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例“性骚扰”胜诉案:这件事“逼”我退出热爱的事业,我需要他一个正式的道歉
记者/佟晓宇
编辑/石爱华
2020年6月,该案二审网上开庭,图为两位代理律师
拿到装着判决书的快递,向阳突然有点不敢面对,这个“摸黑”的过程终于走到头了。拆开的那一瞬间,她像是在跳悬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整个人都在抖”。她打开判决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八个字,终于一下子哭出来。
历经690天,她终于等到二审最终结果——维持一审胜诉判决。
2018年7月27日,向阳通过自媒体公开举报“一天公益”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理事长刘猛,于2015年在温江工作站内对自己施性骚扰。2018月9月,她以性骚扰造成人格权侵害对刘猛提起诉讼。2019年7月,成都市武侯区法院判决刘猛存在性骚扰行为,要求被告当面以口头或书面方式赔礼道歉。此后刘猛不服判决提出上诉,向阳也提出上诉,要求追加精神赔偿、追究单位责任。
自 2018 年 12 月 12日,最高人民法院将“性骚扰责任纠纷”列为新增案由以来,这是第一例明确以“性骚扰”为案由且胜诉的案件。
该案代理律师李莹告诉深一度,一审和二审法院在对性骚扰的认定上都秉持着法律理念,这是对受害人的一种保护和鼓励,具有积极意义。
但李莹律师同时提到,二审法院最终没有支持受害人精神损害赔偿的请求和单位责任的认定, 仍有遗憾之处。
两年来,向阳两度辞去工作,承受着巨大压力,也退出了曾想从事一生的公益行业。如今,她希望有一定精力和能力后,能好好分享自己案件的经验,帮助那些遭受过性骚扰的女孩,鼓励她们敢于反抗,“错的不是你,是犯错的人”。
以下是深一度与向阳的对话:
2018年9月,立案时李莹律师(左四)及当事人的合影,因向阳和另外一位受害者不愿公开自己的正面照片,两人部分被打码处理
“他们的证据是对我的诋毁”
深一度:什么时间收到判决结果的?有什么反应?
向阳:7月2日上午9点拿到的快递,当时有一种不敢面对的心理。我把快递放在茶几上,找借口说去缓一缓。我晾了衣服,给猫铲了屎,所有家务都干完,我必须得拆了。拆的那一瞬间就是感觉跳悬崖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整个人都在抖。
深一度:此前有设想过结果吗?
向阳:没有。不敢去想,而且没法想。可能我也有点排斥去想这个结果,走到现在我们只能通过司法渠道一步步往前推动。
深一度:当时为什么如此坚定维权?中间是否想过放弃?
向阳:最开始的时候,我们是通过公众号“新媒体女性”公开这件事的,引发了公众关注,但同时也招来了很多谩骂、侮辱,这给我带来很大的不安全感。
后来,我跟律师说,既然大家不相信,那我去起诉他。最开始真的是在黑暗之中摸着走,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案例。这个过程非常难,心理状态很差的时候,真的想一走了之。可我又找不到能够放弃的方法,因为案子就一直摆在那。
放弃可能就是撤诉,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最脆弱最崩溃的时候,自己就是熬着,接纳这种痛苦,让它成为我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律师给了我很多专业的法律支持,还有陪伴。我的家人、朋友也都给了我很大的支持。
深一度:维权过程中你认为最困难的是什么?
向阳:不同阶段有不同阶段的难。一审难的是等待过程,等待开庭、等待判决都很漫长。那个时候每天都处于崩溃边缘,每次见到律师都会哭,律师就让我不要太担心,给了我很多激励。
二审的时候,庭前会议开得特别长,从早上9点到下午1点。二审庭前会议之前,我收到对方给法院递过去的很多证据。100多页所谓的证据,其中五分之四都是刘猛的同事、公益圈的朋友、服务对象证明他是个好人的内容,这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庭审中,这类案件很难取证,由于事发时没有视频资料,加上“性骚扰”比“性侵”更难进行司法鉴定,在取证上被骚扰的人会很被动。律师也说,有很多类似情况,比如有些女孩收到骚扰短信或微信,因为自己本能的回避,不适,就会选择删掉,这样一来后期维权很难。
深一度:据律师说你在庭审中有遭遇对方的污名化?
向阳:庭审当中他们说我对刘猛的称呼非常亲密。工作时我们很尊敬他,他也很平易近人,我们给他取了绰号叫“萌萌”。很多机构的人都这样叫,我老公都这样叫过他。
一审的时候,对方律师举证的内容是我朋友圈一个截图,提到一部名为《阴道独白》的话剧,对方就说我言语随意,听到后我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我认为这是对方在道德上对我的诋毁。
7月3日,银杏公益基金会对刘猛进行除名
“对方攒足劲儿证明他是好人”
深一度:就案件和你个人感受而言,一审与二审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
向阳:一审刘猛没有出庭,二审刘猛出庭了。二审开庭,我和我的证人状态都不好,我觉得可能是刘猛的出现给大家带来一些心理困扰。
二审庭前会议的时候,刘猛的证人也出庭了。有一个人,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她作证时对我说“刘老师是个好人,你要遭天谴”。这对我造成了很大影响,我会觉得陌生人也是有恶意的。
二审时,被告准备了很多证据,攒足了劲儿去证明刘猛是个好人,其中有刘猛曾经的服务对象、工作同事(下属)。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不过是刘老师让大家写的一个证明而已。我们后来才了解到,也有部分人拒绝了刘猛让他们写证明的请求。
为了质证,我也寻求了两三个朋友和前同事的帮助。虽然大家欣然同意作证,但令我最难受的是波及了无辜的人。同时也觉得感动,还是有人愿意被我“麻烦”,去支持我。
深一度:你怎么看二审的判决结果?
向阳:判决结果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认定性骚扰的事实,法院给了明确的判决。这个结果我当然是很满意的,它从司法角度给了我最坚定的支持。
深一度:胜诉结果出来后,生活和情绪状态如何?
向阳: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大事,差不多两年,我基本上已经习惯了跟这个案子共存。 我现在跟你讲话的时候,才是放松的,昨天(7月2日)整个人一天都是绷着的。我打开判决书,前面都没看,直接往后面翻,因为我知道判决结果在最后。
当看到“驳回上诉,维持原判”8个大字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但这一切还没有完全结束,不可能一下子就好转了。我觉得状态的回升肯定是个过程,但是这个结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要让对方知道,我敢告你,我不怕你。
如果真的被翻盘了,我无法想象我后面的日子会怎么过,别人不介意,我会介意,我没办法想象那个感觉。
“我需要他的正式道歉”
深一度:你现在还在从事公益事业吗?
向阳:早就没有了。从2018年到现在,690天我辞职了两次,直到现在我还没找到工作。之前也有找过别的工作,因为案子一共开了三次庭,中间还开了一次庭前会议,每次开庭都要跑前跑后,又不可能上班总请假,所以我后来想,还是把官司的事情了结了再说。
深一度:这件事在职业方向上给你带来了哪些影响?
向阳:我2018年研究生毕业,本科、硕士都读的社会工作专业,我非常喜欢这个专业,对于这个专业的价值我从没有过怀疑,比如说你去帮助弱势群体,追求社会公正,这些已经内化成了我的人生价值观。所以对方做出性骚扰的行为,其实是对我价值观的一种摧毁。当你开始对自己的价值观产生质疑时,就不可能再去做这个事情了。
因为工作不可能只是为了钱,肯定是要通过工作实现一些价值,或者想获得一些更美好的东西。事件发生时,公益圈的的沉默,避之不及,让我觉得永远都不想再进这个行业了。
深一度:案发至今,你是否收到了对方的道歉?
向阳:还没有正式的道歉。我需要他给我道歉,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因为他需要负起责任,接受惩罚。
但实际上对我来说,这个道歉并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安慰,没有任何用,只是对我的一个交代,是这个事件的一个终结。 如果没有任何惩罚的话,那就是在告诉施暴者,你可以去施暴,法律不会惩罚你。
深一度:这个漫长的过程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向阳:这件事逼着我退出了我想从事一生的事业,对我精神冲击很大。可能很多人会说,只是一个性骚扰,好像不严重,没有实际造成强奸,觉得不就是抱你一下吗?又能怎么样?其实我更加清楚,如果我没有成功挣脱,我一定会被强奸的。
那个人是我如此信任的一位老师,在那之前我把他当成我公益路上的领路人。我本科毕业就进了这个机构做实务,我是真的感知到这个事业是有价值的,像2013年我们去雅安地震灾区站点工作,去走访那些困难的山里人,我真的能够帮到他们,给他们带来改变。
但是这样一个带着光环的人,你最信任、最尊敬的人,他反过来性骚扰你,就像当头一棒,你现在发现这些都是假的,不再去敢轻易信任一个人了,开始认为不是所有人都是可以无条件被信任的,我觉得我能慢慢放下,但是确实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深一度:案件过后,想给其他受害人或在职场存在此类风险的女孩什么建议?
向阳:首先我觉得一定要敢于反抗,我知道当女生遭受性侵害的时候,有一个瞬间会身体僵化,愣在那里,就没办法作出反抗行为,但是只要你有一丝丝的反应力,就要抓住机会逃脱。
其次不管发生了任何事情,一定要留有证据,无论是书面的还是录音的,因为法律是讲证据的。
也想告诉那些受到伤害或者有过这种风险的女孩,不要怕,因为错的肯定不是你,对方才是犯错的人。我知道维权很难,但是也不要放大这种难度,法律是会保护你的,也会有人支持你。
深一度:这之后想从事相关方面的公益工作吗?有受害人联系你维权么?
向阳:我现在还没有找工作,我希望自己有一定能力后,可以尽我所能去贡献我的一份力量,我觉得我是愿意做这个事的。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向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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