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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芳邻

孔捷生 陌上美国 2021-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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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物离我已十分遥远,回想起这组群像,就象梳理苍苔斑驳的旧日,结识这些芳邻,是缘分。

北京前门大街一幢公寓大楼,是我人生旅途流连长久的驿站,我在此住了十年,在此结婚生子,在此写下《南方的岸》丶《普通女工》丶《大林莽》几部小说。这座楼宇距天安门广场仅一箭之遥,这位置决定了我后来的命运。然而此文不去写那夜的事,只想说说我的芳邻。

这些人物离我已十分遥远,有的已经谢世,其他人想必早已迁移。偶尔回想起这组群像,就象梳理苍苔斑驳的旧日,结识这些芳邻,是缘分。

我认识的第一个邻居是老作家骆宾基,那时他已甚少出席活动,我不认得他,搬进来后见到一位有中风后遗症的老人,倔强地拄拐练步散步,每日如是。

某天,作家张洁来看望他,在楼下相遇才给我介绍,原来这是骆宾基。他和萧红、萧军、端木蕻良轰轰烈烈的四角恋堪称传奇,而萧红最后病逝于骆宾基怀抱之中。

我住此楼高层,骆宾基因不良于行,住在低层。我曾登门拜访,他家四壁都是古籍,前辈当时醉心古文研究。我们对话苦于没有交接点,我读过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偏偏没有读过他的书,只听闻他和萧军交好,与端木蕻良却形同陌路。我相信,已淡出文坛的骆宾基也始终没有读过我的作品。

老作家骆宾基

前三门楼群是邓小平首次复出“治理整顿”时所建,造型设计为典型计划经济特色,后来我到东德、捷克、匈牙利,都见到此类公寓楼熟悉的面影。

在住房奇缺的年代,能分到房子已是万幸,住进去若干户共用一个大电表丶水表,每月按人头折算摊分,这份数学功课以及收费劳务由各户轮流当值。能同享水电仪表的,便是紧邻。

我家右邻是电梯,左邻住家是北京外贸局的干部。太座高大壮硕,男户主则为五短身材,他又老哈着腰耷拉着脑袋,更显其矮。此楼隔音甚差,常听得女主人絮絮数落丈夫,后者从不回嘴。不过女方亦系知识干部,并非河东狮子,直着嗓门叫喊,是没有的。

那时国产电梯还须人手操纵,左邻家事时常成为电梯班姑娘的谈资,指那男的生就受气包的窝囊相。在我看来,倒象是“知识分子成堆”单位的惊弓之鸟,就算他不是运动对象,也见过太多同事被运动,怎能不夹着尾巴做人?在文革甫过的年代,他恰是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一种特型。

别看仅一墙之隔,我们两家几乎是众邻居中最迟才有交流的,开始他们象防贼一样防着所有人,后来大约觉出我们并非恶人,碰面才说上一两句话,不过都是女当家的开腔,矮男人居然就没开过口,只照例奉上礼仪性笑脸,笑得有点假,甚至有点谄媚。

邻家有女初长成,此女毕竟是另一代人,性情率真得多,有时婀娜地在楼道穿行,会来一嗓子流行小调,间或隔壁数落声又起,但闻女儿一声断喝,登时万籁俱寂——女儿到底是向着爸爸的。

岂料正是她,使得我们两家的泛泛关系有了飞跃性进展。某日,其母敲门求访,原来是委托我给她女儿物色文化界对象。这无非是第一次串门,竟委我以如此重任,实在教人惶惑,只是想破了脑袋也无人可供推荐。

邻家女儿姿色中上,又继承了母亲身高,出落得窈窕丰满,正是芳菲年华,何愁嫁不出去?再说,文化界的人又有什么好?

时代流变证明她之选婿方向是错的,标志就是他们家的男主人突然翻身了,按八十年代干部提拔标准,他无论从学历到年龄都可入围,说到“德”,象他这样谦卑恭顺的人必定树敌甚少,真是一时之选!

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常常领衔出国,为无比重要的经贸事业施展长袖善舞功,想必也为布衣百姓造福良多。难免的,夹得太紧的尾巴也要舒展一下了,有时好一阵子不见人,某日电梯一响,楼道里豪迈地轰鸣一声:“老婆,我回来啦!”

我在书房伏案,便透过窗帘看到他拎着大件小件凯旋而归。当然,我们早就不再为隔壁的絮絮数落声而烦恼了。官位高低是其次,我应为这位知识分子的精神翻身而庆贺。

我在此楼居住的最后一年,左邻已有轿车来接送了,车不太好,似乎是一路接送几个官,再往后呢,就难说了。

我曾猜想,这位旧邻在其后“闷声”年代里会不会发大财,又或发大财之后能不能全身而退。然而不管如何,他必定早就不住在那里了。


中共前总书记博古

另一家芳邻,却堪称知识分子优秀典型。这家人和我们也是一板之隔,隔的是地板。两家只是轮值互收水电费时认识的,他们两口子谦和有礼,难得的是言谈举止处处显出几近失传的教养,这是难以描述的特殊气质。

自忖也阅人不少,却甚少见到能如此温文尔雅、克己俭让的好人。

略举一例,某月轮到他们家女主人来收费,交割完毕,她委婉地说:前一阵子你们家可能有什么事,半夜里忘乱起来,我丈夫精神衰弱症挺严重的,有点声响就睡不成了……

我们忙不迭道歉,事后想起,那是几个月前小儿闹痢疾,半夜里拿便盆失手,哐当一声锐响,当时就忐忑不安,但情况紧急也顾不及了。而人家受此重大刺激,竟然隐忍到数月后轮值登门时才吐露,真是心地仁厚!

该说说这位芳邻是谁了,她姓秦,叫秦吉玛,其父正是中共早年的总书记秦邦宪(博古)。从秦吉玛身上,我隐约觉出,博古是个极好的人,只不过其理念被中国革命的战车碾碎,狂澜既倒,历史便注入另一条河床。

斯诺《红星照耀中国》写道:“在我所见到的中共领导人中,博古是较为风度翩翩、妙趣横生的一位”。

我曾以为,秦吉玛的优雅气质传自父亲。后来始知,她身世悲凉,从没见过父母。博古之妻刘群先与金维映(邓小平前妻,后嫁李维汉)在长征途中得病,送到苏联治疗。

时刘已怀孕,秦吉玛出生於苏联,母亲旋即殁於二战德寇轰炸。她在莫斯科伊万诺沃国际儿童保育院养大的,1949年中共建政后始回国。父亲博古却于1946年与叶挺、王若飞、邓发等人死於空难。

说来也巧,我到北岛新家作客,他的画家妻子邵飞赴陕北塞外采风,苦寒之地,别无长物,当地人的生计是编织一种拙稚厚实的羊毛地毯。我在北岛家遛达几步,就喜欢上了,便也托邵飞买了两张。

不想却买回了一堆烦恼,塞外土产,羊毛没精制过,残存羊脂滋生出肥硕虫儿,昼伏夜出,寂静时甚至听得见刺激的咬噬声,我试用过多种药物才将其扑灭。然而地毯的厚重与绵密,仍为市面上的行货所不能比拟,温暖舒适之余还附带一个优点,就是能将我们加诸楼下的噪音完全过滤,这或可算是我们给芳邻的一点回馈吧。


我的旧邻居秦吉玛

遗憾的是,这种品德不是每个人都有。楼上邻人奔泻下来的宏大噪音,简直可用排山倒海来形容。这家邻居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当时电影圈对他口碑甚差。其实这位芳邻很有文化涵养,那些恶评是冲他重拍的《渡江侦察记》而发的。

周恩来深知民众对“八亿人八个戏演了八年”的厌倦,趁着江青一度失势,便指示要拍些“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故事片,于是上海电影制片厂就将当年的黑白片《渡江侦察记》翻出来重拍。

那阵有名气的老导演等都戴着“帽子”,筛选半天,只好找来这位中年导演来担纲。其时“三突出”是不二法门,为批判“战争残酷论”,银幕上共军个个练就金刚不坏身,怎么打也打不死,再加军装款式的年代都不对。总之片子之烂,无以复加。但这并非导演问题,实在是时代如此,谁又能变得出花样?

邻居专业才华的深浅,我不敢妄加评判。我想说的是芳邻的公子,他高考落第,待业在家,成天气不打一处来,就跟父母练,三天两头摔打东西,狂喊起来响遏行云!

其父为人文静而内敛,劝说儿子也和风细雨,结果柔不能克刚,每一发作,我就得担心天花板是否会塌下来!

后来,我到了美国,儿子在十四五岁上突然像吃了枪药般跟父母对抗起来。才晓得,这种心理周期在西方早被研究得深而且透了,这叫青春反叛期。

上一辈青年遇上了革命,我们这一辈赶上了造反,适龄的逆反心理都有宣泄渠道,那位公子什么也没轮上,只好跟父母练,邻居仅是被殃及的池鱼罢了。不过能闹得这般凶,将来多半有出息。或者,该公子如今已比其父有成就得多。

说了半天,都是知识精英的琐事,该说说比较接地气的故事了。我家座落电梯之侧,常有陌生访客叩门问道:袁凤霞住在哪里?来人都是土得掉渣的乡下人,又大多拎着小包袱。久而久之,妻子对那姓袁的邻居有了意见,你家亲友多,怎不告诉人家门址?

袁凤霞住在隔壁再隔壁,她上门收水电费时,我曾瞻仰过她的仪容,她高大,步履雄阔,大大咧咧的,说话声音很有穿透力,独具常人所无的潇洒与豪爽,我对她印象颇佳。

袁女士当时约年过五十,膝前却无儿孙,和她同住的是另一年纪相仿的女士,是肥肥白白,人见人爱的那种类型。后来才晓得她叫花月仙。

有一次我与刘心武、老作家汪曾祺、林斤澜等结伴到巴蜀行走,客途中闲聊说起袁、花二人,曾在戏剧界浸淫多年的汪老告诉我,她俩是北京评剧院的大角儿。

汪老为人持重,只含蓄地说:袁凤霞是演小生的,花月仙是评剧名旦。我顿时恍然,便与刘心武相顾莞尔。其后我在美看到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每见张国荣与张丰毅的对手戏,都若有所思。

评剧名伶袁凤霞

名伶之感情世界,我不欲多提。倒是袁花二人的乡下访客,令我这戏盲对民间戏曲的魅力有了认知。京剧为阳春白雪,评剧则为下里巴人,它仅流行于华北及东北之一部,而且多在小城镇或乡村搭台子演出。

京剧由须眉演花旦,评剧则由巾帼演小生。京剧道白我至今听不懂,偶在电视里瞧一眼评剧,发现它是用大白话的,难怪它在民间那般有草根性。江青改革京剧,呕心沥血,却人亡政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全面复辟,当初何不从评剧入手呢?

评剧早就有一出现代戏《刘巧儿》,老百姓喜闻乐见,至少不会有太多的宿儒跳出来捍卫传统,说不定江青的文艺革命便可定鼎千秋。

我虽也不看评剧,但还是晓得这一界别里出了大名鼎鼎的新凤霞,后来又冉冉升起了老来红的赵丽蓉。不过,最能给我扫盲的,还数络绎不绝前来探访袁花二人的底层百姓。

频叩我门,因为人家是慕名而来,确实并无门址。我猜想,那些式样朴实的小包袱里多半包裹着乡间土产,或是新鲜花生,或是久腌酱菜,总之是山野农民的一颗诚挚之心。

最后添几笔闲话花絮,本楼有一位芳邻我从未与她说过话,她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演员洪学敏,大概住在四楼或五楼。她演过《天云山传奇》和《喜盈门》等片,那时电影产量不高,演过几部就是明星。

我多次和她在电梯里相遇,她总戴着口罩,人家不愿意被围观,我自然不去骚扰。我是在电梯班姑娘嚼舌头时听到她名字的,只不过觉出她在乘电梯时偷偷打量我,想来也是从姑娘们口中知道我是谁的。

八十年代文学很火,作家别的地位不高,但知名度很高,其实演员亦然。后来听说她在“闷声”年代成了成功商人,其故事已在我的记忆之外。

电影演员洪学敏

说起来我还有另一位电影明星芳邻,同样是一板之隔(地板)的紧邻,她是珠影演员梁玉瑾,分别饰演过郑义《老井》里的村姑和我的《绝响》里的都市少女韵芝。

她的演艺生涯机遇本来不错,这两部都是好电影,《老井》在国内口碑很佳,又在东京电影节得了奖;《绝响》在国内票房不高,但在意大利都灵电影节和侯孝贤的《童年往事》并列金奖。曾旅居英国的刘索拉告诉我,《绝响》(英译SWAN SONG)是有史以来第一部上英国主流影线的中国电影。

我和梁玉瑾认识,她嫁给我广州住宅楼下的珠影导演,我不记得她丈夫的名字,只记得王安忆到我新家作客时,特地到楼下探视珠影导演的父亲,他是王安忆父母的新四军战友。惜乎我常住北京,很少在广州,无法为我的广州芳邻写人物素描。


梁玉瑾饰演《绝响》中的韵芝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八岁儿子在睡梦中,我彻夜待在一箭之遥的地方,我不是其中什么角色,只是记住作家的责任,要见证历史。从此我离开了北京和广州两个家。去国之后,我并不想儿子承载这份记忆。然而二十年后的某个日子,我看到儿子推特,他记住了,而且是永远。


作者简介:孔捷生,居美逾三十年的华文作家。
原载《明报月刊》。除第一张图片,文中其他图片来自网络



前文导读你有权保持沉默谈谈大学的专业选择与美国职场境界国会参议员2天就回信了!支持技术移民反对非法智慧地越狱体制化,放飞自由逐风景龙城山鬼 (上篇)龙城山鬼 (下篇)世界顶级医院的百年风云自由不会一下消失,更可能被光鲜承诺和高尚理念一点点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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