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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公共的图书馆,多元的纽约城

喻米兜 私享史 2021-03-09

在昨晚发出《电子书vs实体书:从未超越的拙劣模仿》之后,有读者留言提到“实体图书馆vs数字图书馆”的议题,我则无比乐观地相信,实体图书馆还将长期地存在下去。在此,我要热烈推荐美国著名纪录片导演怀斯曼的杰作《书缘:纽约公共图书馆》,它是我最喜爱的十部电影之一。每一次播放这部纪录片,无论从哪一段看起,我都能津津有味地一直看下去,它的复杂结构、多重叙事、巨大体量都十分劲道,更关键的是它充分反映了图书馆作为践行民主的典范。


纽约公共图书馆是我心目中天堂的模样,昨晚那篇文章的题图用的就是我在其著名的Rose主阅览室拍摄的照片,仿佛连呼吸都变得神圣起来。通过这部长达三个小时的纪录片,了解过纽约公共图书馆的方方面面,观众就会明白,图书馆不仅仅是用来存书和借书的场所,而是广义上传播知识与思想、提供教育与培训的场所,它承载了许多社会服务和交往功能,平等地接纳每一个人参与其中。


相较之下,我国大城市的公共图书馆虽然近年来在各方面都有明显提升,但离这样的标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更不消说,广大三四线城市的公共图书馆还沉睡在过去,它本应该是精神需求不断上升的小城青年的绝佳去处,小城市民的精神生活不能光靠文化广场和电影院来满足。图书馆不会死,我反倒是好奇被科技弄得越来越足不出户的人儿要怎么活。


今年是纽约公共图书馆开放的第125个年头,值得庆祝,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图书馆处于闭馆状态,但仍然通过各种线上服务和活动来发挥其服务市民的功能。构成一座伟大的公共图书馆的核心,不在于图书和馆,而在于思想和人。打开视频,熟悉的纽约街景又勾起了我的种种回忆,遥祝纽约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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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公共的图书馆,多元的纽约城


在看过《国家美术馆》之后,我就被怀斯曼那不介入和非线性的纪录片风格给迷住了,进而无比期待他的新作《书缘:纽约公共图书馆》。美术馆和图书馆,是我每到一个城市必访的公共机构,更何况对于NYPL,我还有着个人“情感”记忆:在纽约的第一顿早饭就是等待图书馆总馆开馆时,坐在Bryant公园吃的,我惊异于如此繁忙的大都市竟有如此静谧的小绿洲;几天后从市政厅地铁站出来突感内急,纷乱之中发现一街之隔的New Amsterdam分馆,冲进去成功解决了危机。图书馆,现代人在城市之中的心灵与身体的庇护所,我很想看看“墙上的苍蝇”怀斯曼会怎么去展现它。


片中除了多次以Bryant公园为转场,还专门给了它一段特写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把这部长达206分钟的纪录片连着看了两遍。我太喜欢怀斯曼不介入的拍摄方式,整部纪录片里,不存在浑厚的男中音旁白、不存在当事人接受导演的采访,甚至不存在任何提示性的字幕、不存在任何出自画面之外的配乐。换而言之,导演无意引导观众像旅游团似的快速领略一家图书馆,他希望观众主动在镜头里寻找信息和脉络,这是一种充满智趣的观影体验。

比如片中拍摄的每一个交流场景和其中发言者的身份,除了少数可以通过他人之口或画面捕捉到的文字信息来确认,余下都需要观众根据情境和发言内容本身来推测。以至于反复在各种场合出现的“男一号”馆长Anthony Marx,全片从未提及他的大名和身份,更不消说其他头脸人物了。怀斯曼“不屑于”专门另行介绍这些人,让观众专注于他们的言论。在我看来,这种不留名的处理,是对每一个入镜者平等以待。而平等之精神,正是一座公共图书馆题中应有之义。

最让我感到自然的,是片中每一个人都仿佛没有觉察到摄影机,他们如常如实地做着自己,不会因为镜头的存在而有所矫饰。导演只是截取这一串串来自现实的片段,在不加额外修辞(镜头语言和剪辑本身已经构成既有的修辞)的情况下把它们拼接起来,竟然毫无生硬之感,反倒是酣畅淋漓又自成一格。注意,全程只有一台摄影机!这就说到了怀斯曼的另一个特色——非线性叙事。

馆员拒绝了一个没携带任何身份证明的少女的办证请求


即便一部介绍图书馆的纪录片,没有主持人引导、没有画外音勾连,我们仍然会想象,它至少是以一种富有逻辑的叙事方式来发展的,形式上的线性便于观众理解。但怀斯曼完全打破了这些常规,他所截取的几十个片段在不同空间、人物和情境之间来回跳跃着,那些习惯了被“带着走”的观众,很可能迷失其间,既不知己所踪,亦不知他所云。

在形式上打翻了线性叙事的外表之下,这部纪录片有着复数的织网和副线。怀斯曼在接受《卫报》采访时所言:“我所拍摄到的每件事都是巧合,但最终的成片不存在任何巧合。”是的,这样一部内核经过了多个层面精细编织的作品,恰到好处地达成了某种稳定状态,任何一处重大的改动,都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可能。其实我对导演的创作方法非常感兴趣:他在拍摄之前会做哪些案头工作来拟定拍摄大纲,拍完之后又是通过怎样的构思来达到最终的稳态?对此,导演在接受采访时的回答是:开拍之前只是大概了解拍摄对象的情况,而整个片子的复杂结构是在拍完后大半年的取舍素材和剪辑过程中逐渐形成的。

具体来说,本片有四层织网。作为骨架的一层是物理空间不同馆舍的反复转换,场景每进到一处馆舍之前,会有若干镜头交代馆舍周边的物理环境,路边摊贩、擦鞋匠、休憩者以及游客纷纷入镜。以此作为基点,第二层网展现与图书馆相连的各种人;第三层网反映图书馆具体开展的工作。而以上三层又通过最后一层网——思想的传播与交流——编织在一起,实现从物理到心理的结构飞跃。

布朗克斯区总馆附近的一处极富纽约特色的路边水果摊


再把每一层网剥离开来分析。即便是物理的第一层网,怀斯曼也没有采用从总馆到分馆、从大馆到小馆这样平庸的线性处理,而是大小各馆穿插其间,形成一种美妙的节奏感。对NYPL稍有了解的观众,能把入镜的馆舍划成三拨:首先涵盖重要馆舍,包括总馆Stephen A. Schwarzman Building、林肯中心的Library for the Performing Arts、致力于黑人文化研究的Schomburg Center、布朗克斯区总馆Bronx Library Center;然后选取几处特色馆舍,比如为残障人士服务的Andrew Heiskell Braille and Talking Book Library、以收藏图片为特色的Mid-Manhattan Library、著名文物古迹Jefferson Market Library、专门处理图书编目流通修复的Book Ops Center;此外还有多间面向社区服务的小型分馆,比如唐人街的Chatham Square Library、布朗克斯区的Jerome Park Library等。

专门处理图书编目流通修复的Book Ops Center


说说参与其中的人。首先是出镜不多但又极其关键的两拨人:图书馆的资金来源,除了政府及社区的投入,还有四成来自私人赞助者的慷慨解囊;作为决策和监督角色的图书馆理事会,由各界人士组成。接着是出镜最多的图书馆管理层,上至行政例会、下至基层调研,这拨人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然后是人数众多的基层员工,这将在第三层展开说明。最后是图书馆服务的对象——也是怀斯曼最关心的——成千上万的读者,观众在片中能看到数以百计不同年龄、肤色、文化、阶级的读者面貌,通过特写镜头予以呈现,这是前面几拨人里许多发言者都不曾享受的待遇。

事实上,跟很多人一样,在开拍之前,怀斯曼对图书馆的认识还停留在“它是一个借书的地方”。而在里面泡了仨月之后,他直言NYPL是践行民主的一个极好范例。确实如此,不同于欧洲传统的完全由公家出资建设公共机构的模式,在美国,绝大多数的博物馆和图书馆的运作机制都呈现出美国特色。它形成了一个由赞助者、管理者、文化创造者(艺术家或作者)和受众(观众或读者)这些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所构成的良性互动体系,进而带动社区的提升、促进城市的发展。年轻的slam诗人Miles Hodges在林肯中心图书馆的舞台上表演时说道:“知性、学术和文学的东西,不是非得成为高雅的,也不是非得成为精英主义的。”诚如斯言,公共图书馆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大家来此各取所需、从中受益。

旁若无人、神态自如的读者入镜,摄影机仿佛是隐形的


图书馆开展的工作远比一般人想到的要多。除了管理层的四处“化缘”,基层员工从事着方方面面的工作。面对图书,有日常流通、借还上架、破旧修补、文献整理分类、资料数码化;面对读者,除了常规的答疑解惑、作者新书分享会,还有针对不同年龄层的各种教育项目(下文详谈);针对残障人士,有盲文阅读培训、戏剧台词的手语表演以及有声读物录制。在这些图书馆的“分内之事”以外,NYPL还联系社会单位举办工作招聘会,还有面向残障人士进行有关住房福利的宣讲,等等。鉴于NYPL在版画和摄影领域拥有丰富的馆藏,还会定期举办艺术展览。上述活动不仅本身涉及面广,参与者也涵盖了社会各阶层,而且它们全部都是免费的。说公共图书馆是一座城市最平等的场所,大概不为过。

手语演员展示如何通过手语来表现台词,帮助聋哑人士欣赏戏剧


以上三个层面是有形可见的,各种各样的人在图书馆不同的地方参与着不同的活动,而贯彻所有这些活动的则是无形的思想。这些出自不同发言者之口的思想,又是通过四条副线贯连起来的。这些副线,在开场的一次会议中,由馆长阐释NYPL的“公家–私人合作关系”(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上文已谈及)理念时道出:第一,我们通过提升私人捐资的幅度来促进政府加大投入,反过来又刺激私人捐资,良性互动循环;第二,三百万纽约客家里没有网络,我们通过私人捐资来改善这些人的情况,促进政府去为全国六七千万无网络民众做出改善;第三,我们还有大量资料没有数码化,无法让全国全世界的人共享,这也需要私人捐资。最后馆长说道:“不平等就是房间里的大象,我相信,教育和对信息的可获取,是解决不平等的长期根本方案,它们的威力是不能被低估的。”

著名无神论者、生物学家Richard Dawkins向观众介绍他的基金会


于是,接下来我们看到,第一条线由管理层多次关于预算和募款的会议讨论、Schomburg Center落成90周年的典礼、理事会年终会议并聚餐贯连;第二条线由管理层讨论制定发放网卡的规则、工作人员向读者解释网卡如何使用、最终排队派发网卡贯连;第三条线由读者阅读旧报纸的微缩胶片、工作人员数码化旧地图的工作、做相关研究的读者艰苦地查阅原始一手资料并输入电脑贯连。上述两条线体现了图书馆在网络时代面向未来的应对之道。至于第四条线,作为问题落脚点的不平等和教育,也是怀斯曼展开最充分的一条线,思想的火花四射

不同肤色的老年人随着音乐开心地扭动着身体


关于教育的部分,就像怀斯曼在《国家美术馆》里特意拍摄了讲解员面向不同群体的讲解名画的场景一样,本片中怀斯曼也为我们展示了不同层次的教育项目:小孩有婴幼儿的亲子教育、小朋友的功课辅导、小学生的课后兴趣班;大众有小型音乐会或演出、成年人的学习课程、还有研究生研讨班课程;中老年人有读书会、舞蹈班和电脑技能培训。我们看到,小学生入迷地学习着通过编程来控制机器人,大人们热烈地分享着对《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看法,唐人街的华裔员工用粤语教老人用电脑,而最让我动容的一幕,是一群来自不同族群的老年人(多位东亚裔),在Kool & the Gang的名曲Celebration的伴奏下开心地扭动着身体,这真是一个多元化的大都会啊。

自启蒙时代以来,当原本属于王室或富豪专有的图书馆面向公众开放之后,它的角色就已经从传统的“藏书楼”转变成了一个免费的教育机构。进入网络时代,随着大众阅读方式的逐渐改变,它的教育功能越发凸显。馆长在一次例会中说道:“我们正在把图书馆由很棒但被动的藏书室和空间转变为教育中心。”无独有偶,在一次关于图书馆未来的讲座上,一位来自荷兰的建筑师说道:“对我而言,图书馆不是关于书的,有很多人认为图书馆是藏书空间,不,图书馆是关于人的,那些想从中获取知识的人。”本片结尾处,一位非裔读者则说道:“我没钱上电影学院,我都是从图书馆学来的。”

不同肤色的婴幼儿共同参与的亲子教育,右上角有一位奶爸


如果没有思想的跃动,这样一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纪录片将只会剩下冗长和乏味。有观众觉得片中反复出现的管理层日常“开会戏”无聊,须知,这是怀斯曼从几十倍于此的拍摄素材里精心选取的,那些真正无聊的会议内容已经被他过滤掉了,而所选取的必然是有聊的。比如某次会议讨论的是“如何对待来图书馆睡觉的流浪汉”,馆长的回答掷地有声:我不是处理这个问题的专家,作为一个纽约客,我们常常做的是与流浪汉保持距离,但在图书馆这样一个地方,我们不会与流浪汉保持距离,我当然知道我们很需要规则和(救助)机构,但最终我们需要的是改变固有的文化。还有一次讨论的是“抢手的电子畅销书读者借不到”,馆长给出的回答是:畅销书有图书馆以外的正常渠道可以买,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图书馆更应该关注那些有人需要而别处没有、用于研究的文献,这是我们对社会作出的承诺。

反复出镜的管理层例行会议,每位管理者的名字都未被告知


还有大量的思想是关于种族不平等的,特别是关于非裔美国人的。我不认为这是怀斯曼的刻意为之,毕竟纽约本身就拥有人数最多的非裔,而NYPL服务所覆盖的布朗克斯区又是传统的非裔聚居区。于是我们看到,非裔诗人Yusef Komunyakaa在午间分享会(Books at Noon)上谈论“语言的政治”、一位老师在课上讲述马克思与林肯在废奴思想上的共同点、一群布朗克斯区的非裔居民聚在全市最小的社区图书馆Macomb's Bridge Library讨论教科书上对美国奴隶制的错误描述、理事会年会上也特地分享了新近入藏的美国第一位非裔女诗人Phillis Wheatley的作品,就连手语教学那个场景,主持人选择的也是杰弗逊在《独立宣言》草稿里关于反对奴隶制的文段。正如馆长所言,“不平等就是房间里的大象”,而NYPL选择不去无视它。虽然种族多元在NYPL得到了充分体现,但是在Schomburg Center宴会上坐着的名流里、在NYPL为数不多的收费项目LIVE from the NYPL的观众席里、在理事会的大合照上,总是鲜有非裔的身影,怀斯曼更不会无视它。

几位非裔纽约客在全市最小的社区图书馆里讨论种族不平等议题


通过对上述四个织网和四条副线的逐一分析,我们已经能充分认识到怀斯曼在其不介入、非线性的风格之下,如何精巧地完成了一次复杂的叙事。他成功地描绘出一个伟大而细微的NYPL以及它所折射的纽约城,他不紧不慢又无所遗漏地展现了我所知道的和我想知道的NYPL的方方面面,他抓住了图书馆的灵魂,至少,是我的理解里灵魂的模样。

但我知道,那些不能体认到这些手段的观众、那些无心聆听各种思想的观众,仍然会觉得这是一部冗长无趣的作品。其实怀斯曼绝非不解风情之徒,他不仅对于主题内容的剪裁富有节奏感和韵律,他还懂得适时地插入一些“打诨插科”的片段来撩拨观众。比如一位客服向电话那头的小读者耐心解释“世界上不存在独角兽”,一位读者使用图书馆电脑打游戏,一位华人游客摆着斜向上45度角姿势拍照,一位馆员向研究生展示各种搞笑的狗狗图片,另一位馆员向资深读者展示丢勒、伦勃朗等大师的版画,又借一位观众之眼带我们欣赏图书馆收藏的很多经典肖像摄影作品,还有Jefferson Market Library门外一段墨西哥亡灵节的游行。除此之外,他利用音乐会、街头演奏、讲座上播放的音乐片段等“自然地”作为了本片的配乐,最后更是在LIVE from the NYPL项目的主持人Paul Holdengräber邀请观众聆听《哥德堡变奏曲》的美妙琴声中恰到好处地落幕,真叫人意犹未尽!

图书馆员向资深读者展示丢勒、伦勃朗等大师的版画


这样一部镜头对准“图书馆”的纪录片,其实并没有多少篇幅是在拍书,连镇馆之宝“古登堡”圣经也仅出镜数秒,多数时候满架的书都是一扫而过或作为背景;它也无意去展现馆舍之美,总馆内以天顶画装饰而闻名的Rose主阅览室甚至没有入镜(本片拍摄期间它正在重新装修,但导演如果需要完全可以事后补拍),也没有拍摄任何优美的内景。这是怀斯曼的有意为之,藏书再丰富、馆舍再宏伟,两者也只是图书馆的基本构成,唯有千千万万参与其中使其运转起来的人,以及他们通过各种方式所传播和交流的思想,才让图书馆得以伟大,成为照亮一座城市的光。

夜晚的NYPL总馆,透射出城市之光,一旁是路边小吃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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