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去福建?曾是一个宇宙级难题
地理传播 天人美学
大福建:让中国腹部硬起来
撰文|何书彬 鬼箭羽
摄影|冯木波
制图| 羽羽 运营|萧萧
祖国腹部,天然城堡
1864年,清同治三年,六月。
一度将清帝国半壁江山搞得血雨腥风的太平天国,丢掉了都城「天京」,也就是南京城,此前它已被太平军控制了10年零3个月。一般认为:天京失陷,标志着这场晚清规模最大、持续最久的农民革命以失败告终。
不过,此时太平军势力并未被肃清,其余部,继续向东南游走。
一群落魄的流寇,从江西东部意图继续东进时,面前出现了一道血色高墙——巍然挺拔的武夷山,这里发育的丹霞地貌,让它的岩壁看起来,犹如鲜血浸染一般。这支太平军残余势力在江西瑞金驻扎,人数尚有10万之众,如能找到新的根据地,尚能一搏。他们的疲惫目光,被武夷山的庞大身躯遮挡,那不可逾越的气势,让人绝望。
|太平天国控制区域地图|
江西、浙江、湖北东南部、苏南、皖南、上海
长达530公里的武夷山脉高峻雄伟,层峦叠嶂,许多山峰海拔均在1000米以上。主峰黄岗山(海拔2158米)武夷山脉逶迤赣闽之交,成为江西信江、吁江、贡水、琴江与福建闽江、汀江的分水岭。
「赣水苍茫闽山碧」(语出毛泽东1931年词《渔家傲》),赣水,说的是赣江水系,闽山,说的是武夷山及其以东的山系。福建、江西的地理分野,如此鲜明。
武夷山构成赣闽间的天然屏障,也是两省水系的分水岭。它既是江西、福建省最高、最长、的山脉,也是我国大陆东南的自然地理制高点。武夷高且长,但并非完全隔绝赣、闽。崎岖的褶皱起伏中,隐藏着许多或与山脉垂直或斜向交叉的垭口——正是这些垭口,断断续续地卡在闽赣界线上,成为外界入闽、闽人出闽的咽喉要塞。
|福建地形与周边地区关系图|
制图:大地理馆
1864年,太平军的将领沛王谭星、侍王李世贤、康王汪海洋等势力,奔袭数月,不约而同地想去同一个区域——福建。
福建在中国的地理位置
谭部由建宁西北方向进入,最终到达宁化;李、康则绕道广东由永定方向入闽。在这里一带继续顽抗一年多之后,这支由广西客家人发起的起义军,最终在闽西南、粤东北的客家地区,走向覆亡。
1866年1月,随着汪海洋被杀,太平军势力在东南基本被肃清。
太平天国早期,也曾有三次入闽的尝试:杨辅清、石达开等1857-1858年从闽西北先后两次进入福建;1861年,太平军彭大顺部从瑞金方向越大隘岭,攻占汀州府。不过,他们并没能稳定控制福建的一寸土地。
在福建遭遇滑铁卢的,何止太平军。
东南沿海的福建,在很多人印象中,是无法跟「边疆」一词挂钩的。而事实上,福建被正式纳入中央王朝的行政管理的时间,在东部沿海地区几乎是最晚的一个:不仅晚于辽宁、广西、广东,甚至比内陆的云南、西域等地还要晚。
秦始皇虽在福建地区设了闽中郡,但并没有像治理南越(两广)那样指派郡守、县令管辖,而是将其部族首领由王降为君长,仍管辖自家地盘。也就说,这里仍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名为郡,实际仍是一方诸侯。
|战国时期南方诸侯国疆域图|
|秦代三十六郡:闽中郡|
秦末战乱,闽越随即反秦,至汉初因助汉反秦有功,摇身一变成为汉朝封国。直到汉武帝时期,才彻底废国设郡,实现了直接对福建地区管辖。也几乎同时,遥远的数千公里之外的西北,西汉帝国打通西域,设西域都护府,完成了对西北的管辖。
直到此时,祖国的大东南——福建与大西北——西域,几乎同时完成了一统。西域,陆上丝绸之路的门户;福建,海洋丝绸之路的起点。这多么的耐人寻味!
|西汉军入闽路线图|
|西汉州郡与闽越位置图|
制图-大地理馆
不过,人们的目光显然更聚焦在西域——因为西汉通过它完成了丝绸之路的凿空。其实,汉帝国在东南的行动,同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只有将福建置于版图之内,中国的大陆海岸线,才彻底完成了贯通——正是因为拥有了海岸线最为曲折的福建,才为后世海上丝绸之路扫清了障碍。
从春秋到汉初,南下的王师在武夷山西侧多次无功而返,它以东的福建大地,一次又一次接纳了外来的逃亡者,并阻隔了外来的征服者。
后来融入中原的福建,常常成为北人南下之后,最后一块坚实的避难城堡。宋末,被蒙元攻破都城后的南宋君臣一行,几乎也是沿着浙、赣、闽、粤一线,进行着最后的残喘,路线跟后来的太平军如出一辙。
抗战时期,我国中部、东部大片国土沦于日寇,但有一片区域却坚挺着——没错,那就是福建。
制图-大地理馆
「闽在海中」与「东南山国」
一代又一代外来者,为何很难征服这里?它为何能成为逃亡者的避难所?我们必须从地形图中寻找答案。
我国东部各省,多数都有山地,同时兼有一些开阔的平原、盆地——唯独福建不同。河北、山东、江苏、上海,平原是最主要的地貌单元;广东、浙江、广西虽有大片山地丘陵,但山间仍有宽阔的河谷与冲积平原。
唯有福建不同。
中国大陆东南部,长江三角洲与珠江三角洲之间,被一片「帆船」形的连绵山地阻隔,地理学家称为「浙闽丘陵」,最陡峭、最崎岖的区域,就是福建省所在。
|福建地形|
制图-大地理馆
|独立的福建水系和浙闽丘陵|
制图-大地理馆
|东南水系范围与闽语分布|
先秦文献就有对福建一带的记述,但在当时的条件下——福建就像一个不可深入的孤岛,被描述为「闽在海中」。
从西北到东南,中国大陆的地形整体上呈三级阶梯状,总体趋势,本来是逐渐降低,但到了快接近海洋的地方,陡然升起的武夷山脉以及仙霞岭支脉,将地势高高抬起,隔开了福建与邻省。福建地区历代行政区域的轮廓,几乎就是被山脊线天然画出来的——这跟北方的山西省相似。两千年来,除了局部有所变化外,晋、闽两地,基本保持了区域的稳定。
|福建与闽越、南越地缘关系图|
制图-大地理馆
地形图还可以告诉我们:今天人们常将江浙连用,在现实中,浙江与与福建的联系更为密切,这超出很多人的传统印象——首先,二者同属浙闽丘陵地理单元,水系上多为长江、珠江水系之外,入海的山溪型河流。行政区域上,秦闽中郡、唐江南东道、五代吴越国时期,浙江与福建同属一个行政区域,直到明代仍有合署办公的“浙闽总督”——浙江大部与福建省这个区域;水系则独立于长江与珠江,自成一个单元,也基本上就是秦代“闽中郡”的辖区。
这块地带,被福建学者苏文菁视为广义的闽地,也即即闽越——若以福建为中心,它也可以称为「大福建地区」,这块区域大体就是秦闽中郡,那个独立王国的疆域范围。包括浙东南沿海的的大福建地区,堪称中国大陆中东部最为封闭之地。
福建民间向来有「浮福建」之传说,在这个传说中,福建乃是从大海之中升起的一片土地。正如《山海经》所说:「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这种说法符合海侵时期的地貌状况:海拔较低的地方,被水淹没,而海拔较高的福建,像是浮在海中的岛屿。
以武夷山为首领的浙闽丘陵,是东南沿海山区密度最集中的区域,它们组成了一面牢不可破的盾牌。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如果他到过福建,也一定会发现,闽道更比蜀道难。
明代伟大的地理学家王士性,推崇知行合一,他当时游历了中国大部分区域,唯独没有考察福建。要知道,王是浙江台州人,他的家乡,距离福建一山之隔。
我们通过地形起伏来对比四川地区与福建地区,后者的地形复杂和艰险环境,远高于前者:
|福建南北连线地形剖面图|
制图-大地理馆
|闽道与蜀道主要路线比较|
制图-大地理馆
|西安—成都连线地形剖面图|
制图-大地理馆
|南京—福州连线地形剖面图|
制图-大地理馆
我认为,王先生没去福建的原因可能是:相比其他地方,去福建的道路难度最大,考察费时费力,故将其排在最后,但因某种原因计划搁浅。其实,明代福建早已是文教重地,但对于出闽、入闽的人来说——交通,仍然是个大问题。
福建民间大概有这么一句话:「闽道更比蜀道难」,它到底始于何时,出于何人之口,无法确知。这种说法并不夸张,而是实实在在的画面。一直到高速公路和高铁普及之后,才得以改变——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很多人难以想象,这样的事情一般发生在西部山区,而不是东南沿海。可是,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南京—福州连线地形剖面图|
制图-大地理馆
十余年前,本文作者之一的何书彬,从武昌火车站出发,乘火车前往厦门,坐普通列车沿鹰厦铁路,在古杉关古道北侧的铁牛关进入福建,然后沿着闽江东北部的支流富屯溪的谷地南下。火车从武昌到鹰潭只需约6个小时,但在进入福建后因受地形影响,却要再行驶约18个小时才能抵达厦门。
今天的火车尚且如此,由此可以想见:古人靠车马、徒步入闽,该有多难。
「先有闽道,后有福建」
即位之初,汉武帝刘彻即有平定闽越的想法。在西北方,他通过河西走廊向西打通了西域,将今新疆一带纳入汉朝疆域;在东南方,他同样想有一番作为。汉军发兵入闽时,淮南王刘安曾上书劝阻,说「地深昧而多水险」,处处都可「势阻」汉军。意思是,闽人不发一兵一卒,光靠山河就可以抵抗。
胳膊拧不过大腿,汉军压境之下,闽越平定,正式设郡。钱穆先生在《秦汉史》一书中特别写道,汉军成功入闽,是汉武帝「开边第一声」。
史籍并没有记载西汉军队的详细行军路线。长期研究中国东南区域族群文化的三明学院副教授靳阳春先生,经过一番考辨后认为:「出梅岭」,即自今江西南城越过杉关,再沿富屯溪而下;「出武林」,即自今江西铅山越过崇安分水关,而后沿崇阳溪(建溪主要支流)而下;「出若邪」,即由今浙江龙泉越过柘岭进入今福建浦城,再沿南浦溪(建溪主要支流)而下。
当时,闽越国军队主要驻扎在今邵武、武夷山市、浦城及建阳一带。由陆路入闽的汉军,与浮海入闽的汉军前后呼应,对闽越国形成了夹击之势,并很快平定闽越。
汉军开辟的这些通道,确定了后来两千多年里入闽之路的基本格局。福建的地理环境下,可选择的路线本来就少,一旦开辟出来,基本上不会有大的变化——这跟出蜀、入蜀的蜀道相似。
此前,秦代虽设了闽中郡,但与王朝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汉武帝拿下闽越之后,首要任务就是开关修路,让闽地彻底跟中原联系起来——从此之后,除了唐末藩镇时期,福建地区后几乎没有发生过割据。
可以说:先有闽道,后有福建。有了道路之后,福建再也不是「方外之地」了。几乎同一时期,张骞等人在西北进行了「凿空西域」的壮举。
汉朝在东南的开拓,其实跟在西北同样重要,但今天人们往往更看重后者,而忽略前者:就像今新疆一带成为了陆上丝绸之路的支点一样,今福建一带成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支点——泉州曾长期是沿海第一大港,泉州、福州、漳州、厦门,都是海上丝路的重要起点。
|福建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桥头堡|
海上丝路重要港口几乎都在大福建地区,浙江的宁波、台州港,在地理单元上跟福建属于一体——闽越政权的北界在今浙江宁海。
浙闽省界之上的仙霞岭在暮霭之中微微透出蓝色,就像分开两省的一道千寻高墙。高墙之下,藏着一个叫渔梁的村子。今天的它毫不起眼,但曾经却是古诗词之中的一个网红。
叫渔梁的地名并非只有一处,多在中国南方,其原意指的是一种筑堰拦水捕鱼的设施,比如,去过安徽省歙县徽城镇旅游的人,多少会听说一处著名的「渔梁坝」。
这里的渔梁村,位于福建省西北角的浦城县。那里有一条小溪在迎接我们,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潺潺水声传入了陆游的耳中。
1178年,54岁的陆游受命前往福建督造贡茶。当时,他也是在这样一个初冬的傍晚来到了渔梁。陆游在驿站的炉火旁喝酒醉去,醒来作《宿渔梁驿五鼓起行有感》二首以自嘲:「投宿渔梁溪绕屋,五更听雨拥篝炉」「酒醒顿觉狂堪笑,睡起方知梦本空」
除了陆游,自宋至清,还有蔡襄、黄公度、刘克庄、徐霞客、袁枚、赵翼等,曾驻足渔梁并留下诗文。
这个山村曾经的角色是——中原入闽「第一驿」,它所在的仙霞古道,也曾长期是福建与浙江,以及广大中原腹地,相往来的最重要的陆上通道。
|浙闽古代要道:仙霞古道俯瞰|
摄影-冯木波
来到渔梁之前,我们经过了南平市延平区,这里是福建母亲河和大动脉——闽江的上游水系节点——建溪、富屯溪和沙溪在这里汇入闽江干流。
公路、铁路等现代交通出现以前,这里是福建各地进行交流的最重要通道,它们的尽头,则是那些将福建围成一圈的关隘——走过那些隘口,才能进入浙江、江西、广东等地。外地人来闽地,则要先穿隘口,再沿溪流而下,去福建各地。
《福建省交通志》载,福建全省曾有89关、376隘、158寨。另外,还有关隘如仙霞关,不在福建境内也不在省界之上,而是位于浙江江山境内,但其设立的目的是为了控制出入福建的通道。也就是说,它不在福建,却因为福建而特设。这一点有点像西部的蜀道,甘南、陕西境内的路线也被视为蜀道——是因为道路因蜀而开辟,当然陕甘两省南部区域也属于蜀文化影响区域。
|福建主要关隘及古道分布图|
众多的关隘中,具有咽喉枢纽作用的当属崇安(今武夷山市)分水关、光泽杉关以及仙霞关,它们曾是古代福建「晋京官路」的必经之处,并且都分布在闽北。此外,在闽东、闽南还分别有福鼎分水关以及诏安分水关,它们是古代福建与浙江、广东的省际交通路线经行处,属于「晋京官道」之外的次一级通道。
可以这样打个比方:闽北的三条通道,为国道级别;那闽东、闽南的通道,则属于区域要道或“省道”级别。
对此,明《邵武府志》载:「入闽有三道,建宁为险道,两浙之所窥也。邵武为隘道,江右(江西)之所趋也。广漳航海为间道,奇兵之所乘也。」建宁、邵武分指当时的建宁府、邵武府,即今日南平市一带。所谓「险道」,即指崇安分水关和仙霞关;所谓隘道,即指光泽杉关。
主要的入闽古道都分布在闽北,这是福建地形使然,也是福建在中国大陆所处的位置使然。历代京城都在福建北方,当中原人要进入福建时,他们的第一选择是经长江水系或钱塘江水系南下到邻近福建之处,然后从环闽山脉的隘口处入闽,再进入闽江水系或者由闽江水系冲刷出的谷地。
|福建浦城县石陂镇南岸村:仙霞关水路终点|
摄影-冯木波
小镇曾是「东南全盛之邦」
宋人陆游越过仙霞岭来到福建的时候,距离汉军进入福建,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
那时的福建,尤其是闽北一带,已经是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东南望郡。崇安(今武夷山市)五夫镇,今天看起来貌不惊人,但在两宋时期,它却是一个全国性的文化中心,宋代理学家、儒家大师朱熹学说的在这里形成。
|五夫 镇景观|
摄影-冯木波
|五夫 镇朱熹塑像|
摄影-冯木波
五夫里古街,隐藏在热闹的乡村集贸市场之后。这里有一条朱子巷,巷口铭牌蚊子说:「朱熹定居于五夫里之时,常负箧前去咫尺之地的鹅子峰麓,向岳父兼师长的刘勉之请教,或去相距不远的籍溪之畔,向一代名儒胡安国之子胡宪受道。每次都要经过这条小巷。」
这条小巷是否曾为朱熹经行地,已经无法考证。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当时的五夫里曾有众多名儒聚集,用今天的话说:这是文化人儿呆的地方。
朱熹之父朱松的好友刘子羽,既是当时的大儒,也是位抗金名将,他所在的刘氏家族在唐末来这里必乱,到宋朝成为闽北望族。朱熹出生在福建尤溪,14岁时遵照其父遗命迁居五夫里,来投靠刘子羽,并拜刘勉之、胡宪以及刘子羽的弟弟刘子翚为师。
刘勉之、胡宪、刘子翚,都是名儒,在当时创造了「刘胡学派」。后来,朱熹成为一代儒学宗师,后人将他的三位师傅称为「五夫三先生」。此外,这里的胡氏家族,在宋代还有胡安国、胡寅、胡宁、胡宏等儒,与胡宪合称「胡氏五贤」。
五夫里,还孕育了另一个罕见的天才——词人柳永。柳氏先祖自河东(今山西)迁来福建,定居在五夫里金鹅峰下。有宋一代,将慢词艺术推向民间这里领域,柳永的影响力无人能及,所谓「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柳永的宋词,犹如白居易的唐诗,一度妇孺皆知。
在福建北部,有影响的重镇还有很多。
比如,北苑贡茶产于建瓯,分茶(又称「水丹青」,指用沸水冲茶,使茶乳变化出图形或字迹)之法;风靡宋代的专为喝茶而烧制的瓷器建盏,也在建瓯一带产生。有宋一代,建茶、建盏以及分茶之法不仅盛行于中国,还风行于日本等海外地区。
又如,当时的建阳与临安(今杭州)、成都并列为全国三大出版中心,这里的刻板、印刷数量均居首位。用现在的话说,这里是全国第一大出版社,出版、印刷业全国首屈一指。
按照美国汉学家JohnW.Chaffee(中文名贾志扬)的统计,两宋进士共有28933名,其中福建路(今福建省)的进士为7144名,约占全国24.7%,远远超过排名第二的浙东路(今浙江省大部)4858名,以及排名第三的江南西路(今江西省)3861名。
仅浦城县一地,两宋就出了4名状元;刘子羽所在的刘氏家族,有数十名进士;柳永及其长兄、次兄皆为进士,柳永之子柳涚亦为进士。由此可以说,当时的闽北,不仅是福建,也是全国名列前茅的文教重镇。
人们往往认为,宋代以来中国的文化中心一直在江浙交界的太湖平原一带。事实上,两宋时期特别是以南宋时期,闽北在文化领域的成就,并不逊色与前者,甚至某些方面比江南成就更突出。
闽北的辉煌,是在福建的闭塞的大陆时代。随着海上交通路线的拓展,福建的另一个重心崛起了。此消彼长,闽北日渐衰落。如今在全省,闽北经济上排名靠后,文化影响力不仅比不上闽南、闽东,甚至不如同样靠近内陆的闽西、闽中。
闽北是入闽通道最靠近中原的区域,是移民进入福建的第一站。
《汉书》载,汉武帝开辟了入闽通道后,即「迁其民于江淮间」,即将原有的闽越族大批迁走,「虚其地」,于是调集中原移民填充。沿着汉朝开辟的通道,宋代之前,福建有两次移民高峰。西晋末年「衣冠南渡」时期,中原人第一次入闽高峰;唐末五代,中原战乱又导致了第二次入闽高峰。
以浦城县为例,这个位于仙霞古道南端终点的县,拥有五十多万亩肥沃的山间谷地,享有「闽北粮仓」之誉,有粮食的地方,无疑是移民的温床。比如,浦城县城,有一条被称作「江山街」的路。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罗德胤团队调查发现,它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即是因为老住户多是民国年间自关口对面浙江江山一带翻过仙霞岭迁来的。除了了躲避战乱,也因为当时江山缺粮,而浦城当时粮食充足。
地处交通要冲,且有良田美池,还远离战乱,又有高山险阻,即便是在战火延烧至江南时,闽北一带也往往能躲过灾祸。晋代、唐末,那些中原移民,也像「江山街」上的江山籍住户一样来到这里。久而久之,闽北终成世家望族聚集之地。
如宋人张全真当时所说的那样:「为今东南全盛之邦。」意思是,闽北是东南地区最昌盛的区域。
那时,在经行仙霞关、崇安分水关的闽道之上,出闽「负笈来试于京者,常半天下」。此外,按照罗德胤的统计,在两宋时期,仅在仙霞岭路上留下诗文者,除蔡襄、黄公度、陆游和刘克庄外,还有梅尧臣、王安石、高翥、杨万里、辛弃疾、朱熹以及吕祖谦等多人。
|辛弃疾入闽轨迹|
图源:搜韵
|吕祖谦活动地图|
图源:搜韵
1175年,吕祖谦从婺州(今金华)启程,到江山后折入仙霞路,前往五夫里拜访朱熹。抵闽后,吕、朱同游武夷山,而后经崇安分水关至铅山鹅湖寺,与陆九渊会面。在鹅湖寺,由吕祖谦这个浙东学者作为主持人,理学和心学进行了三天的交锋,是谓「鹅湖之会」。
铅山当入闽要冲,因闽道而成繁盛之区。「鹅湖之会」是一个发生在福建、福建交界处的文化事件,更是中国文化演进之路上的一个极具标志性意义的事件。
那是属于闽北的黄金时代,也是属于福建陆地的时代。从浦城向北,紧邻浙西南通往福建的仙霞古道。
千年之前,无论是仙霞古道,还是崇安(今武夷山市)分水关,所扮演的角色都极为重要,它们不仅是入闽要道,而且均与南宋时期的浙赣走廊紧紧相连,这个走廊是当时中国的十字路口,连接朝廷与两湖、岭南等地的交通路线均经过这个走廊,环绕这个走廊的闽浙赣三地又是当时中国的最繁盛之区。
今日的边缘,曾经的中心。或者说:正因为地处边远,才有了交流的频繁。今天看来是腹地的广大福建地区,其实是很难进入的险境。
南宋时期,当时的闽浙赣交界处,拥有最繁荣的工商业、最密集的人才资源以及最繁忙的商埠,相当于今日中国长三角、珠三角的地位——而闽北,就位于这个两宋中国最繁盛之区的枢纽位置。
按照谭其骧先生的弟子、厦门大学教授林汀水的研究,自汉至宋,出入福建的要道,经历了一个自西向东位移的过程。
汉唐时期,进入中原要道为杉关古道。
两宋以来,崇安分水关、仙霞古道并列为晋京官路。这是因为:自宋代起,京城东移到开封、北京等地。自闽晋京者,在越过崇安分水关或仙霞关后,即取道衢州转向杭州,而后沿大运河北上。
明末黄汴撰《天下水陆路程》载:经崇安分水关入闽路线为「常山-铅山-崇安」,里程总计450里,其中旱路370里,水路80里;经仙霞关入闽路线为「江山-仙霞关-浦城」,里程总计为300里,其中旱路210里,水路90里。相较之下,由仙霞岭路入闽捷而近。
这些古道,几乎与汉武帝派军入闽的路线一致——只有浙西南通闽西北的仙霞古道稍微例外,它从浙江江山通往福建浦城,取代了与由浙江龙泉通往浦城的柘岭古道。唐末,黄巢在仙霞岭南北开道七百里,由浙入闽。比起原来的柘岭古道,仙霞岭路减少了入闽里程。
1172年,南宋官方将仙霞岭路整修为石砌道路,并修造关隘,即仙霞关。崇安分水关一途相对更加平坦,而且由于它开辟较早,在五代时即由闽王(闽国,为五代时期“十国”之一)王审知作为入贡梁(五代之一,中原王朝的代表,被闽国奉为正朔)的交通要道,而且在北宋初年沿途即形成了汭口镇(今江西铅山河口镇的前身)这样的沟通闽浙赣之名镇,可以提供更为便利的行旅条件。
因此,出入福建基本上走仙霞岭和崇安分水关这两条。比如,《马可·波罗游记》中,当马可·波罗从杭州南下福州时,他即选择了经浙江常山进入江西,再从崇安分水关入闽。
两个时代:从浦城到厦门
当马可·波罗南下入闽的时候,福建北部的文化地位已经衰落。
一直到明代,闽北建阳仍为全国性出版中心之一,但因出版物的质量不及江南一带,其走市场化通俗路线的风格,还遭到江南人士的讥讽。比如,明代兰溪人胡应麟在其所著《经籍会通》中写道:「近湖刻、歙刻骤精,遂与苏常争价……闽本最下。」意思是:湖州、歙县出版物精致,跟苏州常州版本竞争,福建版本最差。明末南京的周亮工在其所著的《书影》更是以攻击性的态度提及建本图书,「予谓建阳诸书,尽可焚也。」啥意思呢?建阳出版的书,质量不行,可以烧掉处理。
这些交通要道,也因闽北文化地位的滑落而渐渐失去人气。商业、文化走了,但是,战争依然在这里频频发生。
仙霞关在军事上日益重要,与四川剑门关、河南函谷关和山西雁门关齐名,并列为当时的四大名关。1991年、1992年,福建省闽江流域规划开发管理办公室两次组织江源考察队,确认建宁县台田溪为闽江源头——这是水文意义上的源头,而在历史上,文化繁荣的地方,往往被视为河流正源,由于流经浦城县城的南浦溪为仙霞岭路在福建的水路起点,人们长期视南浦溪为闽江源。
|从上到下:仙霞岭一关、二关、三关、四关|
摄影-冯木波
清初「三藩之乱」爆发后,仙霞岭一带又成战火纷飞之地。之后,为控制东南和防范反清力量,清军增强了仙霞关一带的防守,在此设「浙闽枫岭营」。
浙西南江山市廿八都镇的「武官衙门」即当时的浙闽枫岭营营署所在地。八方驻军的到来,以及仙霞岭路地位的骤升,又带来了各地工商业者的纷纷而至。廿八都在清代发展为一方商业重镇,并在清末民初成为了仙霞古道上规模最大的集镇。
如今,我们走在廿八都的古街上,很容易想见它的极盛时期。比如,临街一座大宅是隆兴钱庄的旧址。清末时,隆兴钱庄设总部在廿八都,将分号开遍浙江、福建以及江西各地。如果是在今天,这就像是一家银行在各地开设分行,却把总部设在深山之中。
如同闽西北的五夫镇一样,那也是浙西南廿八都的黄金时代,也是它的日暮时分:1934年,江山至浦城的公路通车,汽车取代了挑夫;同一年,浙赣铁路(杭州至江山段)通车,江山火车站取代了仙霞古道的北段起点清湖码头。
现代交通的到来,使得仙霞古道和廿八都顿显寂寥。
现在,本文作者定居的厦门是福建的沿海门户之地。宋时,因朱熹曾在在同安(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厦门市)施教。近代以来,厦门因海运而崛起为重镇,且为福建新式教育的肇始地。如今,厦建最出色的大学厦门大学在这里,清华、北大每年在福建所录取的考生中,往往有近四成来自厦门。
陆地时代,主要的入闽通道都位于闽北,闽北是福建的门户和经济文化重地。海洋时代,福建的交通中心都在沿海,闽东南是福建的经济文化中心。
在福建,行走、修路,都好比是探险——今日福建交通体系,是历代人用手开凿、用脚丈量出来的。哪怕是今天,除了交通干线两侧,福建的大部分地区,依然无法被人的足迹覆盖——今天,福建是全国森林覆盖率最高的省份,这也可以从侧面说明闽道的开辟之难。
蜀道虽难,但一旦深入其中,就是坦荡开阔的天府之国,那里的富足,让外人乐不思家乡,所以有「少不入川」之说。跟天堂般的蜀地不同,进入闽地之后,依然是一道又一道望不尽的山梁,在这里行走、穿越,你始终几乎无法走出大山的包围。正是这山地王国的环境,才磨练出福建人勇闯天涯的本领。
陆地闽道不通之时,闽人蜗居于山的封闭王国,一旦道路开辟,经济文化活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成为中华文明在东南的一朵奇葩。开放的海洋时代,福建有机会,直接拥抱更广阔的海洋——正比其他地方缺少耕作的平地,闽人拥有最迫切向外开拓的动力。
|郑成功在福建与收复台湾行动|
一方面,山国的险阻,闽道之难,让福建一度十分封闭;另一方面,正这种险阻和封闭,才让福建人有了随时去冒险的魄力。正是由于陆地环境险恶,才让他们福建人转而奔向海外,成为中国探索海洋贸易与海洋文明的先驱。从颜思齐、郑芝龙、郑成功等古代海商,到近代林则徐、林琴南等名士,这些福建人,都是开眼看世界的中国先驱。
陆地时代的辉煌,值得怀念,但不必忧伤,因为福建人接下里开创了更大的舞台。泉州港为宋元第一大贸易港,后来则有漳州、厦门、福州等一大批港口的相继崛起。
闽北浦城的商贸和文化繁荣,只是有限条件下的过渡——福建和闽人最终的大舞台,是开放的时代,是海洋的时代。
这就是大福建
中国腹部的天然城堡
第三阶梯上的山地王国
每一寸路,都是黄金
每一座关,都是咽喉
古典文化,始于西北众城
近代文教,盛于东南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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