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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看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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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没一点学而不致用的爱好，就是无趣的人。如找不到快乐，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无聊，没有任何东西能拯救你心灵的贫乏。
去国三十年，他乡生活平淡如水。能令肾上腺素骚动的只有看球，那是除看书写作外的兴趣延续。
我是体育迷，小学时踢足球；上了中学，那是排球重点学校；到海南当知青，五指山中地无三尺平，幸有晒场可以蹦跳几下，我便成了连队篮球主力。而后回城，由兵团战士成了待业青年，每有工厂招工，待业青年都会问：是否国营单位？我却多了一句：有无球场？
及至我当工人，该工厂无球场，却毗邻中学。我常呼朋引类去挤占学校球场，彼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校方不敢管。却有花絮一则，广州轻工局要选拔篮球队，从厂际比赛筛选。我打了几场，孰料工友听到轻工局干部议论后转告：“他们觉得你打得不错，但年龄偏大，把你划掉了。”那年我才25岁！这就是代际分野。原来一九七五年邓小平首次复出“整顿”，逐步豁免上山下乡，故而厂里青工都是廿岁左右，我这老知青确乎老了。
命运无常，逼近不惑之年我远迁异域。 来美之初生活清苦，球票不敢问津，惟看电视聊解球瘾。次年恰逢公牛王朝崛起，乔丹如凛凛超神，成了我这新移民的偶像。
及至我迁居住华府，适逢姚明登陆NBA。我被“姚旋风”裹挟，休斯敦火箭队来华府比赛，我首次买球票到现场观赛。那晚大雪纷飞，华盛顿MCI中心体育馆却爆满，耳聆黑人检票员感慨：“OMG！从未见过这么多Chinese来看球。”
我半为姚明半为乔丹而来。乔丹时在华盛顿奇才队，本季是告别演出。他曾是我旅美生涯的亮色，从这晚开始，姚明接棒，继续点燃我的看球激情。这场球赛双方打得胶着，末了打平加时。孰料加时赛乔丹包揽十几分，凭单人独力打败火箭队。乔丹就是乔丹，不服不行。
姚明表现不俗，而且人气极旺，他是获得地主球迷掌声与欢呼的唯一客队球员。其后姚明一飞冲天，乔丹退役，一个时代结束了。我庆幸能在记忆中留下乔丹最后的英姿。
我和姚明有零距离接触是他的第三个赛季，火箭队卷土重来，兵发华府。本季火箭几乎全是新面孔，姚明已是仅存的三朝元老，巨星麦迪已身披火箭战袍。我早就一票在手了。怎知本地华文媒体邀我做该场特约记者，老总是熟人，不谙体育。我当然应允。
到达MCI中心体育馆，球员更衣室走廊中美媒体记者很不少，上海电视台转播组也在。火箭队先到的是姚明和麦迪等几人，赛场上的姚明固然是巨人，也还不太显，这次看着他从走廊穿行而来，真是顶天立地！
赛前采访开始，那是我首度进入球员更衣室，自是百事新鲜。姚明依然是采访焦点，他待记者礼貌亲和。
有华文记者问姚明，赛季结束后会不会回国为上海队打全十运会？姚始微有不悦之色，说：“我在很多场合都回答了这个问题，到现在我也没有什么改变。”该记者请求合影，姚明温言提醒，NBA规定更衣室不许照相和索要签名。
我还真带了一本国内邮来的中文版姚明自传《我的世界我的梦》，有心请姚明签名，只是顾虑不知是否盗版书，不敢造次。幸好没有拿出来丢丑。
姚明自传提及，在体育界个人是集体的零部件。哪怕中国已步入市场经济之门，权力依然不放弃对运动员身份与利益的双重控制。他写道“我觉得发生在我周围的事情，也反映了中国篮球界的许多问题。每当奇怪的事情发生，官员就会说：‘中国情况特殊’”。
姚明妥协后签了某些条款，才被放行登陆NBA。他的自传透露：“最后，篮协只得到了我收入的很少一部分，但我觉得他们不配得到什么。这件事让我更加觉得，最后的拖延只是为了显示他们手中的权力。”
那是什么条款，书中没透露。外间知道的只是姚明必须为国家队打奥运、世界锦标赛、亚运、亚洲锦标赛。至为荒诞的是姚明与上海东方队的另一协议，他要为上海队出征全国运动会。
征战奥运，无论从国家还是个人都是责任与光荣，参加世界锦标赛亦无不可。但亚运会对姚明无甚意趣，只是毕竟四年一度，也就罢了。鸡肋式的亚洲锦标赛和更无聊的全国运动会，却是姚明的烦恼。每年夏天他都衔命回国，疲于奔命。
美国讲契约，火箭球团不便置喙，毕竟合约所限。不过姚明回国参加全运会后来终被火箭球团否决。那些离奇条款，意在显示“集体”对个人所拥有终极控制权，哪怕你跑到天边，也是我的人。这些束缚正是姚明运动生涯过早结束的重要原因。
NBA是世界篮坛中心舞台，姚明的面孔，姚明的身手，就是一张国际名片。胡适说过：“争你的自由，就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的人格，就是为国家争人格。”把它引申开去，争你个人的成就，就是为国家争成就。人不是国家的附庸，国才是由人组成的。
回到赛场，这晚火箭队打得极艰苦，最后十几秒勉强追平，却又遭主队绝杀惜败。
是夜华府又飘起雪花，从MCI中心体育馆出来，周围都是欢声笑语，我却颇为郁闷。我从来不是奇才队球迷，在后乔丹时代，我只是姚明拥趸。由姚明而生出火箭情结，成了平淡的他乡岁月之感情涟漪。
在美国，我还看过世界杯。不是1994年美国举办那一届，而是1999年在洛杉矶的女足世界杯中美决赛。我的好友是前北京体工队运动员，他向中国女足领队老袍泽要到了两张国际足联赠券，便约我同去。
当日我们西飞六个钟头，刚踏出洛杉矶机场大厅，战前热风已扑面而来。从四面八方抵达此间者，不少是阖府老幼来看球的。别瞧老美男足球仅属二流，人家可真属女足头号王国，踢足球的女性高达八百万。而当时十几亿中国人中有多少女性踢球？仅有一万！
这是八百万人与一万人的比试，有此说法：“美国队是打出来的，中国队是练出来的”。但无论如何，举国体制集训式操练，也铸造出星光熠熠的超级强队。该届世界杯，中国女足被誉为“铿锵玫瑰”，轻取俄罗斯丶挪威之战，场面真是惨不忍睹，人高马大的欧洲姑娘拿不稳传不出，如坠诸葛孔明的八阵图，一片风声鹤唳，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中国队员。总之，此番中美女足均为夺标大热门。
当日我们赶到玫瑰杯体育场，恰巧克林顿总统夫妇也在此刻到达。特勤组保镖暂时封锁通道，我们的赠券正是这个看台，却不得其门而入。被拦截的老美们不干了，齐齐向总统一行报以嘘声。克林顿夫妇也只得陪着笑脸快步通过。
及至保镖们魁梧的背影消失，我们随后夺门而入。赠券座席就在总统邻区，要经过已落座的克林顿夫妇面前。眼见一黑一白两名特勤人员陪着小心，婉言引导人流尽快通过。
这对“黑白双煞”西装革履，举止已十足斯文，但入场球迷已经不爽，对总统保镖便无好脸。我前面一位抱着婴儿的白人男子更怒骂：“Fxxx！你没看见我抱着小孩？”其尖厉音频足以让美国总统听见。但无论是克林顿，希拉里还是特勤组都得保持风度，听到民众以F开头的词句，也要装孙子；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民众的“孙子”，而不是大爷。
洛杉矶玫瑰杯体育场可谓圣地，一九八四年奥运会就在此举行，那正是中美友好蜜月期，中国代表团入场获得最多彩声。一九九四年男足世界杯足球决赛也在此地，当时入场观众为八万。而本场女足决赛，全场爆满，电子屏幕打出：到场人数为破纪录的九万零一百八十五人！
我们耳膜领受的全是一片“Ｕ—Ｓ—Ａ！”的冲击波，倒是前排观赛的澳大利亚队员义无反顾支持中国队，或喊或嘘，均为中国姑娘撑腰。而惨遭中国女足淘汰的挪威队成员也在此区，她们虽有北欧人的内敛，却看得出倾向中国队。足见其时“铿锵玫瑰”备受追捧。
比赛惊心动魄进入平局加时，最后凭互射点球决胜。刘英遗憾射失，以四比五惜败。那是中国女足距世界冠军最接近的一次。
说来我还看过另一次世界杯，却不在美国，而是2002年日韩联合举办那一届。我在韩国看了六场赛事，包括中国队三场小组赛。这段回忆不提也罢，若无乡土情怀，怎会不远万里去捧场？谁知观赛全程血压与内分泌均波澜不兴，远不及看中国女足那般激情澎湃。到如今，中国男足距世界杯门槛越来越远，我连关注兴趣都没有了。
莫谓闲花野草，做人若全无一点学而不致用的爱好，就是无趣之人。居美三十年，闻曰：好山好水好寂寞。我却觉得异域生活充满各种情趣。如找不到快乐，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无聊，没有任何东西能拯救你心灵的贫乏。
原载财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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