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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潇潇||时代图景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路径

李潇潇 天津社会科学 2022-04-25

原文刊于《天津社会科学》2021 年 第3期,注释从略。


时代图景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路径
——从实践唯物主义到历史唯物主义
 李潇潇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马克思主义部主任、副研究员
 摘要  实践唯物主义的勃兴对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言,无疑具有历史合理性和理 论进步性。进入21世纪,实践唯物主义对现实生活的解释力和对理论问题的回应性都呈现出 不足,其理论解释域留下了许多空白和矛盾之处,因而没有形成一个完成的体系。这对中国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提出了新的问题。当然,实践范畴在哲学变革中的理论意义无法取代 ,马克思的哲学研究也正是通过这一范畴才实现了唯物史观的创立。因此,时代的进步和理 论的发展,都要求进入21世纪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能再停留于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范畴 ,中国学术开始探索在实践范畴的基础上,从历史唯物主义视野出发,历史地、现实地研究 人类历史和中国社会的未来发展过程。
 
 一、20世纪90年代的时代特征与实践唯物主义
 实践唯物主义的勃兴对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言,无疑具有历史合理性和 理论进步性。但进入21世纪后,鉴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进程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哲 学的巨大影响,实践唯物主义对现实生活的解释力和对理论问题的回应性都呈现出不足。这 或许是仅仅依靠“实践”所无法到达的边界。
边界之一:人的主体地位何以确立?众所周知,实践唯物主义最重要的贡献在于突破了“物 质本体论”的局限,同时注重“主体性”研究,强调“见物又见人”。但是,对于社会历史 如何发展变迁以及人在其中发挥作用的这个动态过程,实践唯物主义却难以做出有效的解释 。原因在于,实践唯物主义所强调的“主体性”,是一种理想化的主体性膨胀后的主客体统 一。实践唯物主义认为“实践哲学的发起超越了传统哲学的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哲学理解范式 ,在人的实践活动的基础上确立了主体与客体相统一的原则”。这种理解本身就使得实践范畴带 有了矛盾意味。在这里,实践已经超越了主体和客体的范畴,成为一种超越人的自觉自主活 动的自在的范畴。但实践唯物主义又主张将实践理解为人的自觉的活动,从而使中介和主客 体出现了混淆,因此此种哲学主张依然没能找到现实基础。
从人的范畴来看,“人处于两种秩序的交叉点上,其一是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因而受自然 规律的支配,其二是人作为社会的一部分”。如果历史地看待人的问题,那么 人的自然性存在无 疑是第一位的,是前提。人和自然的关系无法回避,恰恰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问题。但 实践唯物主义作为对以辩证唯物主义定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超越或颠覆,只是理想化地强 调主客体统一,就只能陷入另一种片面——只强调人的社会主体性(同时又是不全面的), 而忽略了人的自然主体性。另外,实践本身也具有双重意义,既是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与改变 ,也是对人本身的改变,由此才能实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这种视角在肯定主体性的同时, 却忽略了对客体世界的关注,造成了人对实践主体性和自我主体性的盲目认同,进而可能对 客体世界造成威胁,且不利于人与自然的统一。这是消极的,却不得不承认也是实践的。实 践唯物主义只注意到了主体和客体在实践基础上的统一,却没有注意到这种“消极的统一” ,因此对实践的理解仍存在片面性,这种片面性依靠实践唯物主义自身是无法克服的。
边界之二:实践本身究竟如何推动社会历史进步?实践唯物主义对实践范畴的理解存在泛化 的现象,在实践唯物主义看来,实践是一个自在的存在,从实践出发,传统哲学所无法完成 的改造世界的活动就一定能够完成。但是对于如何完成的这个动态过程,实践唯物主义却缺 乏必要的解释。尤其是这场争论发展到后期,对实践的理解开始走向两条极端路线。一是将 实践做庸俗化理解,有人把实践看成是技术性的具体活动,有人把实践等同于繁琐的日常生 活甚至是人的一言一行,这都是对实践范畴的随意解读。有人认为只要找到这些实践可以依 托的“微观基础”,就能解释实践是如何改变世界和如何作用于客体,显然这是非常不严谨 的。这种理解,让人想起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批判:“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 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二是将实践神化,认为实践是无所不包的,从生产到交往到思维,一切 活动都属于实践的范畴。这无形中又将唯物主义退回到了唯心主义的地步。这种理解,或许 能够达到主客观的统一,但与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主旨却背道而驰,将实践看成了“绝对精神”,这不得不说是唯心主义的复辟。
实际上,这两种对实践的极端化理解,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格尔的实践观。在黑格尔哲学 中,实践不再与生产或技术活动对立,而是包括生产和技术活动。黑格尔对过去受到忽视的 劳动进行了反思,认为其是更为广泛的实践概念的重要部分。通过劳动概念,人们可以真正 把握实践的客观存在形式,而不必再仅凭观念认识设想实践的存在。马克思曾这样评价黑格 尔对劳动的理解:“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 人的自我产生看做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做非对象化,看做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 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 ”虽然 如此,在黑格尔那里,人的实践依然表现为“意志,实践的精神”,依然是抽象的和精神的 ,劳动也同样是抽象的和精神的,只是客观精神的外化表现形式。黑格尔说:“概念不仅是 应当和趋向,而且作为具体的总体,是与直接客观性同一的”;“当有限概念的主观性轻蔑 地抛掉手段时,它在它的目的中便不会达到(比手段)更好的东西”。可见,黑格尔虽 然把握了劳动的本质,揭示了劳动之于人的存在论意义,但依然改变不了其唯意志论的体系 内核。反观中国实践唯物主义极端化的两种理解,似乎有回到此种唯心主义之嫌。
边界之三:实践究竟是一个本质性范畴还是过渡性范畴?实践唯物主义以实践来定义马克思 主义哲学,但至今仍有争论的是,实践本身是一个本质性范畴吗?如果不是,它如何能够定 义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有学者认为,如果回到马克思研究的早期,我们会发现,实践 本身就是一个过渡性范畴。马克思当然多次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但实践重要性本身并不是马 克思研究的目的,在马克思看来,强调实践重要性的目的是为了强调研究人类历史的重要性 。强调实践,是为了将哲学研究从抽象的研究历史,引入到以历史事实来研究人类历史。
综上所述,实践哲学在进入21世纪之后,遭遇了无法到达的理论边界,其理论解释域留下了 许多空白和矛盾之处,因而没有形成一个完成的体系。这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提出 了新的问题。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应该像放弃苏联教科书体系那样完全放弃实践唯物主义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实践范畴在哲学变革中的理论意义无法被取代,马克思的哲学研究 也正是通过这一范畴才实现了唯物史观的创立。因此,时代的进步和理论的发展,都要求进 入21世纪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能再停留于实践唯物主义和实践范畴,中国学术开始探索 在实践范畴的基础上,从历史唯物主义视野出发,历史地、现实地研究人类历史和中国社会 的未来发展进程。
二、实践本体论与实践唯物主义研究式微
马克思说:“哲学家并不像蘑菇那样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 产物,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实践 唯物主义研究进入后期阶段,其内部流派纷争愈益凸显。这种哲学流派间的论争对于推动理 论进步具有积极意义,但同时也说明实践唯物主义没能建构起科学而完整的哲学理论体系, 说明这种哲学还存在缺陷。围绕实践唯物主义讨论涉及的哲学问题,我们可以做如下简要分析梳理。
关于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源流问题。通过前文的阐述,我们知道,关于“实践范畴”学界没 有达成一致的认识,这就在根本上导致了对于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来源也存在分歧。实践唯 物主义最早来自马克思的哪本经典?有学者认为,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关于费 尔巴哈的提纲》。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关于劳动概念的分 析和论述,由此阐发了实践是社会生活的本质这一观点。同样,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 提纲》中批判了费尔巴哈哲学,借助实践范畴,马克思最终超越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使实 践唯物主义得以确立。也有学者认为,实践唯物主义虽然最早出现在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但其思想本质的确立,却是在《神圣家族》中,并以此来划分唯物 主义和唯心主义形态。还有学者认为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想是由实践的人道主义演变而来,因为二者通过实践来改变世界的哲学主张是一致的。此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实践唯物主义这一 概念初步形成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神圣家族》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 得到进一步阐发,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正式确立。 虽然理论源流之争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但需要说明一点,讨论“实践唯物主义”究竟第一次 出现在哪本经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理论源流考据,因为词语本身不等于思想,但对哲学 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词语而是思想。正如马克思所说:“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 上的精华,因此,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不仅在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 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哲学思想不仅在于思维体系,更在于 外部表现。
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问题的讨论。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的讨论表现 为实践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也就是实践唯物主义在中国马 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中的地位问题。围绕这个问题,有三种代表性观点:(1)辩证唯物主义 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实践唯物主义是其合理延续,二者具有一致性。受教科书体系的 影响,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辩证唯物主义依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实践唯物主义的提 出是对辩证唯物主义的完善,是为了进一步维护辩证唯物主义,而不是取代其本质地位。肖 前在《实践唯物主义研究》一书的序言中说:“肯定实践的唯物主义并不意味着否定辩证的 唯物主义。二者都是标志马克思主义哲学与旧唯物主义原则区别的正确表述。旧唯物主义既 是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又是直观的唯物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哲学名之曰辩 证唯物主义,是针对旧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而言的;把它命名为实践的唯物主义,则是针对 旧唯物主义的直观性而言的。”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还有很多,如 安启念就不认为辩证唯物主义与实践唯物主义对立,认为二者有可能统一,且以前者为主导 。(2) 实践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应当用实践唯物主义取代辩证唯物主义。一 些学者认为,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正式完成 了实践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和马克思一样重申,劳动和自然界一 起构成一切财富的源泉。但需要指出的是,在《费尔巴哈论》中,恩格斯在论述旧唯物主义 的局限性时,没有提到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被马克思批评的旧唯物主义对现实世界 只是从客体方面,而没有从主体方面,没有当作实践活动去理解。恩格斯在《反杜林论》第 三版序言中,讲到马克思和他一起创立的现代唯物主义的特征时,也没有突出马克思主义哲 学批判改造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能动性理论,特别是创立实践唯物主义的问题。应当说,在这 些方面,恩格斯所说的现代唯物主义与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在列宁的 哲学思想中,有一些思想与实践唯物主义是一致的或是相近的,但列宁在分析旧唯物主义的 缺点时,基本上遵循的是恩格斯的论述,而没有突出马克思所说的从主体方面、从实践活动 的方面去理解客观对象的实践唯物主义思想。特别是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 义》问世以后所形成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很难说是体现了马克思的哲学思想的实质。所 以,从实践唯物主义到辩证唯物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偏离。因此,从 辩证唯物主义回到实践唯物主义,是破除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式理解和附加到马克思主义名 下的错误观点,是恢复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本来面目。一些学者认为应当以实践唯物主义来表 征马克思主义哲学性质。(3)实践 唯物主义是一种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因此二者不能对立。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马克思 主义哲学的本质仍是辩证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观而已。由此,这 种观点得出的结论就变成了实践唯物主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二者都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 观。因此,实践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部分,其作为辩证唯物主 义的一部分,不能代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把实践唯物主义基本上看成历史观是符合 马克思当时的思想的”。持此观点学者还有俞吾金、衣俊卿等等。
关于实践唯物主义与本体论。围绕本体论问题,实践唯物主义大致划分为三个流派:物质本 体论、实践超越论和实践本体论。物质本体论认为,实践不仅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首要观 点和基本观点,而且是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首要观点和基本观点。在这个前提下,他们主 张物质本体论而不是实践本体论,因为实践是物质世界长期发展的产物,是与人密不可分的 ,它是人的物质活动,它只能改变物质的形态,但不能创造或消灭物质 。持此种观点的学者还有黄楠森,他认为“实践绝不是怎么评价也不会过分的至高无上的偶 像,夸大实践的作用,过分抬高实践的作用,使之脱离物质,脱离世界,就会导致实践本体 论或实践一元论”。物质本体论是对实践本体论的理性思考,体现了传统哲学思考的基础 性和系统性。
实践超越论认为,哲学本质上是思维方式,本体论是一种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唯物主义和 唯心主义的对立是这一思维方式的产物。马克思的哲学革命打破了传统哲学的本体论边界, 实现了向实践思维的过渡。因此,不能在唯心主义或唯物主义的意义上去理解实践唯物主义 ,因为它本身已经超越了传统哲学,超越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 。 我们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更为大胆的哲学思考和哲学探索,对于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来 说都是颠覆性的,完全超越了当时的一般思维范式,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非常大胆的,仍具 有非凡的超前性和进步性。
实践本体论认为,必须否定物质本体论,建立实践本体论,唯有如此,实践才能真正从认识 论的枷锁中解脱,变成一个广义的本体论范畴,从而具有终极意义。有学者甚至这样认为: “作为本体论范畴,实践自身乃是自因自律、自本自根的,即无需借助他物来规定和说明自 己,而是在自身内并唯一地通过自身而被确定的东西。整个哲学体系的展开却有赖于实践作 为阿基米德点。因此,实践构成哲学体系的逻辑上的第一因,在其背后不可能也不应当寻找 更根本、更隐蔽的基础。”这种观点与哲学精神和哲学思维都不相容,是教 条的、禁锢的、唯实践的,因而是不科学的。
这种绝对化的哲学理解,或许可以从葛兰西实践哲学的误区中找到些许理论根源。应该说, 实践本体论是将“实践一元论”极致化的结果,是对实践观的倒退。马克思认为,新唯物主 义不同于旧唯物主义之处在于,不仅要从客体的形式,而且要从主体的视角去观察、理解和 改变现实。但 实践本体论在这个层面没有领会马克思的思想精髓,而是恰恰重复了旧唯物主义的错误(形 式上没有,实质上如此)。那就是完全低估了“实践是人的感性的活动”这一命题的意义。
陈先达认为,实践唯物主义并不能把实践作为本体,而是作为中介。自然界虽然通过人的实 践而发生变化,但自然界就本性而言是先于人而且不依赖于人而存在。从社会中排除人的实 践活动,社会就不复存在。但是,社会领域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项实践,而是有三项,主体、客体、实践。黄枬森等人进一步指出,实践本体的观点看起来高扬了实践主体的威力 ,实际上是限制了人和人类社会对世界的认识和改造作用。实践本体论片面夸大了实践的地 位和作用,颠倒了物质和实践的关系,人为地把实践从属性、中介性变为实体,从而使实践 成了脱离物质并反过来创造自然和人的神化了的东西。
实践本体论将实践绝对化的理解思路,不仅带有旧唯物主义的性质,甚至带有唯心主义的色 彩。因此,实践本体论与马克思哲学精神实质出现了背离,也就不可能再代表未来马克思主 义哲学发展的方向,由此导致的实践唯物主义式微也就在所难免了。
三、历史唯物主义:哲学本质的追问与观察时代的视角
(一)实践唯物主义研究的走向
伴随实践唯物主义研究的式微,在时代与学术双重逻辑的作用下,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又一 次面临发展难题。是回到辩证唯物主义还是走向历史唯物主义,抑或在实践的基础上进行一 种全新的探索,我们看到,直到今天,实践唯物主义仍是无法绕过的话题。 关于实践这个核心概念和实践唯物主义体系的长期争论,无疑意味着实践唯物主义研究陷入 了困境。正是这种困境导致了体现“实践唯物主义”特征的教科书始终没有问世,作为一种 哲学新形态,实践唯物主义相关研究的问题也就愈加凸显。这主要来自两个层面。其一,实 践唯物主义体系建构存在理论源头上的缺陷。一方面,在马克思那里没有完整的关于实践唯 物主义体系的论述,甚至没有表现出建构这样一个体系的意愿,马克思只是认可实践作为一 个哲学范畴的重要价值,并依此展开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研究;另一方面,中国学术在20世纪 90年代受到了西方学术的强烈影响,西方实践哲学的先天缺陷影响了中国实践唯物主义体系 的建构。其二,实践唯物主义对核心概念的阐发存在理论错位的现象。一个学术体系的建立 必然有一个核心概念或者说是核心的研究对象,实践唯物主义的核心概念是实践,但研究者 们总将这一概念看做其理论的属性,而不是核心研究对象。也就是说,实践唯物主义总是力 图以实践定义自己的理论、定义马克思主义哲学,但实践在这个体系中的对象性就被削弱了 ,由此造成了理论错位的产生。因为,实践既被作为理论属性,又被作为理论对象,对研究 本身而言后者显然更为重要,但在实际的研究过程中,实践唯物主义不是这么做的,他们过 于强调了实践的理论属性,而将其作为对象的研究非常薄弱,造成了这一研究缺乏深度和延 展度,由此造成了理论困境。
当然,这种困境不是质性的,并不意味着实践唯物主义毫无价值。因为,实践唯物主义无论 在其发展过程中出现了怎样的分支和歧义,其理论核心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精神”都 是相一致的。毫无疑问,实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最重要的一个范畴。因此,在发展马克思主 义哲学的过程中,抛弃实践唯物主义不可取也不可行,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永远无法避开“ 实践范畴”。
于是,在经历了多年探索后,同样是在时代背景的呼应中和学术内省性规律的作用下,实践 唯物主义必然地走向了历史唯物主义,二者的关系不是颠覆与反叛,而是互动、超越、融合 与发展。这种关系让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形容民族性时的一番话 :“整个人类永远渴望着一定要把自己组成一个世界性的整体。有许多伟大的民族,具有伟 大的历史,但是这些民族越高超,就越不幸,因为他们对全人类世界性联合的要求比别的民 族更强烈”。这种高贵的追求融合与完整本质的民族性与马克思主 义哲学体系寻求发展的理论品格非常相似。
(二)完整的哲学体系如何建构
进入新世纪,在与辩证唯物主义相融合和实践唯物主义自我完善的尝试之后,中国马克思主 义哲学体系的建构进入了实践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互动讨论。 俞吾金认为实践唯物主义是马克思本人提出的,且实践唯物主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但段忠桥则对这种说法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这种看法首先缺乏马克思的文本 依据,其次实践唯物主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成立,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谈到他们创 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时从来不认为它是‘哲学’,而认为它是‘实证科学’”。
围绕实践唯物主义的争论,两人又就历史唯物主义展开论战。俞吾金认为:“哲学与实证科 学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如果说,实证科学以存在者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那么,哲学 则以存在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是为实证科学的研究澄清思想前提的。 毋庸讳言,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伟大的哲学理论,而不是实证科学知识,因为历史 唯物主义正是以存在尤其是社会存在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的。长期以来,理论界存在着一种 错误的倾向,即把历史唯物主义曲解为实证科学知识,并强调它在方法论上主要诉诸‘经验 直观’和‘描述’。”段忠桥则认为:“由于马克思、恩格斯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相关论述中把哲学等同于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思辨的唯心主义哲 学,并用‘真正的实证科学’指称从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 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出发去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考察方法,因而他们认为历 史唯物主义不是哲学而是真正的实证科学。至于我们现在能否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哲学,这 取决于我们对哲学概念本身的界定。俞吾金教授以海德格尔对于哲学研究对象和实证科学研 究对象的看法为依据,将历史唯物主义说成是一种形而上学或本体论哲学,这是对历史唯物 主义的曲解,这种说法无论从文本依据上讲还是从逻辑上讲,都是不能成立的。”
上述争论,我们所要呈现的不是孰是孰非,而是学术发展的一条实际脉络。这个争论为我们 展示的是:在学术自身的演进过程中,有关马克思主义哲学性质的讨论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 实践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互动。这迫使人们在思考“如何建构完整哲学体系”这个问 题时,或许考虑是否绕开“何为第一性”的问题,采用一种更系统更兼容的思维和方法。这 种思维方式,让人联想起高清海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就提出的超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争 去建构崭新哲学体系的理论勇气,至今让人感佩。或许我们在讨论哲学体系问题时,还能够 借鉴此种“超越”模式来讨论实践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因为,实践与历史之间 的确存在着内在的关联,这就表明,二者不应被看成是两个不同甚至对立的范畴,而应该看 成是一个统一的系统的范畴。一方面,实践作为特定历史条件约束下的社会活动,其发展水 平和发展方向受历史条件规定;另一方面,历史作为实践的凝固化形式,它本身就是实践自 身运动过程的现实表现。在马克思看来,“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把历史 当作实践来理解,历史就是人的能动的生活过程,由于人的实践活动的能动性,才决定了人 的存在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性。历史的本质不是物质,而是实践。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历史唯 物主义与实践唯物主义或许能获得合理统一。由此一来,是否能够完成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 体系的建构,当然还是一个探索中的问题,目前学者们还无法给出答案或证明。但学术史可 以证明的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确已经回归到当代理论研究的中心。
(三)历史唯物主义复归
自马克思主义哲学诞生以来,围绕历史唯物主义的讨论就始终未有停止。阿尔都塞反对将马 克思主义哲学变成人本学,他认为马克思青年时期的思想是不成熟的存在断裂的,不能代表 马克思的观点。当马克思思想成熟以后,就开始彻底批判一切哲学人本学和人道主义,“同 一切把历史和政治归结为人的本质的理论彻底决裂”。他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完全 不同于黑格尔的科学理论,是一种经济决定论基础上的多元决定论。“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历 史经验,一切矛盾在历史实践中都以多元决定的矛盾而出现;而这种多元决定正是马克思的 矛盾与黑格尔的矛盾相比所具有的特殊性”。因此,历史唯物主义与人道主义不同,是一种科学而非意识形态。此后,分析的 马克思主义应运而生。柯亨在《卡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一个辩护》一书中认为,“老式 的历史唯物主义,一种传统的概念。在这个理论中,历史从根本上来说是人类生产能力的 增长,社会形态的兴起和衰落要以它们促进还是阻碍这种增长为转移”。这说明柯亨所辩护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人道主义的也不是多元决定的,而是 符合马克思本意的历史唯物主义,柯亨用分析哲学方法来论证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性 ,为历史唯物主义辩护。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的这场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论战,对 中国的历史唯物主义复归具有重要影响。因为对于当时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而言,如何在对 辩证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还有人道主义的争论中继续生存,方法论成为一个重要难题。 而这场争论所提供的,正是一种新的方法一个有效的突破口。当然,除了西方学术影响和方 法论创新外,历史唯物主义的复归还有更根本的原因。
第一,历史唯物主义具有理论完整性。回顾马克思的经典文本,我们发现,从《博士论文》 到《莱茵报》《德法年鉴》时期的论文,马克思早期著作大都论及社会、政治、宗教,这些 都是社会历史问题。之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才开始论及自然科学,但重 点还是“市民社会”。《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宗旨,直至在《德意志 意识形态》中确立了唯物史观的形成。应该说,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的研究中,天然地具 有完整性和原则性,如果我们“回到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必然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的最 系统的理论,这与实践唯物主义不同(实践唯物主义具有更多的引申意味),是一种先天优 势,不存在太多争议。当然,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能够系统地创立唯物史观,也与时代要求 和现实环境不无关系,“不取决于主观意愿,而取决于一切历史条件”。19世纪初的德国,首要问题是摆脱 封建专制,因此社会政治问题必然凸显,而唯心主义占据主导地位,阻碍了社会历史的进步 ,必须革除。由此,唯物史观的创立在理论和现实中都具备了丰厚的土壤,这也导致了历史 唯物主义是马克思恩格斯最深入研究领域,因而具有天然的理论系统性。
第二,历史唯物主义具有实践性。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不是空中楼阁,其既具有实践来源也 具有实践功能。唯物史观之所以被恩格斯称为马克思的伟大发现之一,不仅是因为伟大的理 论创造,更是因为唯物史观具有实践性。我们说历史唯物主义不仅具有历史性,更具有实践 性:它不寻求建构超现实的框架,而始终关注现实世界;它不会从抽象的前提出发,而是从 现实的人出发、从实践出发去理解对象和历史;它是人们用以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
第三,历史唯物主义既以“历史”为对象,也以历史为“属性”。仅仅论证历史唯物主义的 实践性是远远不够的,更为深层的问题是:它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以历史为“ 对象”的历史唯物主义还是以历史为“解释原则”的历史唯物主义?其实,这两个判断并非 互相排斥、互不相容。这与实践唯物主义以“实践”为属性,却忽略了其对象性完全不同。 历史唯物主义的“先天优势”和理论彻底性正体现于此,历史唯物主义首先是以历史为对象 的,发现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为无产阶级提供理论武器是马克思的理论目的。其次才是以 历史为属性来界定自身。这样的理论品格也就兼容了实践唯物主义,因为马克思对社会历史 的考察是以人的历史的实践为原则的,是把历史理解为人的活动过程的。从人的实践出发来 理解历史,从而历史唯物主义就兼具了历史性和实践性的双重品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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