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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综述|清华大学“思想与时代”新书研讨会第四期综述

像与象 水木哲学 2024-03-20

2023年6月24日,清华大学“思想与时代”新书研讨会第四期如期举办。本期研讨会围绕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田薇于2022年9月出版新书《基督教与儒家——宗教性生存伦理的两种范型》展开。


研讨会由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副教授瞿旭彤主持,田薇老师做主旨发言,山东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赵法生研究员、河北省社会科学院李洪卫研究员、上海大学黄保罗教授(杨佳乐代读)、中国社会科学院邓定、冯梓琏助理研究员做书面评议,中国人民大学姚新中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周伟驰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刘孝廷教授、中共中央党校靳凤林教授、清华大学黄裕生、唐文明、朱东华和圣凯教授参与会议研讨。此外,国际儒联的王丰年编审、堪萨斯大学的赵征教授、以及多名学生也列席了会议。


#1

 主旨发言


田薇教授的主旨发言介绍了整个研究的问题缘起、基本思路以及一些补充性的想法。之所以选择“基督教和儒家”进行“宗教性生存伦理”的研究,首先源于田老师对“儒家宗教性”话题的兴趣。这一问题一方面关系到她自己身处其中的儒家主导的伦理文化传统有没有超越性信仰、像通常所谓世俗伦理传统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关系到如下更为深刻的理论问题:究竟如何理解宗教,宗教的本质意义究竟何在?这一方面更是田薇老师研究关注的首要的、第一层级的问题。为此,田老师将宗教的本质意义确立为终极而超越之维的“宗教性”,提出了“宗教性生存伦理”的构想,将基督教和儒家视为“同”一种宗教性生存伦理,但又具有“不同”表达样态的两种“范型”。


会议现场


其次更为根本性的缘由在于田薇老师深层次的理论意图,即以基督教和儒家的观念史方式来呈现其关于宗教性生存伦理的理论构想。在田老师看来,自从哲学形而上学传统受到现代解构以来,伦理学的致思理趣也疏离了关于本源性和普遍性价值依据的形而上学追求,或倾向多元主义和相对主义,或用力在规范与规则的伦理层面。然而,缺乏形而上学的支持,伦理学的基础是不牢靠的。尽管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已经开辟了道路,但其理论有着自身的边界。从田老师的视角来看,康德的普遍立法保障了道德的纯洁性,也不免疏离人的生存实在性。而从道德走向宗教,虽然是从应然走向实然,但其立论的理由是为了实现德福一致的至善。正是为了满足与道德相配的幸福,才导出了上帝公设的必要性。这对康德的哲学体系来讲是完备的,但他把人的有限性存在归结为感性幸福的追求而由此导向宗教,恰恰使得宗教与人的有限性存在本身之间的源始存在论关联无法得到直接的澄明。从根本上说,不是或不只是配享幸福的追求,而是或者更是人的有限性存在本身需要某种终极性和超越性的支持,因为有限性存在把人抛向了生与死、存在与非存在、永恒与虚无的挑战面前,这才是宗教成为必要的根本缘由,亦即生存论缘由。


因此,田老师试图沿着康德的方向继续推进一步,提出宗教性生存伦理的构想:它是植根于人性深处而超越了表层规则的存在性伦理(不同于立足理性规则的普世伦理);它是形而上学的终极性-超越性伦理(不同于搁置终极关切的后形而上学构架);它是宗教性、生存性、伦理性浑然一体的原初本源性的价值存在结构(不同于道德与宗教划界的二元模式)。据此,一方面将基督教和儒家作为两个范型来解读,另一方面又借助基督教和儒家来呈现这一构想。


在发言第二部分,田薇老师介绍了新作的基本思路和框架。关于宗教性生存伦理的构想包括五个思想环节:


第一个思想环节是关于终极而超越的存在者的观念,这是宗教性生存伦理之所谓“宗教性”的根本意义所向。对于基督教来讲,上帝观具有鲜明的此世与彼世、神圣和世俗两分的特色,也就是人神两分的绝对超越的特色。儒家的“天”重在展开为天命和人性、天道和人道、天理和人心这种“关系性”的天人之际、天人相与以至天人合一的存在境界,具有宗教性和人文性、神圣性和世俗性相糅的特质。


第二个思想环节是关于人性自身的观念。从根本上来说,人性善恶在人所从出的本源处获得本体论依据,并且在与本源的疏离或契合中展现出人的特有形象。对于基督教主流观点而言,人类历史的真正开端是从堕落开始的,在人神关系的断裂性之下,它凸显人性的罪性;而对于儒家主流观点来说,坚持的是天命之谓性,下贯上达,立命存性,在天人关系的连续性之下,它彰显人性的善性。


第三个思想环节是关于超越性的生存路径的观念,实质上是基于并指向人和终极而超越的存在者之间的关系问题,是“宗教性生存伦理”之所谓“生存性”的基本意旨。无论是基督教关于罪性的神学预设,还是儒家要完成天命在身的道德信念,都面临着何以超越自身有限性所招致的生存困境,以便回归或者契合存在之源的问题。在此基督教凸显他力拯救、因信称义之路,儒家凸显自力修养、因德成圣之路。


第四个思想环节是关于本原性情感——爱的观念,实质上也是基于人和终极而超越的存在者之间的关系,是“宗教性生存伦理”之所谓“伦理性”的意义所向。田老师谈到这里的“爱”是一种本源性的情感之爱,是原初存在论的事实。她随后介绍了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对ethos的阐释,认为其“原初伦理学”意义上伦理的解释开显出伦理、生存、神圣三者之间所具有的那种存在论上的源始关联。在此基础上,田老师进一步吸收舍勒的思想,将这种源始关联的存在论性质归结为“爱”,由此在书中展开基督教的神爱观和儒家的仁爱观。


第五个思想环节是关于永恒希望的观念,也就是终极关切的信念。对于宗教性生存伦理来说,原初的本源和起点是终极而超越的存在者观念,这是着眼于绝对他者之维来谈;而终极的目标和归宿则是超越生命有限性存在的永恒希望,这是着眼于人自身的维度来谈。生命的有限性把人抛到了存在还是不存在、永恒还是虚无的挑战面前,这是一个有关未来的希望问题,一个由终极信念支撑的终极关切问题。因此,田老师在书中最后一章便讨论基督教的永生盼望和儒家的不朽追求。


田老师补充道,书中讨论的五个问题都是基本而宏大的问题,对于每个问题的展开都是粗线条的,更多地是努力呈现两家思想的特色。在具体展开论述的过程中,对基督教的处理大体上采取了从传统到现代、理论分析和思想个案相结合的方法;对于儒家的处理基本限制在“四书”的范围内进行文本解读和义理分析。


发言最后部分关于一些问题的进一步想法,由于时间关系,田老师没有讲述,在接下来的对话环节有所关涉。




田薇老师


#2

 书面评议


在随后的书面评议环节,赵法生老师认为,田薇老师的新作是“现代儒耶对话的典范之作”,该书超越了以往基督徒、儒教徒各自基于判教立场的研究成果,将儒家和基督教作为“宗教性生存伦理”的范型使二者的比较成为可能,在当代儒耶对比研究领域具有范式转换的重要学术价值。赵老师认为,儒耶思想比较和世界文明对话在当下的意义重大,但相较于佛儒对话目前成绩尚浅。从田薇老师的新作中能够引出七个方面的启发和讨论:


赵法生老师


首先,关于上帝是谁的问题,赵老师认为中国思想中原本没有一个通达耶教上帝的哲学理念,今天是否需要重建外在神圣超越以及如何诠释都是一困难问题。


第二,关于儒家是否是宗教的问题近年来争议很大,按照田老师解释,由于儒家有宗教性,因此能够被视为宗教,赵老师认同这一观点并给出自己对于宗教的理解,即《中庸》中所讲的“合外内之道”。


第三,关于基督教和儒教的本源性情感问题,基督教是推神及人,儒家是推己及人,最后结构性的存在都是天人之际或神人之际,但儒教还侧重于讲“爱物”的问题,重视天下万物为一体。


第四,罪性论和善性论的问题,赵老师认为儒家有恶无罪,他从儒学史角度赞同孔子与七十子的情性论即有善有恶论。


第五,对儒耶终极性关怀的比较,赵老师认同田老师关于儒家悬置死亡的观点,他认为儒家需要正视死亡与来世,打通生死。


第六涉及超越性的问题,赵老师指出,有关耶儒分别为他力超越和自力超越的结论略显简单化,合外内之道超越的双重面向乃是一切宗教所共同具有的普遍法则,差异在于侧重的不同以及神人之间距离的远近。


最后,赵老师讨论了基督教将给儒家带来什么的问题,他认为儒家信仰与体系的重建必须要真正面对基督教这一他者来推进自身的现代转型。


接下来,李洪卫老师从中国哲学和个人视角出发谈了读书体会。他认为,该书从天道或上帝与心灵对接的维度展开思考,包含两个立足点和两个贯通,两个立足点即内在生命的超越取向和现实的因果必然性之间的张力;两个贯通即天道与人伦的贯通和德性与天职的贯通。


李洪卫老师


李老师特别就书中基督教超越的外在性和内在性、儒家超越的“内求与自力与应该即能够”、以及基于生存根基中有限与无限关系的普遍超越的问题展开评述,尤其就文末田老师的一系列发问表达了自己的共鸣和看法。他认为,首先,儒家道德理想主义之下现实人性之恶仍需诉诸王权,这是儒家圣王理论的内在困境;其次,修养功夫如何面对自力的软弱是一个值得深入检讨的严峻问题;最后,“他者”与“陌生人的关系问题”也是儒家需要面对的一项严肃课题。针对这些问题,李洪卫老师十分认同田薇老师求教或借鉴于基督教的观点。


#3

 发言人回应


田薇老师首先对赵法生老师的评议作了回应。


一是关于宗教实存状况和宗教形而上学之间的“落差”问题。赵老师根据亲身参与的“民间儒教”实践,结合卢克曼理论给出了“儒教幽魂化”的典型案例,认为儒家教化系统的崩解并未促成儒教信仰的发展,而是相反急剧衰微,故而“内在信仰精神和外在的组织制度仪式仪轨的结合,比本书的宗教性概念更适合描述宗教的特质”。田薇老师回应道,首先她同意从宗教社会学视野来看,宗教仪式仪规、组织制度的涣散无力,会导致信仰的幽魂化,建制宗教的衰退不一定伴随个人信仰的成长。同时,她也强调,本书写作跳出宗教社会学的视野,以源始性的宗教生存伦理视域即宗教形而上学立论,而具体外在的建制系统恰恰落在视野之外,这也可以说是本书的理论边界。


二是关于一些具体问题的商榷。田薇老师认同赵法生老师的意见,本书对于儒耶显明之“异”做了较为充分的论述,但对于二者潜在之“同”的发掘则不够。事实上,既然都是宗教性生存伦理的呈现,那么,二者的相通则需要在更深层次上予以进一步揭示。她认为,赵老师强调儒家生生仁爱在注重人爱的同时,既指向天爱又指向爱物的思想,其实也关系到人与自然之间是一体化还是对象化关系的问题,儒家为此可以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此外,儒家传统以生来安顿死,将死亡视为返回生生不息的环节,这一理解也是对儒家不朽观的一个具体而重要的补充,值得深思和吸纳。


田薇老师继续回应李洪卫老师的书面评议,认为他从个体生命的养成和转化角度讨论儒家内求和自力的问题,深入分析“良知”内在的动力发生机制,揭示“我应该和我能够”之间的关系,是对本书的拓展性思考。基于此,田薇老师从“我”对终极本源的理解和感受角度,进一步回应了自力和他力两种类型的超越何以可能的问题。她指出,如果在“我”的理解和感受中终极本源被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格存在者,一种神秘而伟大的创造力量,那么,在它面前“我”不是主宰自己的主体,而是被掌控的对象或工具。因此,超越自身存在的有限性困境,只能依靠从上而来的力量把人“提升”或“救赎”上去,这就是依靠他力实现的超越,也是一种自我的献身,源自对绝对力量的信仰和服从。然而,能否得到与何时得到提升或救赎,自己无法确知,信徒的内心充满紧张和不安。如果在“我”的理解和感受中,终极本源被当做“月印万川”般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包括我在内的万有就像一个个容器都能够在自身承载和呈现它,那么,每一个体之我只需要静心修养,放空和虚静自己,以便使最高本体“降临”或“贯注”在自身之内,这就是依靠自力实现的超越,修养者的内心充满放松与安宁。


#4

 现场评议


接下来是上午议程的互动环节,首先发言的是唐文明老师。他肯定田薇老师的宗教性生存伦理进路并指出,马里翁认为,西哲的思路让神学过度依赖形而上学,而当前应是伦理学优先与宗教学相结合。田薇老师此书实际上暗合法国哲学流派这一思路——从宗教性生存伦理的视角进行儒耶对勘,较之以往相关研究学者普遍具有的宗教信仰背景,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儒耶对比研究的范式转移。另外,得益于该书突出的系统性优势,唐老师分别针对书中五个章节进行了延伸评论和提问:


唐文明老师


第一章(基督教的上帝观和儒家的天命观)显著吸收学术界关于早期儒家的研究资源,尤其是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唐君毅对“宗教性”的重视。此外,在引用相关史料论断时如何不局限于为历史研究奠基的王国维先生一脉成为学界新的挑战。譬如“商周之变”作为普遍核心叙事是否合理、尧舜禹作为神话亦或历史之维的模糊定义等,值得进一步讨论。


第二章(基督教的罪性论与儒家的性善论)中关于儒家性善论的讨论可进一步精益,譬如告子称“生之谓性”,荀子称“性恶”实可收束至宋儒心性论,以“气”论“性”——二程、朱子之“气质之性”会是更好的切入点。


第三章(基督教的拯救称义论与儒家的修养成圣论)中,田薇老师从基督教新教传统出发选取 “称义与成圣”作为对比概念,唐老师认为还应该补充天主教传统、东正教传统等更完整的基督宗教视野进行理论完善。譬如,天主教传统中的“成圣论”、东正教传统对“神人同工”的强调(以别尔嘉耶夫为代表),均迥异于新教传统的唯独恩典、唯独上帝之思路。他建议与宋儒的“工夫论”形成对照,挖掘出更多被忽视的思维盲点。


第四章(基督教的神爱观与儒家的仁爱观)中,宋儒传统将仁爱的超越性问题解释为“亲亲仁民爱物(《孟子·尽心上》)”是一种横轴思维,与此相对应的是纵轴思维,他认为,可以关注朱子论“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地生物之心才是仁爱的根源,而非“天命之性”。


在第五章(基督教的永生盼望与儒家的不朽追求)中,他尤其指出,儒家的不朽观念实质是植根于共同体去理解个体,且儒家是一种“后世教”,兼具现世与未来的维度,这一点实际上与基督教传统并非严格对立,只是侧重不同。具体而言,基督教强调终末论必然需要救赎,而儒教重视原初创造秩序之善,强调在生发过程中“善政与恶政”对自然人心、气质之性的好坏变化的影响,其未来指向就是对那个原始善秩序的复归(初始论)。


黄裕生老师同样高度肯定田薇老师该书的严谨系统性、以及对耶儒研究领域范式转移的学术价值。他认为,较之以往对历史学、社会学等层面的理论聚焦、对儒耶甚至是中西文化的人本主义与神本主义的粗犷划分,导致了对超越性维度思考的弱化。田薇老师此书提供了一个研究儒家和基督教的基于“源初”的更高层级的思维框架。此外,他还强调,可以进一步完善对“情感”概念使用的严格区分(如何理解作为宗教基础性伦理的情感)、耶儒天人(神人)关系的界限与社会化差异(人的僭越和天的缺位阻碍真正对超越性问题的感知)、耶儒历史观对比与个体性实现(共同体与个体的绝对希望、绝对正义、绝对未来)等的思路延展。

黄裕生老师


紧接着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周伟驰老师发言,他认为,田薇老师用宗教哲学的核心范畴对书籍的框架搭建极具学术价值,同时他也提出了几点疑问,即如何解决自由意志-责任与神意预定论的冲突?如何缓解终末论(莫尔特曼)中上帝之爱与绝对正义的张力,进一步讲,宗教性生存伦理如何回应无信仰生存者的质问?


周伟驰老师


中国人民大学的姚新中老师从中西对比研究的国际视野出发,指出田薇老师的写作思路受德国哲学思维影响较深,可引入英美哲学、欧洲哲学等流派思想使书籍主题臻于完善。此外,宗教性概念的古今流变线索、从保守到开放、垄断到多元的宗教对话等主题也值得补充梳理。在此基础上,此书甚至可以作为系列作品拓展至多层领域:作为世界文化类型中枢之一的儒家若不具备宗教性,会有何后果?在当今现代化乃至全球化的世界格局中,儒家思想对于指引人类生存的价值何为?面对儒家的“书斋化”有何解决办法?传统“三教合一”的系统宗教理论对理解超越性问题有何裨益?宗教性伦理生存如何反哺生存者的信仰支撑和伦理实践?


姚新中老师


北京师范大学刘孝廷老师认为,田薇老师著作的所体现的严谨系统性和清晰边界性极为难得,对“伦理生存”的前瞻为当前的社会困境提供了新的方案,从“有限性(死)的视角”谈的是“超越(生)的方式”,这种视角转换极有意义。他建议在宗教性分析的基础上可以进一步补充对“生存性”的分析,或者以一种精神现象学或者更实践意义的文化多元视角去诠释宗教性生存伦理。


刘孝廷老师


#5

 书面评议

在会议的下午议程中,首先是上海大学的黄保罗老师作了“关于儒基对话的几个问题:田薇老师的大作读后感想”的书面评议(由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杨佳乐同学代读)。黄老师认为,田薇老师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上将基督教和儒家作为两种异同兼具的“范型”纳入“宗教性生存伦理”框架,通过重释五个核心话题来探索二者以终极性为根据、以超越性为取向的人类普遍性本源性的价值生存秩序,对于理解儒耶各方面的异同都有实质性的影响,这是一种少见的系统性思想建构。同时他也提出了几点商榷。


黄保罗老师评议由杨佳乐同学代读


第一是关于上帝和天的人格化问题。黄老师认为,能与基督教的“上帝论”对等比较的应是古儒的人格化“帝、上帝”和人格化模糊的“天”及非人格化的“天道、天理、天性”和“道、理、性”等概念,而儒家的“天命观”更类似于基督教的“人论”。田薇老师回应道,儒家是在天人关系和神人关系中“说天道帝”,天命论、天道论、天理论都可归于天论,而天命论更具有人格性特征。不过,较之基督教里用话语创造一切的上帝,儒家的天是沉默的,天命无语,天道不言,就像孔子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所以,儒家更需要通过阴阳变化、宇宙四时、人事变迁来认识和体会天意。


第二是关于人的来源与人性的关系问题。黄保罗老师认为,基督教的罪性论和儒家的善性论不能简单对比,需要溯源。基督教人论的本质是人按照上帝的形象和样式所造,人本是“好的”,但因原罪人类陷入了死亡而需要被拯救。关于儒家对应的人论,也应该先谈人的来源,再谈人的善恶,且天命观涉及人的“德”与“道”是否相配而适应“天命”。田薇老师回应道,完全认同从人的来源到人性这一顺序,人性怎样,人的形象如何,都从自身所出的本源处获得依据。基督教持上帝创造论,儒家持天地化生论,二者都属于宗教性的信念。本书在这个信念预设下直接进入善恶人性的讨论,并没有专门论述上帝是怎么造人的,天地又是如何化生人的,这一信念环节很难获得有效论证,但今后可以做些补充和拓展。


第三是关于基督教的他力救赎论和儒家的自力修养论的问题。黄老师认为,基督教关于创造者与被造者之间二元断裂性的理解与儒家关于生者与被生者之间一元连续性的理解,导致二者面对超越者的不同态度。基督教强调人只能凭借他力(耶稣基督)被救赎,特别是新教强调人的自力只能在自然世界、他人和自我面前获得相对之善,无法获得绝对之善以成神。对于儒家而言根本没有本质上不同于此世的超越者,因为可见的形而下和不可见的形而上尤其在秦汉以后的儒家传统里本质上是连续一致的,其自力修养论属于伦理学而无法进入本体论意义的超越层次。儒家所讲的天道、天命、良知在实际用法上类似于基督教的自然法和道德律,并未真正进入超越范畴。儒家人格化的帝、上帝概念虽有超越性,也较少提及创造的意义。


对此田薇老师回应道,先要讲清本体论意义上的超越,讲清上帝和天这一方面是怎样的超越,然后才能讲清人这一方面又是如何的超越。这个理路概要地说就是,源于上帝的创造和受造,神和人的本质不同,再加上原罪导致的人神关系的断裂,人丧失了决定性的自救能力,在这一思想逻辑下基督教彰显神圣他力的救赎;儒家源于上天化生人和万物,天与人本质同一,再加上天命下贯人性,人心本于天心,天人之间是连续的,因此,修身养性,内求自心,就能开出天命之性和天人之境,儒家因此坚持自力救助的道路。但必须指出,这只是相对的区分,无论自力和他力都需要天人之间或神人之间的双向作用,只不过某一方会被视为更具主导性特征。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邓定老师作了“基于关系本身视角的超越与有限”的会议发言,称赞田薇老师在书中确立的“宗教性生存伦理”的构架,认为其重新考察了基督教与儒家关于超越和有限问题的传统观点,将基督教与儒家作为宗教性生存伦理的两种范型加以对勘,力图超越儒家是不是宗教的争论,实具新意。邓定老师进一步从现象学的关系视角给出了基督教传统是由有限朝向永恒的垂直关系之超越,儒家传统是由有限通往无限的横向关系之超越的论断,发人深省。


邓定老师


第一,关于超越问题。邓定老师首先肯定了田薇老师试图调和新儒家学者关于外在超越与内在超越的纷争,贡献了“他力型超越”与“自力型超越”这一可能的替代方案。但他也指出这一方案根本上仍未彻底摆脱主体性哲学范式的桎梏,仍属于“内在-外在”超越论,即将人看成一个实践主体,而不是关系个体。如若从现象学出发,人的本质首先不是一个实践主体(subject),而是作为关系场域或者中介的个体(individual)。邓定老师进一步认为,要理解“超越性”,具体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上帝如何在人的实际生存经验中显现或者临在;二是天和天命如何贯注在个体人的修养功夫之中。简言之,基督教传统的他力型超越(相较于外在超越或者外向超越)为垂直超越,神人关系的显现和确立在宗教性生存伦理层面上要优先于实践主体的拯救称义,上帝通过恩典和启示在罪人的历史进程中打开了一个新的开端,同时通过十字架受难事件给予罪人重盼永生的希望。而儒家传统的自力型超越(相较于内在超越或者内向超越)为横向超越,实践主体通过自身的道德操持实现与命与仁、参赞天地之前,个体早已体认天禀先验的善性和良知,参悟到人性与天命的合一。由是,天人关系的呈现和确立同样在宗教性生存伦理层面上优先于实践主体的修养成圣。


第二,关于有限性问题。邓定老师肯定田薇老师在人的形而上学本性层面充分阐明的人之有限性、以及对基督教与儒家在人类生存根底处的共通性的解释,正是儒耶两家关于死亡现象的殊异诠释导致了截然不同的终极取向。邓老师借助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formale Anzeige)方法,认为儒耶两家对生死大限的源始生存经验呈现出本质差异,由此产生出基督教的“永生盼望”与儒家的“不朽追求”这两类范型。基督教传统追求“向死而在”,乃是由个体之有限向他异之永恒的超越。上帝通过道成肉身垂直地切入人类历史之中,打开了一个崭新的端口,个体则经由信仰的一跃而存有永生之盼望。人作为被造的灵肉合一的个体,原罪是肉身自然死亡和人类历史的开端,灵肉分离(自然死亡)能够通过信仰上帝而得到彻底克服:在耶稣基督通过十字架上的受难替人类赎罪之后,个体便能够通过信仰的一跃而对末日拯救有所盼望。就此而言,肉身的死亡在基督徒实际的信仰经验中并不是真正无法逾越的“大限”,个体之有限性的根源不在于死,而在于罪。而儒家传统看重“由生而来”,乃是由个体之有限向“自然-历史-天命”之无限的超越,个体生命的有朽性恰是其追求不朽的前提条件。实质上,对不朽的追求乃是对人之有限性的扬弃。在儒家传统视域内,死亡乃是无法被彻底克服的人生大限,这一点与基督教传统构成了本质差异。个体无法彻底地克服死亡而获得永生,宇宙自然和人类历史也不会在某个瞬间终结又重启,死亡作为一个基本的生存事实,也是人生有限性的极致经验,从个体生命的有朽性超越到族类历史的血脉传承、宇宙自然的大化流行或者天人合一的无限之境中去,从而通过“立德立功立言”的方式在历史记忆中实现不朽,或者通过自然繁衍的方式在血脉相传里实现长存,或者通过“游心”的方式在天人合一中实现永在。


中国社会科学院冯梓琏老师从方法论、神学、哲学三个方面对田薇老师的著作进行点评。第一,冯老师指出,当代宗教对话类型如排他论、包容论、多元论等,都具有自己的理论困境,比如包容论和排他论都具有传统特定的立场,而多元论实质上是一种“自由主义现代性”的排他论,宗教对话似乎就此进入死胡同。冯老师认为,田老师此书本意要将儒家作为可与基督教进行对观的宗教性生存伦理的典型范式而提供合理性依据,却无意之间为比较宗教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进路。该书从宏观构架上并非以基督教为参照系来研究儒家,也非以儒家为参照系来研究基督教,这说明田老师本身并非站在某种传统特定立场而对其他宗教持有排他或者包容的态度,这也就避免了陷入传统排他论和包容论的窠臼。田老师使用的本质性概概念“宗教性”和相应的“宗教性生存伦理”的立场,使她能够将儒家是不是宗教的问题转换为儒家是否具有宗教性的问题,而基督教传统也成为一种以“上帝”为终极预设的“宗教性生存伦理”的表达形态。与此同时,田老师站在“宗教性”的立场,将宗教性定位在终极和超越之维,将“宗教性生存伦理”定位为以终极性为根据、以超越性为取向的人类普遍的价值生存秩序。“宗教性”的立场并不会破坏基督教与儒家的基本信念,所以,田老师的研究也不会陷入现代性排他论的弊端。


冯梓琏老师


第二,冯老师从基督教神爱观的角度对儒耶比较研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现行研究都倾向于认为基督教提倡平等之爱\而儒家提倡差等之爱,或者认为儒家是一种血亲伦理\而基督教是一种超血亲伦理。实际上,当我们检审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等人观点时,可以发现,基督教的神之爱只是了解人之爱的思想背景,基督教伦理也并非完全排斥血缘关系的超血亲伦理。所以,如果能够打破定型化思维,那么儒耶比较研究也就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第三,冯老师认为,田老师对宗教性生存伦理的阐释使她需要面对欧绪弗洛困境和康德对于“宗教导致道德”的批判。因为田老师论证的一个基本前提,即关于某种终极而超越的存在的意义,能够作为人的伦理生存秩序合理性与正当性的根基与标准,使她面对着《欧绪弗洛篇》中与苏格拉底相同的诘难。而且道德似乎并不总是需要一个超越而终极的基础,即使是无神论者也可以是一个非常道德的人。就此而言,当田老师试图说明植根于终极与超越的“宗教性生存伦理”不仅是“宗教伦理”而且是指向人类普遍的道德构架和基本的生存结构时,道德何以需要超验的根据就成为值得进一步商榷的问题。


#6

 现场评议与互动


三位学者的书面评议结束后,会议进入互动环节。首先发言的是靳凤林老师。靳老师评价此书贯穿着作者强烈的问题意识。如何对儒家定性一直是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作者正是从这一根本问题出发,提出宗教性、生存性和伦理性三个核心概念来进行两种宗教的比较。而且,作者对基督教和儒家的核心观念进行了合理有效的论证和比较,不是一种简单的罗列评比。同时,靳老师也指出书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相较于基督教思想的论述,作者对儒家经典的思想内涵、特殊性与差异性挖掘得不够深入,对当代儒家理论涉及较少,内容上稍显失衡。再者,作者在写作中没有凸显出进行宗教比较研究的最终目的,作者可以试图从宗教性生存伦理的角度得出某些具有普遍性的答案,比如关涉时间的短暂-永恒问题、关涉空间的局部-整体问题、关涉人生的有限性-无限性问题等等。


靳凤林老师


圣凯老师则提出如何处理宗教性、伦理性、生存性三者间关系的问题。圣凯老师指出,田老师将基督教和儒家作为两种范型,从五个思想环节进行了对宗教性生存伦理的构想。然而,就宗教性、伦理性、生存性三个概念来说,基督教思想是从生存性达至宗教性的路径,而儒家理论则是从宗教性达至生存性的相反路径,因此,在两种宗教的比较研究中如何解答五种思想环节面对三种概念时的不同思想路径,是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


圣凯老师


朱东华老师也针对宗教性这一核心概念提出了四个可以进一步思考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既然田老师将宗教性的核心内容理解为超越性,那么,是否可能从现象学角度或者以形式指引的方法给出一种对超越性的解读?第二个问题是能否指明真正意义上的超越性与意向性中的绝对之间的区别?第三个问题是就爱的多种类型而言,如圣爱、欲爱、血亲之爱等等,哪一种爱可以被规定为本源性的情感之爱?第四个问题是可否从宗教学角度,对基督教和儒家的时间结构进行比较研究?


朱东华老师


瞿旭彤老师指出,田老师采用的研究方法带有明显的新康德主义影响,即她以宗教性作为基点来贯穿伦理性和生存性,但是田老师的研究意图却又是使用现象学的方法,也即通过生存性来打通伦理性与宗教性,她试图通过现象学的方法来摆脱传统的比较宗教学研究中的弊端。瞿老师认为,在未来的进一步研究中,田老师需要更加明确她对两种方法论的取舍或融合。


瞿旭彤老师


互动环节的最后是由田老师对以上各位学者的点评作一回应。田老师首先感谢各位点评人的评议,认为学者们的点评直指问题所在,给她带来诸多启发和思考。其次,她着重回应邓定和冯梓琏提出的建议和批评。


第一,邓定从海德格尔现象学生存论的角度审视和评论宗教性生存伦理的构架,关注有限的个体生命与终极存在之间的生存性伦理性关系,非常切中她的思想世界。邓定的观点和论述对她后续的思想将是一种展开和推进。第二,邓定指出内在超越和外在超越之争是基于主体哲学范式,而从现象学出发,离开关系项优先于关系的主体哲学范式,基于有限的存在者与至上者的关系本身来重新审视儒耶两家的超越之路,既有益于更为源始地阐明儒耶两家的超越问题,也有益于更为深入地展示宗教性生存伦理的原初意义。关键是如何运用现象学形式显示的方法,来揭示诸如有限性概念以及有限性植根的生存论基础,探讨有限性是如何在人的实际生存经验和具体处境中得到呈现和实行的,这对于宗教性生存伦理的构架至关重要,需要今后进一步深入的研究和拓展。


针对冯梓链老师从比较宗教学出发的批评,田老师指出,她采用的主要是宗教哲学的路径,其中也包含比较宗教学的意味。冯梓链立足于比较宗教学的审视表达了自己的所见,对她既是一种批评,也是一种思想视野的扩展。对于冯梓链提出的宗教性生存伦理可能面临康德的挑战问题,她回应道,康德提出三个问题:一是我能够知道什么?二是我应该做什么?三是我可以希望什么?第一个是形而上学解决的问题,第二个是伦理学解决的问题,第三个是宗教解决的问题。康德在这里采取的是划界的方式,以三分为前提,康德在道德的基础上提出了需要宗教解决的希望问题:我不仅要做一个道德的人,还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实践理性要求德福一致的至善。但是,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进入宗教由上帝来保障。对宗教性生存伦理来讲,虽然也采纳一条形而上学的路,但并不需要三分,也不用解构宗教的实践理性基础,而是转换视角和坐标,采用现象学的路径进入宗教性、生存性、伦理性三者一体未分的源始存在论结构。换句话说,终极而超越的宗教性问题不是相对于道德伦理,而是相对于人的存在本身。人的存在是有限性的存在,需要终极意义的支持,而这种需要不是来自道德,而是来自人性自身超越有限性的形而上学本性。


会议的最后环节开放全场讨论,在场的学者和同学各抒己见,从各自所长,如克尔凯郭尔的希望问题、生命伦理等角度对田老师的著作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和疑惑。整个会议气氛热烈,观点纷呈,在对话交流中圆满结束。


2023年6月24日“清华大学「思想与时代」新书研讨会第四期——基督教与儒家:宗教性生存伦理的两种范型”会议合影留念



整理|朱艺涵、杨佳乐、张庆红

修订|田薇、瞿旭彤

照片|张赫原

编辑|彭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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