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后，我成功举报了猥亵学生的班主任
采写/纪佳文
编辑/石爱华
周贝蕾公开发布了举报老师的视频
“经过13年那么久，我的‘报复’计划终于实现了。”
周贝蕾所谓的“报复”是对吴建峰侵犯行为的指控。在四川绵阳东辰国际学校就读的一年时光，是周贝蕾不愿再提起的噩梦。
2020年4月22日，周贝蕾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条视频，讲述自己曾经被初中班主任吴建峰猥亵的经历。随后，有200多名校友发来私信，称自己也有过被吴建峰体罚、侮辱、猥亵和性骚扰的经历。
2020年11月4日，四川省绵阳市涪城区人民法院审理了吴建峰猥亵学生一案，当天，周贝蕾等40名被害人，无一人出庭，“我不愿意再看到吴建峰那张脸”。2021年1月13日法院发布判决，被告人吴某某犯强制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犯猥亵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刑期合计十五年。
案子暂时告一段落，周贝蕾却未能如愿回归一个美妆博主的普通生活。
东辰国际学校校园照片（图片来自学校官网）
一百多字的判决通知，张书越读了一遍又一遍，几次泪目。在张书越眼中，这不仅是200多名同学共同的胜利，也是他个人的胜利。1月13日，收到判决结果后，他在朋友圈写道，“身处在旋涡中的人，有责任说出漩涡的样子。”
张书越是绵阳东辰国际学校06届的学生，他说，在东辰读初中的三年，是他人生最灰暗的阶段。吴建峰是张书越初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也是他初中时代所有“梦魇”的来源。对男生动辄体罚、侮辱，对女生猥亵、性骚扰……从去年4月份第一次举报到现在，关于吴建峰的记忆一次次浮现在张书越的脑海。
初中的三年，张书越多次遭到吴建峰的体罚和人格侮辱，“班上几乎每个人都受到过吴建峰的伤害，他是绝对的权威，我们当时年纪小，根本没有办法去反抗”。张书越称，操场罚跑、扇耳光、做俯卧撑，都是吴建峰常用的体罚手段。他也看到过，吴建峰常常在自习课上对班里的女同学进行不当的肢体接触。
周贝蕾是张书越的学妹，是2009届吴建峰班里的学生，如今26岁的她，是一名时尚美妆视频博主。在东辰就读初中时，周贝蕾和班上其他女生一样，多次受到吴建峰的性骚扰，“他经常把我叫到办公室，搓我的手，拍我的屁股。”张书越同班的一名女生告诉深一度记者，吴建峰经常在自习的时候，走到女同学背后，抠她们的内衣带子，她还曾被吴建峰叫到办公室，被吴建峰摸胸。私下里，大家称吴建峰为“老色鬼”。
周贝蕾提到一次在吴建峰家里补习的经历，“差一点我这辈子就毁了。”补习时，吴建峰说周贝蕾的牛仔裤有点大，并用手抚摸她的裆部，周贝蕾吓得直接摔倒在地上。随后，吴建峰开始脱她的袜子，“让老师摸摸你的脚，闻闻你的脚臭不臭。”周贝蕾内心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此时，吴建峰的女儿从房间走出来，吴建峰才停止了他的行为。从此以后，去吴建峰家里补习，成了周贝蕾最抗拒的事。
回到家，周贝蕾疯狂洗澡，她告诉外婆，自己被吴建峰“摸了”。然而，在外婆眼中，这只是她为逃避补课想出的借口。为了躲避去吴建峰家里补课，周贝蕾和外婆打架，到大马路上疯跑，逃到同学家里，甚至尝试过离家出走。周贝蕾在电话里和妈妈说过这件事，妈妈只是随口说了句，那就不要去了，“其实她还是不太相信我说的话。”
2008年，周贝蕾从绵阳转学到上海，转到新班级之前，周贝蕾特意让妈妈帮她找了班主任是女教师的班级。从那以后，周贝蕾对男性长辈会感到害怕，“我甚至会感到恶心，我很难描述出那种感觉。”吴建峰成了周贝蕾的一个心结，她去看过心理医生，但没有什么效果，上男老师的课时，她甚至不敢与老师对视。
此后的13年里，她再也没有回过东辰，并切断了一切和学校的联系。而九个月前收到的一条条私信，将她极力想忘记的事情再次摊开在面前。
吴建峰在群里发过消息后,遭到了学生的指责
第三次站出来举报
如果不是2006届16班的班级群里突然弹出吴建峰的消息，这些不堪的记忆，也许会被一直尘封下去。
2020年4月16日早晨，吴建峰在“毕业十年”的微信群里发言，称自己要到新学校担任校长，希望同学们帮他转发宣传，“帮助老师哈，就像我当年帮助你们一样！”下午，正在上班的张书越看到了这条消息，“这种人居然还能去做校长？”愤怒感涌上张书越的心头。时隔多年，吴建峰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还堂而皇之地让大家帮他转发，群里陆续有学生附和着吴建峰。
张书越决定，要把自己的愤怒说出来。下班后，他在群里说出了憋了一下午的话：“你帮助了我们什么？是性骚扰，拳打脚踢还是人格羞辱？如果说你真的在我人生中扮演了什么正面的角色，那就是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活成像你一样的大人。”发完消息后，张书越退出了群聊，吴建峰在群内回复了三个大哭的表情。十分钟后，该群被吴建峰解散。
翌日凌晨，张书越在微博上再次谈到这件事，“当时年纪太小了，我们什么都不懂。但它们足以让我不能成为一个清白的看客”。这条微博获得了1.3万的转发和两千多条留言，许多吴建峰曾经的学生称，自己也遭受过吴建峰的体罚、侮辱和性骚扰，也有很多人表达了对他的鼓励和支持。质疑和攻击也随之而来，“白眼狼”“抹黑学校”“狼心狗肺”等恶意的揣测出现在留言中。
“我要告诉大家，他说的是真话。”4月21日，周贝蕾看到了张书越的这条微博，并留言说自己也曾被吴建峰性骚扰。周贝蕾的转发，让更多人关注到了这件事，也让身为“网红”的周贝蕾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周贝蕾的发声，得到了很多网友的鼓励：“支持贝蕾，每一个受伤的女孩子都要勇敢的出来发声，让坏人得到惩罚。”除了鼓励和支持，周贝蕾也受到了质疑。有东辰的学生评论，说周贝蕾忘恩负义，“吴建峰付出那么多心血却得到这个回报，就因为管理严格，让你这种白眼狼心里耿耿于怀。”也有人称，周贝蕾没有任何证据，凭空编造。
“网红”身份给她带来高关注度的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更多焦虑，周贝蕾的发声，成了一部分人口中的“炒作”、“蹭热度”。各种抹黑她的言论也随之而来，“破网红收钱办事”、“渣女”，甚至周贝蕾过往的恋爱与婚姻也被人拿来评论。愤怒之余，周贝蕾更多的是无奈，“我觉得‘网红’好像变成了一个贬义词，要承受更多的质疑。”
这种质疑不是第一次。十三年的时间，周贝蕾的“报复计划”没有停止过。2009年，她从东辰转学后不久，就在东辰的贴吧发帖举报过吴建峰，帖子下那些骂她的留言，让她不敢再去看帖子。后来，周贝蕾再次进入贴吧，发现帖子已经被删。
几年前，周贝蕾在微博上举报吴建峰，当时她的微博只有十几万粉丝，发声后引起的关注并不多，但说她“造谣”“博出位”的言论依然不少。当时怀有身孕的周贝蕾，因精神状态差、顶不住压力删掉了微博。
这回再次发声，她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如果这次依然没有任何结果，我真的会对这个社会非常失望。”转发张书越的微博时，周贝蕾只有一个想法——把吴建峰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她没有料到的是，自己慢慢被推到了漩涡的中心。发声后的十个小时内，周贝蕾收到了五十多条私信，看着上面的内容，那些和吴建峰相关的记忆愈发清晰，“我看到一个女生讲，在吴建峰家里被他抱着，吴建峰在她身后‘打手枪’，她不敢动只能装睡，那种恐惧和屈辱我真的可以感同身受。”
收到的私信越来越多，每天一睁眼，周贝蕾就开始回复微博私信，压力也随之越来越大，甚至经常会梦到吴建峰，“我很害怕，但我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她不敢继续看那些私信的内容，因为基本上都是类似的经历，每看一遍，周贝蕾都感觉到被巨大的负面情绪笼罩着。
周贝蕾收到的举报私信
收到的200多条私信
举报吴建峰的视频发出后的几天内，周贝蕾共收到200多条私信，她决定，要把这件事“做到底”。
转发张书越的微博后，周贝蕾一直很忐忑。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害怕自己的家人会受到牵连和影响，几次被删帖的经历也让她担心，自己的微博账号会不会被封掉？家人也不支持她的做法，“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为什么非要给自己和家人找麻烦？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再去做这个事情有意义吗？”
但越来越多的私信举报，让周贝蕾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她不再把这件事当做是单纯的“报复”，她要向那些质疑的人证明，自己说的是事实。在微博后台，周贝蕾发现有人给自己举报吴建峰的那条视频买了几万元的话题推广，虽然不知道是谁在默默帮助自己，但这件事带给她很大的感动，“我觉得自己像一根光芒微弱的火柴，但后来我身边围过来了这么多蜡烛，大家聚在一起，火光变得越来越明亮。”
有东辰的学生家长给她留言：谢谢你能勇敢的站出来揭发这些，此举会救下很多可能还在受害的学生。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周贝蕾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所有人都保持沉默，还会有多少未成年人会有相似的遭遇？
案子最后能够胜诉，是周贝蕾意料之外的结果。
此前，周贝蕾从没有想过去报警，在她看来，报警成功的几率很低，“因为我也不了解法律，当时又没有监控，我没有证据。”曾经，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她甚至想要找到十几年前吴建峰猥亵她时穿的那条裤子。她想，那上面会不会有吴建峰的指纹？
在维权过程中，万淼焱律师为周贝蕾和其他被害人提供了法律指导。万淼焱认为，受害同学们的证词可以相互印证，吴建峰的工作记录、学校设备使用记录、老师证言或者监控记录，能够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和周贝蕾一样，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取证难”是类似案件难以胜诉的重要原因，这也让部分受害者在遇到性骚扰或性侵后，没有选择报警。万淼焱告诉深一度记者，这类案件的取证，其实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难，“我敢说大多数的强奸、猥亵报案，其实都能够被侦破。”
在微博上发声几天后，绵阳涪城区的三位警察，来到上海找她录口供。在派出所，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除去中午吃饭，录口供的过程持续了十几个小时。从派出所出来，周贝蕾松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一个重担。第一次，她开始对这个案子有了信心。
然而，当周贝蕾在受害者自发组织的群里说，警方需要大家配合做笔录时，群里200多个人，只有二十人表示愿意配合。有人说上班忙没时间；有人说自己的孩子还在东辰读书，不方便参与这件事；也有人担心自己的信息泄露，会遭到打击报复。“我被推到了前方，但突然发现身后没有了支撑，觉得有点孤独。”
在周贝蕾的劝说下，最终，共有39人表示愿意站出来实名指证，配合警方侦查。接到警方的电话后，在北京工作的张书越和公司请了假，专程回到绵阳去录口供，“我以亲身经历和目睹的事实为依据，绝不能保持缄默，让过去白白过去。”
周贝蕾接受警方调查的证据清单
“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最终，法院认定吴建峰的行为构成强制猥亵罪、猥亵儿童罪，两项罪名共判处有期徒刑15年。自始至终，周贝蕾与其他39名被害人，没有要求任何经济上的民事赔偿。
1月13日，微信群里陆续有被害人发出消息，称刚刚已经接到了法院一审判决结果的通知。当周贝蕾终于也接到法院电话时，“情绪反而很平静”，她说。
周贝蕾认为自己很幸运，网络影响力最终帮助了他们，让社会各个层面关注到了这件事件。案子暂告一段落，周贝蕾希望自己尽快开始新的生活，摆脱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影响。但她没想到，“被吴建峰性骚扰的同学”成了自己一时难以撕掉的标签。
“你是被吴建峰性骚扰的那个女生吗？”周贝蕾到绵阳给警方送锦旗，连续两天，她在绵阳的火锅店里被别人认出。回到上海，朋友对她说，“你的事情我们大家听说了，你真是厉害”。
但周贝蕾并不希望自己是以一名被害人的形象在这个社会上存在。
在一部分人眼中，周贝蕾是年轻漂亮的时尚博主，在另一部分人眼中，周贝蕾成了维权的斗士。一审判决结果出来后，有很多粉丝私信，称自己也有和她相似的遭遇，希望周贝蕾能够帮她们发声：“贝蕾，当时我帮你转发过，希望你也能帮我。”
她甚至开始构想，要不要建一个专门的公众号去帮助这些人，帮她们对接律师和记者。但如何去核实举报信息真假？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周贝蕾只能告诉一些求助的粉丝，让她们去报警。
从发声到一审结束，周贝蕾的日程被塞得满满当当：配合警方录口供、整理相关举报、接受媒体采访，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兼顾工作……最忙的时候，周贝蕾一天只睡了三个小时。
身边人的怀疑曾给她巨大的精神压力，但得知判决结果后，周贝蕾没有通知自己的家人，在她的意识里，家人从没有相信过她的话。家人在网上看到了消息，最近，在与妈妈的一次闲聊中，妈妈主动提起了这事儿，“没想到吴建峰真的是这种人，原来你当年说的都是真的。”
13年后，周贝蕾终于完成对吴建峰的“报复计划”，也终于向曾经质疑她的人证明了自己没有骗人。更多有着同样遭遇的受害者主动站了出来，如张书越曾在微博上写的那样，“如果你曾经经历过性骚扰，或者你正在经历类似事件，请一定记得那不是你的错，别恨你自己。你不会是一个人，你并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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