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讀書會：《自門下後省歸臥酺池寺觀盧鴻草堂圖》《題子瞻寺壁小山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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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門下後省歸臥酺池寺觀盧鴻草堂圖

黃塵逆帽馬辟易，歸來下簾臥書空。

不知綉鞍萬人立，何如盧郎駕飛鴻。

一

解體

本詩爲七言古詩，押上平東韻。黃塵逆帽馬辟易，歸來下簾臥書空。（本聯上句三仄尾）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不知綉鞍萬人立，何如盧郎駕飛鴻。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平仄平平。

二

解題

題目：自門下後省歸臥酺池寺觀盧鴻草堂圖題下任注：元豐八年以門下中書外省爲後省。《新唐書·隱逸傳》：盧鴻字顥然，盧嵩山，玄宗備禮徵之，辭還山，賜隱居服，官營草堂。（一）繫年：黃㽦《山谷年譜》：《欒城集》有此圖詩，當同時所作。按《欒城集》次於《韓康公挽詞》後。《蘇軾年譜》：元祐三年七月癸丑（初九日），遼使來賀坤成節，館伴於都亭驛。爲內侍都知劉元方賦唐《盧鴻草堂圖》。蘇軾題詩已佚。《詩集》卷四十九《題盧鴻學士草堂圖》，乃蘇轍作。萬里集九《帳中香》：元祐三年，公四十四歲，著作佐郎，出史院歸休酺池。按：黃庭堅歸酺池寺看到的《盧鴻草堂圖》是何人所仿之畫尚不清楚，蘇軾兄弟于這年七月見到了內侍都知劉元方家藏的《盧鴻草堂圖》，雖然黃㽦《山谷年譜》將此詩與蘇轍《欒城集》中的《盧鴻草堂圖》繫爲同時，但姑且只能判斷該詩作於元祐三年三月以後。（二）門下後省：《宋代官制辭典》：官署名。元豐五年（1082）行新官制時創建。“元豐官制，門下、中書各增建後省。”南宋建炎三年七月沿置。專掌封駁、書續詔命。（三）酺池寺：黃庭堅《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爲韻》：北寺鎖齋房，塵鑰時一啓。任注云：“北寺”謂汴京酺池寺，山谷寓几研於此。《宋本太平寰宇記》：酺池在開封府浚儀縣西北古大梁城內，梁孝王作。（四）盧鴻草堂圖：《宣和畫譜》：盧鴻字浩然，本范陽人，山林之士也，隱嵩山。開元間，以諌議大夫召，固辭，賜隱居服，草堂一所，令還山。頗喜寫山水平遠之趣，非泉石膏肓，煙霞痼疾，得之心，應之手，未足以造此。畫草堂圖，世傳以比王維輞川。草堂蓋是所賜，一丘一壑，自己足了此生，今見之筆，乃其志也。

三

翻譯

黃塵逆帽馬辟易，歸來下簾臥書空。黃色的塵土掀起我的帽子，也使我的馬兒快速退避，我回到酺池寺拉下簾子躺著手在空中寫寫畫畫。不知綉鞍萬人立，何如盧郎駕飛鴻。不知爲何衆人紛紛去追求高官厚祿，依我看還不如像盧鴻一樣隱居草堂。

四

解析

元祐年間的黨爭及黃庭堅由此產生的隱逸思想元豐八年三月神宗崩，哲宗即位，改元元祐，起用舊黨。由於深受太后器重，元祐間蘇軾超擢升遷，不僅極爲罕見地免試爲翰林學士、知制誥，又先後歷任吏部尚書、兵部尚書、禮部尚書，蘇軾仕途達到頂峰。並且蘇軾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在元祐元年、元祐二年兩次主試學士院，以及元祐三年知貢舉，選拔了大量的人才進入秘書省任職。黃庭堅因蘇軾元祐元年九月舉薦，元祐二年正月除授著作佐郎，元祐三年五月爲著作郎，因遭彈劾，復爲著作佐郎，直至元祐六年三月。蘇軾利用主試學士院和進士貢舉的機會，選拔畢仲遊、劉安世、張耒、晁補之、廖正一等進入秘書省，又舉薦黃庭堅、秦觀等入職秘書省，使得秘書省得以彙聚眾多詞臣詩人，他們與蘇軾密切交集，形成了北宋文壇上的一時盛況。蘇軾故是爲國選才，獎掖人才，援引後進，卻也因此招致非議，引發了論爭。元祐元年九月，蘇軾任職翰林學士，十一月上《舉黃庭堅自代狀》。蘇軾說：“蒙恩除臣翰林學士。伏見某官黃某，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瑋之文，妙絕當世。舉以自代，實允公議。”於是在元祐二年正月辛未，黃庭堅爲著作佐郎。然而，元祐二年十二月丙午，監察御史趙挺之奏：“蘇軾專務引納輕薄虛誕，有如市井俳優之人以在門下，取其浮薄之甚者，力加論薦。前日十科，乃薦王鞏；其舉自代，乃薦黃庭堅。二人輕薄無行，少有其比。王鞏雖已斥逐補外，庭堅罪惡尤大，尚列史局。”趙挺之將黃庭堅比作市井俳優之人，認爲他們輕薄虛誕，不能擔任著作佐郎之職。由於趙挺之等人的彈劾，元祐三年五月丁巳，“詔新除著作郎黃庭堅依舊著作佐郎。以御史趙挺之論其質性奸回，操行邪穢，罪惡尤大，故有是命。”秘書省本爲“圖書之府，長育英才之地。從官於此乎遞補，執政於此乎遞升”的清要之地，蘇軾主試學士院選拔畢仲遊、劉安世、陳察、晁補之、張耒等，以及舉薦黃庭堅、秦觀等進入秘書省，本在於他們“名實尤異”“學術藝文、屹然爲一時之望”，然而，由於黨爭紛擾，蘇軾及其所選任及舉薦之人都備受攻擊，不僅給他們帶來了人生和仕途的坎坷，也給他們帶來了揮之不去的憂慮和迷惘的心理壓力，這直接影響到了他們的詩歌創作。這些人的詩歌很少涉及政治，多描寫日常生活中的細微瑣事，題詠書齋、文人等常用物品，其間，數量較多的是各種題材、形式的題畫詩。詩人借圖畫之景來抒情達意，表達他們在黨爭中嚮往隱逸，以期歸隱園林的願望。激烈殘酷的黨爭，也消磨了詩人們的熱情，使詩人們產生一種畏禍心理，對人生對前途充滿了憂慮。《自門下後省歸臥酺池寺觀盧鴻草堂圖》一詩是黃庭堅從門下後省歸酺池寺看到《盧鴻草堂圖》所感。第一句“黃塵逆帽馬辟易”既是寫黃庭堅從門下後省回來的路上塵土紛紛被吹起帽簷人馬俱退之態，也是藉此形容人們對官場趨之若鶩，塵土紛紛正是因爲路人太多，而且步履匆匆。黃庭堅是從官場回到清淨的寺廟之地，而人們卻是紛紛走向官場。接著第二句寫回到酺池寺逍遙地躺在榻上的情景。此句用了殷浩“咄咄書空”的典故，雖然是“歸臥下簾”之態，聯想到此時期蘇門多被攻擊，命運在黨爭的風雨中飄搖不定，黃庭堅在酺池寺的小憩在空中寫寫畫畫似乎也有些憂愁。最後兩句以對比的方式直接表現出黃庭堅羡慕隱逸生活的感慨，衆人都希望在官場中揚名，卻不知這其中如何的暗潮洶湧。
黃庭堅在元祐年間被召入京，與蘇軾、秦觀、陳師道等師友度過一段開心的唱和時期。在京城的後期，越來越敏銳的嗅到政治氣候的變化，於元祐二年寫給蘇軾的《雙井茶送子瞻》中就以委婉的方式規勸恩師不要忘記黃州的貶謫往事，及早急流勇退。後來黃庭堅還上書朝廷要求外放自己，但是未獲准許。不久由於《神宗實錄》史禍的發生，黃庭堅被貶黔州。後來境況稍有好轉，但是不久又被貶往更加遙遠的宜州，最後死在貶所。元祐年間蘇門之間的交往雖然熱鬧歡樂（見下二首詩賞析），卻實也隱含著憂慮。

題子瞻寺壁小山枯木

爛腸五斗對獄吏，白髮千丈濯滄浪。

卻來獻納雲臺表，小山桂枝不相忘。

一

解體

本詩爲七言古詩，押下平陽韻。爛腸五斗對獄吏，白髮千丈濯滄浪。（本联上句三仄尾）仄平仄仄仄仄仄，仄仄平仄仄平平。卻來獻納雲臺表，小山桂枝不相忘。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

二

解題

題目：題子瞻寺壁小山枯木題下任注：張方回家本云《題子瞻酺池寺予書齋旁畫木石壁兩首》。（一）繫年：《黃庭堅詩集注》：元祐三年戊辰，是歲山谷在史局。其春，東坡知貢舉，山谷與李公麟等，皆爲其屬。《蘇軾年譜》：“是歲（元祐三年），嘗爲黃庭堅酺池寺書齋之旁畫小山枯木。”萬里集九《帳中香》：元祐三年，公四十四歲，著作佐郎。酺池寺作。（二）寺壁即酺池寺，見上首詩注。

三

翻譯

爛腸五斗對獄吏，白髮千丈濯滄浪。

您心中無限愁思和著滿腹醇酒與獄吏相對；被貶黃州在江河中洗濯被愁思染白的霜發。

卻來獻納雲臺表，小山桂枝不相忘。

如今您重新回到朝堂朝夕進獻忠言，卻還沒有忘記黃州之山水。

又

 海內文章非畫師，能回筆力作枯枝。

豫章從小有梁棟，也似鄭公雙鬢絲。

一

解體

本詩爲七言律絕，押上平支韻。海內文章非畫師，能回筆力作枯枝。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豫章從小有梁棟，也似鄭公雙鬢絲。仄平中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

二

翻譯

海內文章非畫師，能回筆力作枯枝。

您是文章大家而非畫家，卻能夠用寫文章之氣勢和力量畫枯木。

豫章從小有梁棟，也似鄭公雙鬢絲。

你如同豫章從小就有棟樑之氣，卻也效仿鄭虔畫樗木散木一樣遊戲於小筆。

四

解析

  北宋東京士人的交遊——以蘇、黃爲例東京是北宋士人最重要的遇合地。雖然蘇軾與其門下成員的交遊，大都可以追溯到元祐之前，結識的時機和地點也各不相同，但蘇門的正式確立還是被認定與元祐年間的東京。元祐元年正月，蘇軾到京就任起居舍人之職，開始了一段仕途較爲輝煌的在京爲官時期。頭年的四月，黃庭堅已被召入京，任秘書省著作佐郎。故黃庭堅在蘇軾到任的當月，即前往拜謁蘇軾。這一時期，蘇門的骨幹成員秦觀、張耒、晁補之、陳師道諸人先後來到京師。他們與蘇軾遊從往復，談詩論文，形成元祐文壇蔚爲繁盛的局面。元祐三年，蘇軾曾前往黃庭堅寄居的酺池寺，並在黃庭堅的書齋墻壁上畫了小山枯木。《題子瞻寺壁小山枯木》第一首以時間爲線寫出蘇軾以灑脫的姿態面對宦海人生的起伏。元豐二年七月，烏台詩案發，蘇軾被逮捕入京，投入御史台監獄，於十二月下旬結案，被貶黃州團練副使，不得簽署公事，從此開始了長達四年的黃州謫居生活。“爛腸五斗對獄吏”是寫“烏臺詩案”蘇軾入御史臺獄。他在“烏臺詩案”中被陷害，源自他桀驁不馴的風骨和鮮明剛正的政治立場。《湖州謝上表》是蘇軾向宋神宗謝恩的一封奏摺，當中他借由謝恩同時也書寫了自己的坎坷經歷，表述了對當局時政的諸多不滿，但也正是這樣的剛正的風格爲他招來了牢獄之災。《東坡集二十五》云：予以事繫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詩云：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爲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白髮千丈濯滄浪”寫蘇軾貶謫黃州。在這次政治失敗中，蘇軾由一方父母官——湖州知州，一落成爲被看守監視的對象，而且牽連了弟弟蘇轍、友人黃庭堅、王鞏等人。元豐三年二月，蘇軾抵達黃州，自此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艱難的貶謫時光。《黃州安國寺記》是蘇軾總結五年貶謫生涯時所作：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喟然歎曰：“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潛心佛、老學說對蘇軾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儘量做到去除雜念，少思少慮。隨著思維方式和生活態度轉變，蘇軾便能在艱難的生活中感受到种种清趣。天地之间的美景，给予了苏轼一种真切的快乐。“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內，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乐事也。”（《黃州與子明兄書》）這也是黃庭堅筆下以黃州山水洗滌千丈白髮的灑脫的蘇軾。第三、四句“卻來獻納雲臺表，小山桂枝不相忘”寫蘇軾重新回到朝廷及與黃庭堅的交遊。元豐七年蘇軾改爲汝州團練副使，自請常州居住。元豐八年啓用知登州，到任五日即召入京，開啓其宦海人生中一段頗受重用的京師供職時期。上一篇賞析我們已經說到蘇軾對黃庭堅的重用，黃庭堅此處借蘇軾所畫小山枯木自比，表示對蘇軾的感激之情。關於萬里集九的另一種解法，筆者認爲也有道理。黃庭堅曾於元祐二年作《雙井茶送子瞻》：“人間風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我家江南摘雲腴，落硙霏霏雪不如。爲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此诗中的“为君唤起黄州梦”特别提醒苏轼别忘记“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一事。此外, 更借范蠡泛舟之典故勸誡蘇軾不如早些歸去, 明顯流露出退隱之意。黃庭堅認爲, 蘇軾受此迫害, 這既和蘇軾心有不滿便付諸詩文有關, 也與他嬉笑怒罵、率真孤傲、直言敢說的性格密切相關。黃庭堅重提此事勸誡蘇軾，可見他自身的避禍心態。故此句理解爲蘇軾不忘黃州山水生活也言之有理。《題子瞻寺壁小山枯木》第二首稱讚東坡畫技高超並對蘇軾所畫小山枯木調侃。“海內文章非畫師，能回筆力作枯枝”兩句是對蘇軾畫技的直接稱讚。蘇軾和黃庭堅在元祐時期有許多的題畫詩唱和。從廣義上說，蘇軾、黃庭堅題畫詩唱和的內容大概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蘇軾和黃庭堅二人對同一幅繪畫作品所作的題詩，這些詩歌往往是詩人間相互唱和。二是蘇軾或黃庭堅作畫，對方爲其繪畫作品所題寫之詩歌。第二類黃庭堅爲蘇軾的畫作題寫的詩歌，包括《題子瞻寺壁小山枯木》二首、《題子瞻枯木》、《題子瞻畫竹石》和《題東坡竹石》。黃庭堅對蘇軾所畫竹石枯木大加稱讚，在《題東坡水石》中說：“東坡墨戲，水枯石潤，與今草書三昧”（《山谷題跋》卷八）；在《題子瞻畫竹石》中說：“風枝雨葉瘠土竹，龍盤虎踞蒼蘚石。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豫章先生文集》卷六）；在《題宗室大年永年畫七首（錄一）》中說：“大年學東坡先生，作小山叢竹，殊有思致，但竹石皆覺筆意柔嫩，蓋年少喜奇故耳……使胸中有數百卷書，便當不愧文與可矣”（《山谷題跋》卷三）。蘇軾畫技之高超，黃庭堅對其之敬慕，宋代對於蘇、黃關係的各種偏頗觀點，實誤矣。“豫章從小有梁棟，也似鄭公雙鬢絲”雖然用鄭虔的典故，但卻沒有鄭虔老年材不合世用自稱“老畫師”那樣沉重，而是以輕鬆活潑的筆調對蘇軾畫小山枯木的遊戲之筆進行調侃，可見蘇軾與黃庭堅交遊之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元祐文章，世稱蘇、黃。然二公當時爭名，互相譏誚。東坡嘗云：‘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山谷亦云：‘蓋有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者。’此指東坡而言也。二公文章，自今觀之，世自有公論，豈至各如前言。蓋一時爭名之詞耳。俗人便以爲誠然，遂爲譏議，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者邪？”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苏轼与黄庭坚讨论書法：“東坡嘗與山谷論書，東坡曰：‘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輕議，然間覺偏淺，亦甚似石壓蝦蟆。’二公大笑，以爲深中其病。”蘇軾與黃庭堅對彼此的文章、書法和繪畫進行討論譏誚，正是他們關係親密、坦誠交心的表現。

 文/ 鄒瑩露

編輯/楊 橋

 

四川大學古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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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騷自是書生氣

翰墨元爲儒者禪

萬里橋邊絃誦罷

一輪明月印千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