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为什么无法阻止荷兰人在海平面以下生存?
本文为“全球知识围猎计划”第一期——
12名校3年内最有影响力讲座解读系列第3篇:
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余艺、陈睿昕解读Prof.Han Meyer
文章全长4800字,阅读完需7分钟。
导读:
作为整体处于海平面以下的国家,荷兰从十五世纪发明风车起,就开始了人类改造自然的序章。随着全球变暖的形势愈加严峻,水无时无刻不以最温柔也最残酷的方式侵袭着我们的生活。本文所呈现的,是分别来自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城市规划系及建筑系的余艺和陈睿昕,在聆听荷兰三角洲都市化研究先驱Han Meyer教授的讲座后,揭示了荷兰人如何从城市细化至建筑尺度,层层深入,以有形对抗无形、以自然再造自然的宏伟史诗。
点开音乐的1%的人,都说仿佛闻到了郁金香听到了风车~
都说“上帝创造了世界,荷兰人创造了荷兰”。
在荷兰这个低地国家,几乎没有山的存在,目之所及的景观几乎都是人工的,脚下的土地多半是从大海手中抢夺过来的。作为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荷兰26%的国土都是低于海平面,而这部分领土是荷兰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也是欧洲经济最重要的三角洲地区,而这块区域最低处达到海平面以下5米左右。
Source: IPCC,2010
世界上规模最大的20个城市群中,有14个位于三角洲地区,而到了2050年,全球约有6.5亿人都将生活在三角洲或是沿海地区。在全球面临着全球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的严峻形式下,我们打算破解荷兰人抗击自然的最大谜团:
上帝为什么无法阻止荷兰人在海平面以下生存呢?
今天我们就跟随Prof.Han Meyer,一探荷兰填海造陆的奥秘,Prof.Han Meyer作为代尔夫特理工学院Urbanism前沿研究核心人物之一, 从参与Delta Intervention开始,旨在打造以荷兰经验为基础的三角洲都市治理(Delta Urbanism)研究与设计方向。
按照荷兰的填海造陆历史,故事是这样的:
荷兰位于西欧北端,面临大西洋的北海。
尽管约从800年前,荷兰开始了长期的、大规模的围海造陆行动,但从13世纪至今,荷兰的国土仍被北海吞噬了5,600km2,约八分之一的荷兰领土面积。好在由于填海的持续进行,至2015年,已有5,200km2的土地被抢救回来了。
早期荷兰人还是以一种最原始的方法来防洪防潮,在天然的滨海浅滩用木桩及枝条编成阻波栅,围出淤积区,之后在区内挖分布均匀的浅沟。而到了今天,荷兰的土地与海洋的关系,已经从单纯的洪水防御转变成为了对海岸系统的保护,旨在既要保障人的生命安全,更要保护水土系统和生态的多样性。
故事说起来波澜不惊,但机智的我们还是在这个故事中发现了重重疑点。
疑点一: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但既然1/3的荷兰国土都位于海平面之下,国土境内水渠和低洼地带星罗棋布,四通八达的水路连向大海。
这难道不就是要求水得往高处走吗?
难道荷兰人能像葫芦娃里的四娃「水娃」一样把国土境内各处低洼的水都吸干再喷到大海中吗?
但是以荷兰平均每年要向大海争来24平方公里土地的速度,这个面积是什么概念呢,换算一下,1平方公里约有140个足球场那么大,也就是说,每天要保证至少9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土地是不被水覆盖的。这还只是水的表面积,算上体积之后足足也能把水娃累得够呛了。
破解疑点一:有了Dike和风车,想让水往哪流就往哪流
Dike 堤防系统为防洪系统的核心,它不是独立存在,而是与荷兰的城市系统、景观功能紧密相连,并由此形成跨尺度和多功能的堤防防御体系。
由海岸线往内陆走,若你留心,定能注意到成组的不同规模、不同类型的堤坝。每个堤坝组都有它对应的堤坝类型,由结构和功能不同,而分为海、河、低田、湖、运河、大潮等不同层级。把不同层级的堤坝组合在一起时,形成了一个小的堤防组,而后这所有的堤坝共同组成了荷兰的堤坝系统。当洪水来临时,即便突破了第一层堤坝系统,仍有更低一个层级的堤坝为内陆的安全保驾护航。
Source: Dutchdike.net
而与Dike系统配合起天衣无缝的,正是荷兰随处可见的风车。在一般人看来,已经成为荷兰景观中诗情画意的情感寄托,甚至成为旅游观光必不可少的游览之地——风车,对荷兰人却是决定生存的工具。最早从德国引进的风车,在13世纪荷兰人的不懈努力下,第一次成为为人类提供动力的工具,随后经过不断的改进,到了15世纪,风车已经成为了最得力的排水助手。利用风车,低洼处甚至是湖泊中的水被抽干,随着逐层堤坝系统的拔高将水层层排向运河和海洋。它们日夜不间断地工作,才使得低于海平面位置的水能被源源不断地送入大海。
疑点二:都做防洪泄洪,荷兰人有什么不一样?
在水覆盖面积多达71%的地球上生活,像荷兰一样面临严峻海洋考验的三角洲、沿海地区绝非少数,系统长期地填海造陆也不是荷兰的专利,中国、日本、韩国、新加坡、阿联酋等等国家都有着好几十年的填海经验。以中国为例,虽然距离我们提出“海绵城市”的概念已有好多年了,但成效却似乎不那么显著。
作为中国经济最发达地区之一,长三角、珠三角地区,常年经受内涝台风的侵扰,而随着全球气候变化,更面临海平面上升的威胁。国内每年遭受气候变化影响的人群达到4.5亿(Gardian, 2017)。缺乏区域性预防措施,经济、社会、人口均会受到巨大影响,现在每4-5年都会出现的严重洪灾,其频率在未来会越来越高。
在江城武汉,由于城市极速蔓延,对原有城市生态产生了不可逆的破坏,但是城市规划与设计层面并没有考虑气候变化以及反思过度蔓延带来的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去年7月的「洪水围城」的内涝状况。
大水冲了龙王庙,而没有白娘子和法海法力的我们,要怎么才能逃出「水曼江城」的困境呢?
破解疑点二:「分层设计法」治标也治本
区别于国内相对独立的基础设施和城市的规划设计系统,荷兰的经验告诉我们,五个主要分层的整合更为重要,这个分层包括了土地类型、房屋政策、公共空间、城市格局、地下空间共五个层级的分析与设计。而Prof. Han Meye所用的一张图清晰显示了各层次的关系:
传统的规划设计体系中,城市规划往往只将前三层包括土地利用类型,房屋政策和公共空间考虑在设计范畴,而地下的部分则由基础设施管理部门进行设计,这样的责任区分导致地面层的水引流设计无法与地下层储水排水系统结合在一起,也给很多人留下了城市一新建项目就挖路的印象。Han Meyer教授所提到的「分层设计法」,在设计前期先行考虑地面层的气候、水域的动态状况,再进行基础设施部分的设计规划,此后结合经济、社会和文化要素进行用地类型区分,最后落实到公共空间、建筑空间规划等细节的设计。这样层次清晰的设计结构,使得城市中的排水系统和空间布局紧密结合,极少出现由于地下排水量考虑不到位而使得地面淹水的现象。
而随着时代变迁,荷兰人治洪理念也在更新,从早期的「与水争地」出发,现在强调与水共存。和「与水争地」的治水方案不同的是,他们已经逐步意识到「还地于河(即Room for river)」的重要性。所谓「还地于河」,就是为河水创造更多的空间,提高水道区域的蓄水量,尽可能还原河岸空间的生态体系。
以下图位于 Nijmegen 的 Waal River 为例,改造方案在河的北部平原重新构建了一个河流支道以增加 Waal River 的总容纳水量,同时配合水道工程在干流和支流之间进行的土地重新规划,丰富了原先河岸生态系统的层次,同时也极大增强抵御洪水威胁的能力。
Source:Ruimtevoorderivier
疑点三:治水这个「大工程」,听起来就好怕怕
谈及「治水」二字,许多人第一反应联想到的都是「给排水」这个专业,但是却对具体内容为何不甚了解。
作为严谨的学术侦探,我们在某知名搜索引擎上搜索「给排水」这一关键字,冒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Source: Zhihu
评论区里po出了同济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市政工程系高乃云教授的一个采访片段,虽然是玩笑话,但多少还是道出了设计行业「给排水」内容设计的无奈。
事实上,国内的给排水的研究生的方向基本上没有建筑给排水的,多集中于市政给排水。从教育到实践中的分工不合理是短时间内无法马上解决的,那么应对越来越多的水环境设计课题,建筑师、规划师的角色一定不只仅仅局限于空间设计,而必须将空间与水的关系考虑在内,可是治水听起来这么大的工程,要怎么和小小的设计结合在一起呢?
破解疑点三:设计「集水+休闲」,实用又美观
与水相关的设计不接建筑规划专业的地气的疑点,在 Prof.Han Meyer 举了鹿特丹水广场 Water Square Benthemplein 的案例后不攻自破。这是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设计策略,一方面,水广场设计了三个用于收集雨水的下沉广场,用作植被用水且具有保持地下水平衡的作用;另一方面,场地设计旨在提升城市空间的生活质量,当天气处于晴朗的时候,广场被用作运动休闲娱乐的场所。
Source: DE URBANISTEN.nl
在气候以多雨著称的荷兰,水广场设计了三个下沉广场。其中,两个较浅的广场用于日常雨水的收集,另外一个只有在持续下雨时才会蓄水。通常不被暴露在地面的排水沟,在水广场中也成为了景观的一部分,并与周围建筑空间的排水设施相连,以便在更大范围内收集雨水。雨过天晴,较浅的广场收集的雨水通过地下渗透装置,逐步渗入地下水中,使得地下水水位能够保持平衡,为树木和其他植被提供养分,既足以应付干旱期,又利于缓解城市热岛效应。
深水池中的水最多在36个小时内会流入城市的开放水域,以确保水源的干净和公众的饮水健康。这里作为暴雨时的雨水收集缓冲池,使得雨水不再被直接流入城市污水系统,既减轻了城市污水系统在暴雨季的排水压力,也减少了开放水域因水量过大而溢出的机率。这种将雨水和黑水系统分离的方式,有助于逐步提高城市开放水域的水质质量。
Source:DE URBANISTEN.nl
Source:DE URBANISTEN.nl
当城市不下雨时,水广场又化身为年轻人的运动休闲场所,既有适合轮滑、跳舞这类运动的小型空间,也有可化身为足球、篮球或排球的大运动场。在Waterfront每个广场的入口,DE URBANISTEN对应场地现有的树木,利用其他丰富植被创造出了一种“非正式”的休憩空间,而随下沉广场的高差设计出的台阶亦是一种亲密引导市民参与环境的空间语言。
Source:DE URBANISTEN.nl
2005年,水广场设计方案参与国际建筑双年展,两年后,在《鹿特丹水务规划2》报告中,水广场项目成为城市规模尺度设计的官方政策。设计者以「四两拨千斤」的智慧,将这一片公共空间改造成为一片兼功能性、实用性、趣味性和观赏性的城市领域。
城市干预治水有绝招:七策略并行
除了破解三大疑点,Han Meyer 教授最后还针对城市设计如何干预治水提出了七大策略,细致入微地解释了各方面的操作方式。
● 恢复三角洲地区的自然适应力:这块内容的重点首先是维护并修护由「由土地到水」的过渡。先是通过稳定地下水位以避免土地沉降,在基础设施设计中引入”Blue-Green City“概念,即将水管理与绿色景观设施结合,以创造一种自然导向的水循环系统。再之后是「还地于河」的这一类型更加基于自然的工程实践,包括去渠道化即海岸线的土地滋养;
● 进行综合性土地利用规划:所谓综合性,包含了知识结构及各工种之间的协同合作。在原先知识框架中,补充更多有关侵蚀、盐化、地面沉降等土地相关知识,并要基于三角洲地区的特殊状况制定系统性的规划、设计、工程策略;另一方面,在考虑土地利用规划时,宏观上需要河流、三角洲、地方政府的协同合作,细节也需要水力工程师、空间规划师和生态科学家之间积极调整与协调;
● 智能洪水预防政策:智能洪水预防政策主要是为了能够空间组合、预防和灾害管理。具体来说,先制定强有力的防范措施作为基础保障,再配备专门用于限制洪水的设施,并在提高市民灾害防范意识的同时,制定好撤离路线、避风港和预警系统;
● 可持续性的港口和产业:这是一种港口区域适应和缓解土地状况的智能组合方式。通过在港口引入零污染和无需提取地下水的清洁行业,带动港口工业地区的能源转型,不仅能减少了土地侵蚀的状况,在新产业发展过程中也再无需湿地填海;
● 可持续农业:为现有的倚赖于单一农作物的脆弱农业结构引入多元化、多样化的种植方式,同时劝阻三角洲地区农业过度开发的状况,并为农民灌输新经济观点;
● 包容性的社区建设:基于洪水灾害中受损最为明显的是城市中的低收入群体,政府应做好尽可能广泛的洪水风险信息的沟通和宣导,并在社区建设中保证有效的公民参与,以「草根驱动」的模式将灾害损伤降到最低;
● 多方位治理:多方位治理需要的是更加包容性的多国、多区域或多地方当局之间的跨境协调,并且要控制城市的无限制扩张,刺激紧凑型城市的形成。
结语:
作为整体处于海平面以下的国家,荷兰从1500年起,就开始了人类改造自然的序章。1500年,潮涨潮落,荷兰人,用世界最高的平均身高,支撑着这块海平面下的土地,焕发蓬勃生命力。
三角洲(Delta)集中着荷兰夜空中最喧哗的车流,阿姆斯特丹,鹿特丹,海牙,乌特勒支,细细数来无一不被荷兰的堤坝系统Dike温柔入怀。小到阿姆斯特丹的一条条河道,大到抵御全球变暖的海长城,以实践与工程为基础的Delta Urbanism贡献了这捍卫家园最有力的一掌。
作为Delta Urbanism最坚定的布道者,TUD从空间入手,以有形对抗无形,以自然再造自然。
不管是旧金山湾区,珠三角还是长三角,水以最温柔也最残酷的方式在侵袭着我们生活,而探讨Delta Urbanism的需求也变得逾为迫切。
在讲座之后,再拓展思考。气候变化,我们改以何种方式生活?我们的城市改怎么去适应?而是否应该像,李小龙所说,You must be shapeless, formless, like water.
也许我们能从Delta Urbanism这场讲座中获得一点灵感。
作者:
陈睿昕,浙大11级,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建筑学授课硕士一年级。非正式建筑系生,平面设计忠粉,业余写手,公众号阿克邦(color_buff)创始人,TUD建筑学社品牌运营负责人。关注跨艺术类别地从各领域入手重新分析、解读建筑方法,文章发表于多个建筑媒体平台及首页推荐,单篇阅读量最多达万人次。
余艺,西交利物浦大学城市规划与设计学士,代尔夫特理工城市规划设计硕士。业余城市设计师,全职小确丧。想做平面设计,想做食物摄影师,想做涂鸦,想。。。目前人生HP接近空槽,打怪经验几近于零。唯有呆厨房才会回血,但野外觅食之路还长。经常被路边景色吸引,差点忘记为啥出发。记忆最深的文章是《和时间赛跑》,《看云识天气》,犹新。好像只是如PAPI酱所言, “我只是坚持,坚持给自己暗示。不放弃,在最无趣无力的日子,也要对世界保持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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