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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脩:自诚无息

许斌 万物家园
2024-08-24

▍写在前面

关于束脩,先生已经讲得非常到位。

我自问不能阐述得更好。

但在这里依然稍加说明,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则,参与式的共学和我们印象里或想象中的书院语境中的教学可能还是有差别的。

二则,我用“束脩”想传达的意思,和百度或者其他多数网上可以查询到的意思有差别。

百度百科“束脩”词条义项只有两个:肉干和男子十五岁以上。词语解释八条里面,有六条基本可归入这两个。维基百科就更惨淡,一搜索点击自动跳转到:咸猪肉。

三则,“万物共学”这件事和束脩有点关系。

▍书院

书院,是同学以共学的名义参证叩问、切磋琢磨的场域,是导师以教学的名义,助参学者养志的所在。以期有朝一日生命豁然开朗的“甲坼”,“何天之衢”的通达。故以辅人归正为大。

来者志于学。技工匠巧之能事,古人认为不可以称作“学”。再后来,宽容了一点,可以称“学”,但仍以大学、小学加以区分。

大学者,学修立性命之谓。小学者,工巧艺能之类。

不是技巧工艺不值得、不需要学,而是本末有别,先后有序。

伟大如孔子,不轻末学。子路第一次见他,向他发难时,他正教人射箭。

古代有寺庙、道观、书院,皆务本之所,世道人心之所归系。

就古书院来说,大抵两类:一类着力考取科举功名、食禄于君,另一类以治学征圣为要旨。

岳麓书院,我想多数朋友都听过,在张拭执掌之前,和第一类一样,重在科举;等到了张拭手上,他认为书院如果培养的尽是些汲汲于功名利禄之徒,那不如关门大吉好一点,所以他调转了岳麓书院的方向,使之一变而成为一座直指人心的道场。

张拭之后的岳麓书院,属于第二类。

当然,这些不是最早的道场。早在春秋时期,那时候虽然“书院”还没成型,但孔子的教学已经就是这样。

不管成型与否,无论寺庙、道观还是书院,这样的场合,来学之人,必定有所依止,我们叫做“礼”。这个“礼”,道我不知,释曰“供养”,儒称“束脩”。

▍束脩两重门

束脩是儒家的学“礼”。

《论语·述而篇》载孔子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束,是约束、整束。脩,是修身。

束脩首在起疑。“深层生态学”说:深层追问。《中庸》讲:审问之。

这个疑问,无关怎样写一个完美无瑕的程序,怎样合理化投资可以最大效率赚它几个亿,怎样费心设计可以在最少的年月里跻身高位。

这个困惑,是关于,如果想活得像个人,该将如何安顿性命?如何整束精神,约束心意,让生命不至于散乱与零落?

就好像这里一地花枝狼藉,有个人天天从中走过,无忧无虑。忽然有一天,Ta 开始觉得该好好收拾一下了,开始担心如何让它们齐整一些。于是Ta 有了把它们整理成一束花、一束花的愿望。

起疑,是养花人挑水的木桶,右边的那个有了个洞。每次挑水,都漏出去一些。于是,日子一久,经过的石板路的右边,就长出美丽的花儿来。起疑,是在心上打个洞,生命由是开始打开,志学之花于是长出来。

这困惑,把一切琐屑烟尘都掸落了,把一切伎俩心、取巧心、贪便宜的心都掸落了。

生命刹那间庄严起来。

起整束之疑,立修身之志:束脩两重门。

▍拾阶“以上”

在广州的时候,那大约是15年或16年,我与两位前辈同游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园,协助他们为导赏踩点准备。其中一位善书法,熟知掌故。

往陵墓的阶梯我走得有点不舒服。他眼神疾快,不等我问,告诉我:这个台阶是根据人体力学故意这么设计的,让人上前的时候,不得不躬腰低头,这是对烈士的恭敬;如果你硬要昂首挺胸,就走得累。

现在想来,那固然是一层用意。

但那哪里仅仅是勉强来者不得不低头服膺,硬要来者毕恭毕敬地俯首呢?

我恐怕那更是一个提醒,提醒来者:躬下腰低下头,好好反观自己,烈士们的勇敢无畏,你也有,不比他们少,烈士们的浩然正气,你也有,不比他们少。那是天给的,每个人都一样多,那才是值得你毕恭毕敬、俯首服膺的。

来学好比谒陵。

过了第一重门“疑问”,过了第二重门“立志”,再沿阶梯往上,就到了第三重门。

光有了疑问和立志,还未够着。“来学,来学”,还得来,还得上,上碑陵的台阶那样上去,毕恭毕敬地上去,满怀诚意地上去。

曾有个姐姐带着我和其他几人玩塔罗牌。我抽完第二张,再想抽第三张。那个姐姐赶紧把卡牌用手盖住,正色说:你今天到这,下次再玩。

当时还有点小受伤,为什么就不给玩了呢?现在回头想想,大概我当时言行举止之间,已有嬉耍玩闹的意思。轻浮、轻慢的心一起,恭敬和诚意就失了。

“自行束脩以上”,即是诚意来学,即是“依礼来学”。

礼者,要在“定名分,明行止,能令众人各安其安”。

来者来到这个场域,见了面,才自然而然确定学生、导师、参与者、协作者、同学的位置,生成学生与导师、参与者与协作者、同学与同学种种关系。于是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作为学生、作为导师、作为参与者、作为协作者、作为同学,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有了导师与学生的关系,导师才可以在学的有关问题上不厌其烦地给你唠叨几句;有了协作者与参与者的关系,协作者才可以为你主持学习的过程。

▍礼不待强

导师不会在大街上随便抓个人过来就谈哲学,协作者不能闯入会场抢过话筒硬要主持。

《礼记》云:“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盖人之自重,师者不敢好为人师,来学者唯在自觉。

16年的时候,我还住在珠江新城那边。有一天下午出门,对面远远地走来一个和尚师傅,土黄色的僧人装束,游方行脚的样子。

我正着闷头走路呢,他朝我打了个招呼,说了句话,我听不太清楚也记不太清楚了。

我心一惊:莫不是要带我上山做和尚?!慌忙撒开脚丫子,转身就跑。

那时候,我还流连于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放不下肥宅水和汉堡的快乐。

当然,几年过去了,我还是常常想念它们,和那个拉我下水的朋友。

我不愿意,那位大师傅也没法强迫。他也不会强迫,跑了就跑了,自己继续走自己的路,行自己的脚。

起疑、修身、恭敬、来学、学费,等等,悉在“自行”,旁人无法干涉,也没法验证。这里没法,也不会安排一个门卫,给来人盖个章,开个证明,或发个什么证书。

▍给所有来人的提醒

束脩,是对所有来人自我约束的深深提醒和劝诫,不仅学生、参与者,更有导师、协作者。

在协作者的培训里,常对比参与式教学与传统讲授式课堂,寻找区别。最终会找到许多不同,参与度和权力分配这两条基本都会被提及,后者更是重点讨论对象。

参与式教学的环境中,参与者有更多的机会说话、分享,有时候甚至(其实大多数时候)比协作者都多,也有更多的空间表达自己的主张,参与整个教学过程互动,这也就意味着参与者享有更多的权力:我们说,参与式的教学,是一种分享权力的模式,是去中心化的。

传统讲授式课堂环境下 —— 多数人印象中的书院当属此类 —— 一位导师或先生,在讲台上不停地讲着,学生排排而坐,一言不发地听讲,也许偶尔笔走龙蛇做着笔记,也许打着哈欠睡眼惺忪;我们看到师生等级分明,尊卑有序:我们说,讲授式教学,是一言堂,是权威式教学,是一种权力集中于老师的模式。

我好几年的时间偏爱前者,抵触后者。现在依然如此。

但对比的目的,难道就只是得到一个是非对错的结果,调起参学者心底爱憎的情绪吗?

难道不是要提醒参与者、学者、提醒导师、协作者,协作的参与式教学也可能沦为诡诈和操控,而所谓导师讲授式的教学也可能异化成压迫和剥削吗?

身处权力集聚之位,人心幽微之处,稍有偏邪,则导师与学生、协作者和参与者之名分、关系,变成权力从属、等级上下和地位尊卑之桎梏,成为师者压迫学生之具,以权谋私之途,怎敢不慎戒呢?

因此,颜回负柴薪束脩,子贡奉斗金以进 ,公冶长囚徒之身,高柴形貌猥琐,子路勇猛威武,夫子不敢稍有拣择。他说,“吾未尝无诲焉”。

孔子在卫国私见南子,子路对此事有疑,心里不痛快。孔子面对这个倔强的学生,百口莫辩,只好指天发誓,不敢以老师身份相威胁。

申屠嘉与郑子产同在伯昏无人门下治学。子产身为执政大臣,轻视申屠嘉,以下课出门先后为引,讥讽其囚徒出身,身受兀刑,不屑与之为伍。申屠嘉说,“你我同学于先生,所取生命之大者;你却以我腿脚的残疾出言相讥,语带轻蔑,不是很过分吗?”郑子产蹴然变色,直呼“不必再言”,惭愧而退。

盖学而为己,或参与式,或讲授式,目的只有一个:去朝见那个每个人都不假外求的大宗师。

而参与者与协作者、学生与导师、弟子与师父、同学或同门等等名分、关系及权力,皆临时假借,以为切磋琢磨、砺志归真之方便,一如旅途上临时搭的茅草屋子,只可以一宿,不可以久居。

▍学费是礼

说到这里,还没讲到怎么收费。

难道束脩就是免费吗?

不,束脩不是免费。

束脩是礼,“礼闻来学”的礼。礼尚往来。

既然不是免费,那干嘛不直接给定个价简单明了呢?

在一次生态村设计课上,讲到八种财富(英文:XXX Capital,直译为“XXX 资本”)时,Om 老师说:用“资本”这个词也许是不恰当的,因为不是什么都可以拿资本来换算。

为己之学,正属于那个“什么”一类。

书院不是提供服务的地方。在这个场域里,为己之学也不可以成为一桩买卖。学知识、技能或者可以,它不行。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起往事。

早先,建祠堂的时候,祠堂需要大圆木做梁子、柱子;需要钱来请专业的泥水匠、木匠师傅;需要零工给师傅们打下手;需要专门有人做一日三餐;需要许多男丁人力搬运巨大的大理石。

村里人山上有木头的,觉得好,就多出点木头;富裕有钱的,觉得可以,就多出点钱;劳力有富余的,觉得愿意,就出力打下手帮工;做大锅饭做得好的,觉得没问题,就一起管工人们三餐;搬大石头需要人手,那就村里壮丁,有空的上,可以空出时间的也上,把石头弄妥帖。

一座祠堂,就这样一家一户一砖一瓦一厘钱一份力地建起来。

这是对祖先和天地的礼敬,不杂妄念,不杂功利。

这里面就有束脩的精神。古代道观、寺庙、书院之建,多有类此者。

它让所有人,无论贫富,都能够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素其位而行,承担其力所能及的贡献,或出钱财,或出物力。

束脩多少,由你自己跟自己商量,自己做主。拮据者,担柴斤米不为少;富裕者,千金万金不为多。但尽其心,量力而行。

束脩,是众人对道场的护持,对师者的礼遇和尊重。

所得经费,是书院主要经济来源之一。其部分用于日常基本开支,部分用于支付导师和协作者的辛苦费、车马费,部分用于给参与书院运作的长期学员适当补贴。

▍难题

2017年,我去一个生态村参加课程,第一天就遇到了难题。

课程缴费方式是“乐助”。我们排队缴费。

在文案上看到这俩字没感觉,轮到我,和它们面对面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我该交多少合适呢?多了觉得自己亏,谁知道能学到多少东西呢?少了对不住村子,运作的成本怎么样?别人大概交多少呢?我也不能多太多,也不能少太多啊?

我拿不准,左右为难。

交完费我悄悄跟村里一个姐姐说:我建议食宿给个参考标准。

两年之后,怀着惭愧和感激,我又托一个朋友以捐赠的名义转了一点钱过去。

来学如何纳礼?

和我一样,恐怕是多数来人都会遇到的问题。

束脩是礼。礼,在于定名分,明行止,让人各安其安。

我们日常生活所说的“礼”,多数时候已经固化。那当然是人间互助的另一种方便,不失为一种温情;然如今物质主义大行其道,若遇人心邪辟,则变作人与人相互倾轧的工具。

源源不绝滋养着它异化的,是忍不住攀比和计算的心。

我们总习惯在与某个标准、或与其他人的比较中曲曲折折,寻找令自己满意的理由。

人生几何,经得起这样弯绕呢?

束脩,为人们开了一条直取的大道,让来学无论贫富穷达,皆得以因相纳礼,各尽诚意,而不愿乎其外,唯自正己心。

▍写在结尾

文章到这里,已近尾声。

写这些字,不为解释怎么收学费、怎么交学费。

作这些比喻,举这些例子,不为说外在过多少门,攀爬多少阶梯,才见求学之诚意、为师之尊贵。

这是明礼,是整束身心,是治学之始。

先圣善巧,设教于就教之先,以待来人,或能触几,反躬内省:我能否真实直面自己?我为何来学?我是否真的在为己而学?

这就是束脩了。

而或一言以蔽之:束脩,自诚无息。

这个书写的过程,是我的自诚,是我与自己的短兵相接。

这些自诚的痕迹,肤浅的管窥,串成读后感式的习作,拙劣得让人惭愧。

但依然留在这里,不足大方一哂,仅作给自己的劝勉。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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