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猜谜不是理解〈红楼梦〉的正道》
【读《红楼》】在古代,陪嫁丫头、陪房、通房丫头、侍妾的区别是什么
材料一
最近,读到国内几位名师有关《红楼梦》的整本书导读,都不约而同地把人物命名方式以及相关判词,当作理解小说人物和故事情节的关键。
关于人物的姓名,他们或以为给小说中的人物取姓命名是一门十分讲究的学问。它往往起到点化人物、暗寓褒贬、活跃气氛,甚至是提纲挈领的作用,《红楼梦》中的谐音正是“这样”,或认为“这700多个人名,个个有讲究,个个凝结着作者的心血”。诸如此类的夸张说法,虽不必过于较真,但用以指导普通读者和青年学生理解《红楼梦》,可能会出现某些偏差,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不错,《红楼梦》中部分人物的姓名,确实含有某种特殊功能,对理解作品或者人物有一定的指向性。比如小说采用谐音方式,或者提示作者整体的创作原则,如甄士隐(真事隐)和贾雨村(假语存),或者点出了人物的特殊遭遇,如“娇杏”谐音“侥幸”,“冯渊”谐音“逢冤”,“元、迎、探、惜”谐音“原应叹息”等。虽然这似乎是小说中已然存在的事实,也是大家熟知的,但由此出发来理解人物,总有贴标签的嫌疑,容易陷自己于教条主义的泥潭。
这里的关键在于,文学作品主要是以形象感人的,形象又是借助人物的生动具体的言行,通过展示特定情境中的复杂人物关系表现出来的。对形象的鉴赏,哪怕用概念介入,也不能脱离形象,不能采用贴标签的方式来对形象加以一一对应或寓意上的一一落实,即使《红楼梦》人物的姓名在谐音上给人以某种暗示或寓意,但这种暗示和寓意仅仅代表着形象的某个侧面,况且也只是对部分人物形象的理解起指向性作用,而对另一些形象的理解作用甚微,甚至根本不起作用。
总体来看,《红楼梦》对一些相对次要或者边缘化的人物,用名字谐音方式突出其某方面的特征,以方便读者阅读,而最主要、最关键的人物,则较少给人以谐音双关方面的联想,力图以人物自身的言行来展示出形象的立体性。这是作者在处理数以百计的人物时,采取的一种基本策略。诸如王熙凤、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主要人物,我们很难从谐音中找到某方面的符号性特征,道理正在此。即便在某些场合,脂砚斋评语对有些人物的名字给出了意义的指向,比如把“元、迎、探、惜”谐音为“原应叹息”,但这种带有倾向的抽象阐释之意义,并不能涵盖自然生命的渐次推进,即从作为起点意义的元春,到阶段性的迎春和探春,再到"三春去后诸芳尽”的惜春这一过程。当然,更不能涵盖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的每一个饱满的人物形象。在理解人物命名时,即便撇开具体人物的言行,仅仅是在抽象层面因谐音而引发一种符号式把握,对有些人物也是不能作简单化处理的。比如“秦可卿”,究竟是“情可亲”还是“情可轻”,或者是“情可倾”乃至“情可清”,从清代开始直到今天,有持续的争议。
所以,理解人物从形象本身的具体言行出发,即便某些人物的姓名谐音给人以意义的指向,但仅仅把这种谐音作为理解的一个侧面,并通过自己阅读的具体感受,努力发现这一侧面所涵盖的以及不能涵盖的其他方面,这才是阅读伟大作品的正道。因为,相比揭示名字的符号性功能来说,对人物具体形象的真切感受,才是更为重要的。
(选自詹丹《猜谜不是理解〈红楼梦〉的正道》,有删改)
材料二
对于个人而言,每一次读《红楼梦》都会发现未曾发现过的东西;对于时代来说,不同的时代也会发现《红楼梦》不同的意义。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就像一幅好的画一样,可以在不同的人性空间里适应不同的环境,给人以新的领悟和新的启发。
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一般来讲,我们在创作一个艺术作品时,主观性很强,希望它能影响人,或者希望这个小说能使人性发生变化。一旦我们预设了这个立场,在搜集资料和观察人性的过程中,就会特别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需要的就故意排除。只要有预设立场,对人性的观察面一定是比较窄的。曹雪芹在写《红楼梦》时,是没有预设立场的,所以《红楼梦》才会成为伟大的作品。
有时候,父权、君权、师权各种权威都表示,因为我想爱护你,所以你不要知道太多。所有的爱都可以变成权威的借口。可是什么叫爱?给对方最大的思考和选择的自由才是真正的爱。《红楼梦》在现代意义上仍然能产生这么大的作用,因为它所体现的爱是真正宽广意义上的爱。在作者笔下,人性是复杂的,它有时候会堕落,有时候会有各种自己控制不住的欲望。面对人性的这种复杂,他觉得这些向下堕落的人性跟所谓向上的、求好的人性是互动的,必须全部加以描绘,使读者在看《红楼梦》的时候能够有自己的选择。《红楼梦》是很多人愿意反复看的一本书,因为你的人生会因它而得到启发,获得成长,而作者从来没有很权威地告诉你应该如何生活。
我们可以把读者分成两种。一种是比较简单的读者,他认为,读了一本书以后自己就可以变好。那种所谓格言式的或者道德教训方面的书,如《菜根谭》,也许会对他有帮助。第二种读者则认为,人类在人性方面的摸索与思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读书中会发现人性的复杂,同时也会发现,成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你是第二种读者,你在读了《红楼梦》第九回①以后就会思考,如果你面对这样的一个课堂,如果你是一个老师,你会怎么办?你也许会大骂他们一顿,说你们不守规矩之类的;然而你也可以借此了解你不在的时候学生的样子。这中间有一种互动的关系。在第九回中,我最同情的一个人是贾政,因为他完全失去了跟下一代沟通对话的可能,他不仅跟自己的孩子宝玉没有办法沟通,跟佣人李贵也没有办法沟通。他只要一骂李贵,李贵就跪下来磕头。这个威权是悲剧性的。
我在读《红楼梦》时常常提醒自己,小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身上有贾政的部分,也有贾瑞的部分。我不觉得我是在外面观察这些人物,或者赞美、批判他们。好的文学会让你觉得每一个人物都是你自己。你会思考应该怎么去调整自己个性里的这些部分。我以前常常会有那么几天,总想骂学生,就像贾政一样。有一天读了《红楼梦》,恍然大悟,自己怎么变成贾政了?之后就变得好一点。好的文学能提醒读者,所以我不觉得文学作品一定要认同最美最好的那个角色,有时候是去发现自己是不是也有一点贾政,有一点薛蟠,我觉得这是一个快乐的事,你会发现自己身上充满人性的弱点,而人性本来就有弱点。这个小说的精彩是真正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宽广。我希望能够跟大家探讨,怎么样把自己慢慢放进《红楼梦》当中,去真正地理解人性并因此获得成长。人性有很多方面,并没有好坏的区别,我读《红楼梦》的时候真的不敢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选自《蒋勋说红楼梦》,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