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用笔重塑女儿的生命（六）“万马齐喑”的七十年代
星期四
陌上美国
黄阿姨的文字，是关于面对灾难，如何走出困境，如何生者坚强，如何让亲人从笔下苏醒将生命延续。这些，对于普罗大众所有人，都有启迪。
在那个"万马齐喑"的七十年代，小朋友们受到大人的影响，性格多少都变得有些压抑。表面上看起来，感觉是孩子们都显得很少说话都很文静內向。其实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大人都明白，为了不惹出政治上的麻烦，大人都会对大孩子说，在外面什么都不要讲，别人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而对小孩子呢，大人讲话的时候更要背着他们，怕他们出去"学舌"惹祸。所以孩子们学着大人，也就不苟言笑了。
兰兰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文静内向不苟言笑腼腆害羞的小姑娘。初到兴义的时候，她经常爬在临街的窗户边，看着楼下宿舍里的孩子们在马路上疯跑。后来胆子大了一点，但也只敢一个人站到楼梯口看着大家，不敢下去"入伙"和大家一起玩。
没有想到的是几年以后，兰兰就成了这群小孩的"娃娃头", 别的小孩做什么都要叫上她，吵了架还要叫她去断公道。当然最后奠定兰兰作为"江湖一方霸主"的根本原因是她拥有了一个她爸爸出差时从北京带来的洋娃娃! 关于这个洋娃娃的故事早在我的新浪博客里，有一篇叫做《洋娃娃，布娃娃》的文章里就曾经提到, 所以这里就略过了。
刚到电影公司时我分在片库里整理电影胶片，兰兰的爸爸管宣传也不太忙，所以，我们就带着她上班。我们在办公室里忙事，她就和公司同事的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玩，这种带着小孩上班的状态，在文革中是一种常态。
71年初夏，我参加工作不久，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喜讯传来。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兰兰的爸爸同意我去报考，然后又说服了我妈妈把兰兰接到贵阳去上幼儿园，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因为我是临时工单位不推荐我， 而我又不是居民所以街道也不推荐我，最终我在没有推荐单位的这道关口前败下阵来。
文革中没有几部影片上映，电影公司的工作就显得比较轻松，其中有一个业务就是"看电影", 每次公司里试新片，犹如一个盛大的party。同事们会打电话去通知熟人来看，先睹为快还是免费的电影。公司里的一群孩子就会在第一时间齐刷刷的跑到第一排前面去席地而坐，等候开映。那时候的电影最有名的总结是"三战一播"，指的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和《新闻联播》。你还记得这两句阿尔巴尼亚电影的台词吗？“消灭法西斯”，“胜利属于人民！”这就是同一部电影看多了的后果。
关于"三战"我就不用讲了，感兴趣的人可以在网上搜来看。这里就介绍一下当年有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当男主的《新闻联播》。
那年月没有旅游一说，平常人也只能借着出差的机会观赏一下各地的风光。当时在中国避难的西哈努克亲王常常被安排在风光秀美，景色宜人的风景区旅游，看这些纪录片，等于是看风光片。不但配的音乐优美，还有大量的少数民族舞蹈。看得小朋友们心情大好，高兴的时候就在银幕面前手舞足蹈。在这种仿佛身临其境的欢乐气氛中, 兰兰开始变得大方开朗起来。多说一句, 电影公司审片不像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大家可以大声议论指点批评，所以小朋友们在银幕前面跳跳蹦蹦，不但不是"违反纪律"，反而令大人们很是开心。
最初那几年，我们一家两个人上班有80多块钱的收入，公司里还经常分茶叶分水果分白糖分紅糖甚至分猪肉(公司所辖的电影队来提新片时，"顺便"带来的)，我们一家三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四平八稳很是滋润。赶场天买农民的蔬菜豆腐又便宜又新鲜，每星期还可以吃上肉和蛋。为了把菜做得更有滋味，我还找朋友借了一本《大众菜谱》来抄。(突然想起，这个朋友的女儿现在就在纽约做律师呢。)
省下来的钱，我就给兰兰买布做衣裳一件又一件。那时候的市场上没有童装一说，有的就是大人版的小衣服。我向朋友借了服装书来抄，我亲自设计，亲自裁剪，亲自缝纫还绣花，把兰兰打扮得像个芭比小公主。经过几年的积累，我把给兰兰做衣服的款式收集成册，居然通过贵州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童装》书。后来因为这本书, 让我拿了一个贵阳市颁发的《自学成才》一等奖，几年后通过"人才引进政策"调入贵阳市。开始在一个小服装厂担任副厂长搞设计, 后来进入中专当教师, 此是后话不提。
所以说，是我的女儿成就了我，这话一点都不为过。
那时候他爸在外面画"高大全"的伟人像和工农兵，回家来，就偷偷的给兰兰画肖像。每逢周末天气好光线好的时候，兰兰的爸爸就会央求兰兰给他做模特儿, 开出的条件通常只是一个烤玉米 。兰兰居然也就心满意足，心甘情愿地坐上那么一两个小时。而在这种时候，我还会放上唱片，听着波隆贝斯库的小提琴《叙事曲》，兰兰的爸爸一边为她作画，我一边在走道上为他们做饭。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段回不去的憩静和美好。我们三个人，如今竟只剩我一个，还有那张黑胶木的唱片，静静的躺在我花果园的家里。
兰兰小时候还是一个主动性参与性很强的小孩，什么事情都要争着去做。有一次我需要还隔壁一个单元的同事20斤粮票，她就非要帮我拿去还。她爸爸怕她弄丢，我说没关系，我在后面跟着就行。他爸说，那还不如你自己去还。我说让她锻炼锻炼也好，那时她也不过四五岁。后来当她敲开我同事的门，递上粮票结结巴巴地说着"我妈还你的，谢谢"时，我站在背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兰兰表面上看起来听话温顺，其实她也有她的小算盘。有一年他爸爸出差带回来一盒奶糖，她随时随地找我要，弄得我很不耐烦，我就想了一个办法来对付她。有一天我把糖拿出来分成3份，告诉她，我和爸爸还有你每个人本来应该得一份，因为你是小孩子你喜欢吃糖，我们给你两份，我和爸爸吃一份你觉得怎样? 她一听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想了一下还是很高兴的接受了。她把她的两份糖果拿到另外的一个盒子里装好，我也就不管她了，安静了好几天｡过了一个星期，我偶然打开她的盒子，一看她的那些糖果几乎原封未动｡ 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我舍不得吃。"看来自私真是人类的天性，吃"大锅饭"人人都很放得开的啊。
后来电影机械厂的厂房修好，我就去厂里当修理工去了。开始我在修理电动机的车间里工作，天气好的时候也会把兰兰带到厂里去。车间里到处都是电源插头非常危险，我叫她不要进来，但是她并不听话。为了让她直观的认识电感受电，有一次我叫她捏起"摇表(我们用来测试电路, 电流很小的一种仪表)"的两端，轻轻一摇她被电麻得大喊大叫扔下端头，从此不敢乱摸"电"。所以我认为有时说服教育不起作用的时候，就应该让她尝点苦头。
在那种全国人民都没有电视看，只有电影看, 而我们天天都在看电影的环境中，兰兰变得越发活泼开朗，大方自信。有一次我和她爸去乡下劳动回来晚了，她等不到我们回家做饭肚子饿了，就跑到楼下同事家去说，"我爸爸妈妈好久都不回来，我肚子饿了，能不能在你家吃点饭?" 听她这么一讲，楼下的二孃眼睛都红了，赶快给她添了一大碗饭。等我们回去见到二孃时她说，你家兰兰以后饿不着了，饿了她会找人要饭吃不会自己憋着呢。
第二年夏天我大弟到兴义来看我们，他到的时候我们不在家，他就直接来厂里找我们。远处看见兰兰在草地上疯跑着抓蜻蜓抓蝴蝶，他都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胆怯孤单的小女孩。
看来环境对小孩的成长非常非常的重要，不要小看了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我和兰兰"农转非"以后的第二个冬天，我们回到了贵阳过春节。大冷的天气每天起床都十分艰难｡ 可到了出发的那一天清晨5点，我去叫兰兰起床，我对着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声: 兰兰起来，我们要回贵阳去看外婆和舅舅了。她"嘣"的一下就站起来，热乎乎的两只小手抱住我的脖子，让我帮她穿衣服。
这小孩真的好乖好懂事，现在回忆起来，都还能感觉到她一双小手的温度。
她惹我生过气吗? 我"打"过她吗? 这样的事肯定发生过，我们那代人的教育，就讲究"棍棒出好人"，为此我没有少挨过兰兰的"控诉"。有一次我们同宿舍的一个同事燕叔叔告诉我，她拿了他桌子上的一毛钱! 这本来不算一桩太大的事，我去帮她还了就行。但是我对她讲完道理之后要叫她自己去还，她觉得不好意思不愿意，所以就被尺子打掌心了。
我总是记得我妈说过"小时不补，大来一尺五"，不知道这种话现在还有没有人说，还有没有人听? 这句话的大意就是说: 小错不管，酿成大错就来不及了。
我知道兰兰做过很多教育讲座，据说还让听者受益匪浅。不知道那些听过她讲座的人，再来翻我这些"过时"的皇历，是不是觉得可笑? 如果是，不奇怪，这就是两代人的"代沟"吧。
就这样，兰兰在爸爸妈妈的庇护教育下，和电影公司电影院的小孩子们，随意进出电影院正着反着看电影，如鱼得水过了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翻过篇，她要上小学了......
记录过往固然也会令我伤心，但是至少能让我感到女儿的存在。终日呆坐以泪洗面，那应该不是我想要的状态。
感谢《陌上美国》继续编辑发表我对兰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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