有这样的人生!”觉慧觉得沉闷难受,愤愤不平地说,“这种生活简直是在浪费青春,浪费生命!” 这种思想近来不断地折磨他,可他无意间遢见了觉新的茫然的眼光,连忙掉过头去,又看见剑云的忧郁的、忍受的表情。他转眼去看觉民,觉民埋着头在看书。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静寂。他觉得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叫起来:“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你们,你们都该受诅咒!”众人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大叫。“为什么要诅咒我们?”觉民阖了书溫和地问,“我们跟你一样,都在这个大家庭里面讨生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觉慧依旧愤恨地说,你们总是忍受,你们一,点也不反抗。你们口里说反对旧家庭,实际上你们却拥护旧家庭。你们的思想是新的,行为却是旧的。你们没有胆量……你们是矛盾的,都是矛盾的!”这时侯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三弟,平静点,你这样吵又有什么好处?做事情总要幔慢地来,”觉民依旧温和地说,“你个人又能够做什么?我们的痛苦不见得就比你的小。” 觉慧过头,又遇见觉新忧郁的眼光,好像在责备他似的。他埋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响了。“我们不是奢侈家,不是贵族,也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们只是劳动者。穿起我们自己的皮制的围裙,在自已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在我们这黯淡的生活里,也有我们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幸福!”“三弟,请你不要念了。”觉新痛苦地哀求道。“为什么?难道你没有幸福,就连别人说把福争过来的话也不敢听吗?”觉慧对他的大哥 不客气地说,他很不满意大哥那种日趋妥协的生活方式。“唉,你不了解我,你的环境跟我的不冏,”觉新推开算盘,叹口气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怕听见人提起幸福,因为我已经没有得到幸福的希望了,我也做过美妙的梦,可是我的幸福早就给人剥夺了,我并不怪別人,我是自愿地把担子从爹的肩膀上接过来的。我的痛苦你们不会了解……我还记得爹病中告诉我的一段话:‘我的病恐怕不会好了,我把继母同弟妹交给你,你好好地替我看顾他们。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你不会使我失望。'从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的话,就不住要流泪,同时我也觉得除了牺牲外,再也没有别的路。我意做一个牺牲者。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对不起爹,因为我又把你们大姐失掉了……”觉新愈说下去,心里愈难过,眼泪落下觉慧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但是他极力忍住,他看见剑云拿着手帕在揩眼睛,觉民用杂志遮住了脸。 觉新继续又说:“妈嫁到我们家,一直到死,并没有享过福。她那样爱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来报答她呢?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们长大,替爹妈争口气,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实现了……”觉新说到这里便摸出手帕指脸上的泪痕。 觉慧让眼泪流了下来,但他马上又止住了汩。他心里想:“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为什么还要挖开过去的坟墓?”但是他却不能不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伤。“三弟,你刚才念的话很不错。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觉新漸渐地安靜下来,他望着觉慧凄凉地笑了笑说,“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自已的幸福的劳动者,我--”他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听见窗外的咳嗽声,便现出惊惶的神情,改变了语调低声对觉慧说:“爷爷来了,怎么办?” 觉慧稍微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马上又安静了。他淡淡地说:“有什么要紧?他又不会吃人。”(有删改)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