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奇谭 |《营造法式》与《九阴真经》
在武侠小说写到的各种武林秘籍中，知名度最高的应该是《九阴真经》。在中国建筑史上，地位与之相仿者，非《营造法式》莫属。《九阴真经》完全出于金庸先生的虚构，而《营造法式》是北宋朝廷颁行的一部建筑典籍，历史上真实存在，而且一直流传至今。
先说《九阴真经》。谁也没有读过《九阴真经》原本，所有的零散信息都出自《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三部曲。
《射雕英雄传》最初的版本说《九阴真经》与《九阳真经》都是达摩祖师所创，后来金庸先生把《九阴真经》的作者改为黄裳。黄裳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字冕仲，号演山先生，延平（今福建南平）人，本是北宋文官，曾于徽宗政和年间奉旨主持编纂《万寿道藏》。《射雕英雄传》藉此编衍出一大段故事，说黄裳因为编书而遍览天下珍本古籍，无师自通，领悟最上层的武学，著成一部《九阴真经》。曾有评论家指出，“九”是最大的阳数，与“阴”相克，此书之名错讹不通。但实际上道书中确实有“九阴”的说法，金庸先生并未杜撰。
《射雕英雄传》插图
黄裳著成此书后即封存密藏，未能流传于世。南宋时期《九阴真经》重出江湖，争夺剧烈。当时武林中最顶尖的五位高手为东邪黄药师、西毒欧阳锋、南帝段皇爷、北丐洪七公、中神通王重阳，相约于华山论剑，斗了七天七夜，全真派掌门王重阳最终力压四杰，夺得“武功天下第一”名号和《九阴真经》的拥有权。
王重阳取得此经，不但自己没有修炼，还要求全真派弟子均不得习练。他临死前先诈死，引欧阳锋前来盗经，以先天功和一阳指破了他的蛤蟆功。又令师弟周伯通将经书的上下卷分藏不同地方。
周伯通路遇新婚的黄药师，被骗上当，将经书下卷交黄夫人（也就是黄蓉的妈妈）浏览一遍。黄夫人有过目不忘之能，阅后即笔录副本。黄药师弟子陈玄风、梅超风盗走此副本，练成绝技，横行一时，被称作“黑风双煞”。后来因为种种巧合，郭靖得以学会全套《九阴真经》，周伯通、洪七公、一灯大师、黄蓉等人也均有所受益。欧阳锋被黄蓉骗着逆练经书，居然大有所成，武功似乎超过黄药师和洪七公。
《神雕侠侣》插图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和小龙女也学得了《九阴真经》的部分精要，与《玉女心经》结合，功力大进。杨过后来创制“黯然销魂掌”，某些招式明显受到真经启发。
《倚天屠龙记》中的峨眉派掌门周芷若获得藏于倚天剑中的经书抄本，习得若干绝技，并将九阴白骨爪传与宋青书。少林寺“屠狮大会”上又出现一位神秘的黄衫女子，似为神雕侠侣后人，显然精通《九阴真经》神功，“飘忽灵动，变幻无方，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是正而不邪，态拟神仙”，能完全克制周芷若。
《倚天屠龙记》插图
《九阴真经》分为上下两卷，总字数一定相当有限。证据有三：一是王重阳曾将经书全文刻在古墓的一间石室的屋顶上，石室空间不会太大，自然装不下太多字。二是郭靖、黄蓉夫妇又将此书的小字抄本藏于倚天剑中—倚天剑锋利无俦，剑刃必薄，即便是胶片也藏不了多少，更何况是能直接辨认字迹的书页。三是“铜尸”陈玄风居然能把《九阴真经》的下卷文字全部刺在胸前，容量可想而知。（不过金庸先生修订的《射雕英雄传》最新版本已经删除“人皮本”的情节了。）正因为字数不多，黄夫人才能将下卷很快浏览一遍并全部记住，而且连郭靖这样资质迟钝之人也可以把全书背得很熟。
《九阴真经》的内容大致可分为内功心法和招式两大部分。上卷主要讲述如何易筋锻骨、修炼内力，此外还包括闭气、解穴、缩骨、移魂、疗伤等等功法。下卷所记招式中最著名的是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两项，狠辣阴毒。九阴白骨爪易于速成，周芷若和宋青书习得此技，便能很快击败一流高手，但根基不牢，遇到绝顶高手必败无疑。
小说中提及的一些《九阴真经》文字片段，往往从道书中改头换面移植而来，比如下卷开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一段话就源自老子《道德经》。还有一些描写招式的语句相对浅白，例如“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最玄妙的是上卷末尾有一千多字的总纲，全是“斯里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呼吐克尔”之类的怪文，连王重阳和欧阳锋也不解其意—原来是用汉字来书写梵文读音，后来由南帝一灯大师破译，并参详多日才通晓其中奥义。顺便说一句，蒙元时期有一部《蒙古秘史》，又名《忙豁仑纽察脱必赤颜》，全书以汉字书写蒙语读音，十分怪异，《九阴真经》总纲写法即来源于此。《九阴真经》中还有不少术语涉及道教内丹修炼法门，比如“铅汞谨收藏”、“姹女婴儿”等等，没有内功根基的梅超风就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回过头再说《营造法式》。《营造法式》与《九阴真经》诞生于同一时代，成书过程远比《九阴真经》复杂，而且与王安石变法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有密切关联。
北宋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逐步展开变法，朝野争论激烈，范纯仁、苏辙、富弼、吕公著、司马光等反对新法的大臣先后贬职或被排挤出京。在变法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朝廷令主管官方营造事务的将作监编修《营造法式》，主要是为了加强建筑工程的管理制度，减少靡费亏空。但一直到元丰八年（1085年）神宗驾崩为止，这部书并未编成，而王安石本人早已于九年前就彻底退出政坛。
神宗去世后，年幼的哲宗继位，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重新启用司马光等保守派大臣，全面废止新法，史称“元祐更化”。元祐六年（1091年），第一部《营造法式》终于编成，但此时旧党已经全面执政数年之久，当年编撰此书的初衷未能贯彻，也可能主持官员本身水平有限，修纂不当，导致内容存在重大缺陷，全书冗长芜杂，有二百五十一册之多，相当于工程资料汇编，缺乏总结提炼，难以指导工程实践，因此根本没有正式刊行。
元祐八年（1093年）高太后去世，哲宗任命骄傲自负的章惇为宰相，新党重新得势，但此时所谓“变法”早已失去意义，沦为新旧党争的借口，旧党再度遭到排挤。在此背景之下，绍圣四年（1097年）朝廷下旨指斥元祐版《营造法式》的种种弊端，令将作监重新编修。此时正在将作监任职的李诫受命主持编写工作，另起炉灶，著成一部新的《营造法式》，元符三年（1100年）成书。同年哲宗驾崩，徽宗继位。
徽宗和哥哥哲宗一样，仰慕变法图强的父亲神宗，以“绍述先圣，崇尚熙宁”为志。崇宁元年（1102年）奸臣蔡京拜相，将司马光、文彦博、苏轼、黄庭坚、秦观等三百零九人列为“元祐奸党”，刻立“元祐党籍”碑昭示天下（这块碑堪称北宋时期的右派名录，至今广西桂林龙隐岩石室内尚存一块南宋复刻版）。次年（1103年）或更晚一些，朝廷正式刊行新版《营造法式》，与元祐党籍碑虽无直接关联，但同样属于旧党彻底失势、朝局变幻更迭背景下的标志性产物。
《营造法式》作者李诫画像
《营造法式》的作者李诫（一说李诚，1035-1110）字明仲，北宋郑州管城县（今河南郑州）人，出身于官宦世家。元祐七年（1092年）入将作监任主簿，绍圣三年（1096年）升监丞，崇宁元年（1102年）升少监，后继升为将作监（相当于住建部设计司司长，正厅级干部），总管全监事务。李诫在将作监任职期间，主持过很多国家级的建筑工程，如五王邸、辟雍、尚书省、龙德宫、棣华宅、朱雀门、景龙门、九成殿、开封府廨、太庙、钦慈太后佛寺等，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是古代杰出的建筑大师。他博学多才，除编修《营造法式》之外，还著有《马经》、《续同姓名录》、《续山海经》、《古篆说文》、《琵琶录》、《六博经》等多种著作，分别涉及相马、历史人物、神话地理、古文字、音乐演奏、赌博游戏等不同门类，可惜均已失传。李诫同时也是宋代第一流的书法家和画家，篆草隶书无一不佳，曾经亲书《重修朱雀门记》小篆碑文，得到徽宗赏识，并且有学者考证旧题李公麟所绘的名画《五马图》很可能是李诫的作品。李诫一生职位不算太高，是典型的技术官员，并没有卷入当时的党争。
《五马图》局部
《营造法式》是李诫唯一传世的著作，详细记载了当时官式建筑的技术做法、规范、用料与功限定额，达到了极高的科学水准，堪与西方最经典的建筑名著《建筑十书》相提并论，历史上曾经多次再版重印，明代《永乐大典》和清代《四库全书》都予以收录。民国时期成立的第一个专门研究古建筑的学术机构中国营造学社即取其“营造”之名，社内设两大分部，其一即为“法式部”。
《营造法式》内页文字与插图
《营造法式》的主体部分共有三十四卷，包含“总释”二卷，“诸作制度”十三卷，“功限”十卷，“料例”三卷，“图样”六卷，另外加上书前的“看详”和目录各一卷，实际上有三十六卷，洋洋洒洒，篇幅远大于《九阴真经》，估计黄夫人的记性再好也是背不下来的。书中的“总释”类似《九阴真经》的总纲；“诸作制度”分为壕寨、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雕作、旋作、锯作、竹作、瓦作、泥作、彩画作、砖作和窑作十三个工种，分别描述建筑台基、墙壁、大木构架、门窗、墙壁、屋顶等各种材质构件的形制做法，恰似《九阴真经》的掌法、拳法、爪法、指法、腿法之类的各路招式；“料例”指所有构件的用料尺寸与数量，“功限”指完成每项工作所需的人工定额，正好与《九阴真经》所传内功修炼的气息运转缓急与吐纳次数相似。《九阴真经》好像没有附带图谱，而《营造法式》绘有大量精美插图，内容更为丰富。
古建筑构件的名称大多取其形似，常以手、脚、头来比拟，并且屡次出现缠、跳、托等动词。比较好玩的是，《营造法式》中有很多专业术语看上去也很像武功招式，比如叉手、托脚、侧脚、七铺作双杪双下昂、缠柱造、偷心造、三卷如意头、耍头、出跳相列、鸳鸯交首栱、穿心斗八、方胜合罗等等。
《九阴真经》的核心主旨是“以虚胜实，以动制静，以不足胜有余”，《营造法式》的核心思想是“凡构屋之制，皆以材为祖”。“材”是古代的模数制度，一般以栱（一种特殊的木构件）的断面为标准，按一定的比例关系来折算其他相关构件的尺度，这样可以减少复杂的计算，具有一定的通用性，使得建筑设计和施工能够相对快捷，同时也保证了建筑的安全性和合理性。这种模数化的设计方法与20世纪以来的现代建筑很相似，体现了高度的先进性。
李诫在编书工程中除了系统总结自己的实践经验之外，还大量参阅古代典籍，并向匠师求教，所著的这部《营造法式》体例严谨，条理清晰，文字简练精确，远比元祐旧版高明。虽然其中并无《九阴真经》总纲那样的怪文，但由于历经八百多年的岁月沧桑，元明清三代的建筑形式不断变迁，与北宋时期差异越来越大，到了近代，此书中的大量术语已经无人能解。
民国初年《营造法式》得以重印，1925年梁启超先生购得一部，寄给万里之外正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留学的儿子梁思成。梁思成得书大喜，但随即和西毒欧阳锋读《九阴真经》怪文一样，陷入莫大的失望与苦恼—他发现这部漂亮精美的巨著竟如天书一般，完全无法看懂。后来梁思成先生毕生以破译这本“天书”为己任，1930年加入中国营造学社，次年正式担任法式部主任，先以故宫为蓝本，拜清代留下来的老工匠为师，弄清晚期古建筑的技术做法，又与助手一起四处跋山涉水，对唐宋辽金时期的古建筑遗构进行调查和测绘，以现代科学方法加以系统研究，转为《营造法式》提供实物例证，由此获得巨大突破，其学术成果震惊世界。
蓟县独乐寺观音阁与测绘图
南宋时期首次“华山论剑”，争夺《九阴真经》的“五绝”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以中神通王重阳为第一。同时代还有一位女性高手名叫林朝英（古墓派祖师，小龙女的太师傅），武功不在五绝之下。民国时期中国建筑界也有五位公认的大师—吕彦直、刘敦桢、杨廷宝、童寯、梁思成，其中以梁思成先生地位最高，堪比王重阳。王重阳创立全真派，梁先生则于1946年创立了清华大学建筑系，亦可一比（吕彦直先生是南京中山陵的设计者，英年早逝；另外三位大师后来都任职于中央大学建筑系，即今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前身，历史比清华建筑系还要早19年）。与五位建筑大师同时，中国也出现了一位杰出的女性建筑学家，就是林徽因先生，与林朝英一样才貌双全，冠绝天下。《神雕侠侣》中描写王重阳与林朝英互生情愫，但囿于种种障碍，最终未成眷属。而梁先生和林先生要幸运得多，佳偶天成，夫唱妇随，共同谱写了一段学术史上的神话传奇。
梁思成与林徽因合照
《倚天屠龙记》之后，《九阴真经》就渐渐失传了，《营造法式》却得以幸存至今，而且经过几代学者的持续努力，对于这部天书的研究已经取得卓越的成绩，但仍有许多疑难尚待进一步的破解。对于任何现代读者而言，直接看懂原书绝无可能，必须借助权威的研究论著才能略窥门径。相关著作和论文数量已有很多，其中最经典的当属梁思成先生的《营造法式注释（上）》、陈明达先生的《营造法式大木作制度研究》以及王其亨、殷力欣、丁垚诸先生整理的陈明达先生另一部遗著《〈营造法式〉辞解》，还有傅熹年、潘谷西、徐伯安、郭黛姮、王其亨、王贵祥、钟晓青、常青、张十庆、陈薇、刘畅、徐怡涛、乔迅翔、李路珂等学者的专题论文。对于非专业的读者而言，最好的读本是清华大学王南老师所写的《营造天书》小册子。
读了《营造法式》，当然学不到任何武功，也不可能学会盖房子，但对博大精深的中国古代建筑文化会增加一些了解，对古人高超的营造智慧略有感悟。即便完全不能看懂，翻翻这部天书，恐怕也会和真的看到《九阴真经》一样，有一点神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