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年代的食物记忆——冻蛋黄与咸猪肉
老侯 | 忆往:饥饿记忆
记得改开之初,为改开好还是不好而争论时,曾有人建议搞经济“艰辛探索”特区,实行短缺经济,物资供给制,购物票证制,让怀恋文革的人别再纠结,到特区重温饥饿营销的美妙。
而今天,无需设立特区了,借助毛衣站的东风,党媒已经呼吁——“共克时艰”了。
什么是共克时艰?经历过商品短缺时代的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模板——限量供应,凭票购买,短缺经济,回到过去,各人会有各自解读。
不过,我一直认为所谓的物资短缺其实是伪问题,因为并不存在真正的物资短缺,那很像今天商界的“饥饿营销”,货物有,只不过是有意识的限量供应。因为有大量物资是支援世界革命去了。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打死我也不信,那种限量供应的时代,我们要经历两次。
60年代初,当以亿计的中国人困顿在饥饿与DEATH边缘的时候,中国的货轮照样把万吨计的大米运往老挝和阿尔巴尼亚,支援兄弟国家人民革命。
今天停泊在天津塘沽口的“东方公主”,就是当年往返于中国坦桑尼亚之间的耀华轮。
粮食,其实并不缺,问题只在供给的优先次序,这需要中央全盘统筹。
供给制的本质其实就是战时配给制。新政权是战火硝烟中成长的,因而也就习惯了以战时配给管理方式来管理国家,把物资分配严格控制在最低的生活保障和需求上,一般来说,确保饿不死是供应的底线,然后将其余物资储备起来,以备应急之需。
供给制的管理形式就是票证制。
北京粮票。
票证最早从粮食开始,1955年,粮食部发行了第一套全国通用粮票,此后,各地都有自己的票证,据我所知,天津细分为粗粮票、细粮票,北京细分为米票、面票,后来票证逐步推广,种类繁多到油票、肉票、糖票、鸡蛋票、麻酱票,再往后发展到布票、工业券,种类不断增加,到1961年,市场上凭票供应的商品,已经有了156 种。还有一些票证不能涵盖的,就凭粮本、副食本购买。
我出生“度荒”年代。从我有记忆起,就知道家里的日常生活离不开各种票证和两个购货本——粮本和副食本。
记忆中,那时的配给是每月每人半斤食油,半斤白糖,半斤鸡蛋。那时,还听到一个笑谈,印象很深刻,说主政东北的陈锡联同志为了体现东北人民的高风亮节,提出人均供应食油三两,比全国人民少二两,因此被东北人民亲切称之为“陈三两”。
前些年,有媒体嚷嚷市场出现了“僵尸肉”,据说是冷冻超过三十年的战备肉,市场一阵恐慌。其实,战备物资储备是各个国家都做的。据说,一战时期的法军吃的就是拿破仑时期的猪肉。
我也吃过僵尸肉。不过不是冷冻的,而是盐腌制的。那时我们叫咸肉。
现在的冷冻设备先进,肉类储备都是冷冻,而中国传统方法是,南方人靠熏,比如腊肉,北方人靠腌,比如泡菜。
咸肉就是战备肉。我开始记事时,全国开始到处刷满口号“备战备荒为人民”。
备战备荒,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储备物资,把当年生产的物资包括粮肉蛋储备起来,二是把库里储备多年的物资拿出来,投放市场。
于是,那个时候,市场出现了两个奇特的东西,至今印象深刻,记忆犹新。不仅因为它们奇特,更因为以前没见过,之后也没见过。
那两个东西,一个是咸猪肉,一个是冻蛋黄。
那时,国营粮店、副食店来了什么新鲜的货品,会贴出告示。比如,每年秋季,集中两天供应红薯,粮店就会贴出告示,人们拿着各种口袋前去排队。就这样,某天副食店贴告示,供应咸肉了。印象中,鲜肉与咸肉不同,鲜肉要肉票,咸肉不要。
父母辈都经历过日本侵华时期,童年在敌占区度过,四世同堂里的杂合面,他们都尝过,可谓见多识广,咸肉一摆上副食店的案子,父辈就说,这是战略储备肉。
这种咸肉,就是猪屠宰后,用大粒盐腌制起来,脱水杀菌防腐,储备起来,以备战时需要。
可以当锤子用的战备肉。
备战备荒,于是,屠宰的鲜猪肉储备起来,而储备多年的战备肉就得以重见天日。当时风传,那些咸肉,就是来自日本时期的战备库。
四十年代中到六十年代末,二十多年,莫说比起一战士兵吃的拿破仑肉,即便比起僵尸肉,也不算太久,咸肉当然可吃。
从开始供应咸肉开始,去副食店买肉,就必须声明买鲜肉还是买咸肉。
第一次见到副食店猪肉部案子上的咸肉时,感觉怪怪的。
鲜猪肉瘦肉是红色,肥肉是白色,鲜润可人。咸肉的瘦肉是浅褐色,肥肉是灰白色,不如鲜肉鲜亮。那时,每月一人半斤油不够吃,所以,有的人喜欢买肥肉,回家炼油。而咸肉无论肥瘦,都不能炼油。市民评价咸肉是死肉。
由于是第一次见到咸肉,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吃。经人指点,明白咸肉需要先放水里泡,析出盐分,给肉质增加水分,使之不必过于干硬,然后炒制。
不管如何处理,吃到嘴里的咸肉总有奇怪的感觉。多年后,每次读到味同爵蜡这个词,就会想起咸肉。
与咸肉同时摆上副食店案板的,是冻鸡蛋黄液。
那个时候副食店禽蛋部都有一个标配装备——照蛋器,那时市场供应的鸡蛋多为库存,储备时间长,鸡蛋容易发霉,蛋白液体部分会和蛋壳粘连,照蛋器可以看到里面是否粘连。现在都是新鲜鸡蛋,照蛋器就下岗了。
某天,禽蛋部贴告示,供应一种新品种,冻蛋黄。
冻蛋黄出现在副食店里的时候,可以说,连吃过日本杂合面的父母都觉得新奇,没见过。
冰蛋黄从冷冻柜里拿出来(那时的冷冻柜是木头箱子里放大冰块),放在案子上,带着冰碴的一板,大约五十厘米见方,厚度不到十公分,乍一看像豌豆黄,但明显有冰质感,表面甚至可以看到冰花。蛋黄结冰与水结冰不同,水结冰是坚硬的,而冻蛋黄更像带冰碴的雪糕,是松软的。售货员一刀下去,卡擦擦铿锵有声。
回家放在锅里,丝啦啦一声,最适合西红柿炒鸡蛋(附带说句,那时西红柿铲一铁锨五分钱)。
但是,我一直奇怪,那冻蛋黄的创意和制作方法。我知道那是战备食品,但是,我内心一直有深深的疑虑,因为冷冻鸡蛋黄的储存和运输是个大问题,那时没有冷库车,冷冻靠真冰。还有,那些冻蛋黄怎么做的?他们适合战备时用于哪里?
听大人说,那冷冻蛋黄里有淀粉。
没多久,战备不提了,但战时供应体制依然。
前些天,当我开始想写此文时,才发觉,我们离开票证的时代并不久远。
彻底取消票证,是1993年,票证离去,也才只有二十几年。这样说来,八零后也属于票证的一代,他们中的大多数应该也有票证记忆。
如果苦难一去不返,那它可以成为我们的笑谈,如果发觉苦难随时重现,那么,我会感到如坐针毡。
写到这里,我忽然有点纠结,本意是回忆过去,但忽然发现,或许我可能是在描摹未来。
2018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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