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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宅 | 对“礼”的社会学研究

李安宅 社會學會社 2020-02-19

李安宅,1900年生,河北省迁安县人。字仁斋,笔名任责。1926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后赴美国深造。1938年赴甘肃拉卜楞寺对藏传佛教进行实地调查,后任教于成都华西大学。1947年到1949年在美英从事研究工作。1950年进藏任教。1963年任教于四川师范学院。1985年逝世。一生专治民族学、宗教学、社会学、藏学的研究,颇有成绩。宗教方面的专著有《藏族宗教史之实地研究》、《拉卜楞----李安宅的调查报告》、《宗教与边疆建设》等。[图源:chaoxing.com]
 


礼的本质

 
礼的起源,自于人情。《问丧篇》述说等等条目而后,就说那是 “人情之实也,礼义之经也,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人情之最易见到的是饮食男女以及言谈行为,故《礼运》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昏义》说“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曲礼上》说“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
 
中国说话的惯例,多好将一件很简单明了的事说得很神秘。神秘的缘故,就是用的字眼笼统,辗转细绎,含意愈远。另一原因,就是好用形而上的根据。例如《礼运》所说孔子之言,“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若将天道人情看作自然律和生理、心理、社会等现象,则是很自然的,很科学的。但是普通对于天道先王等字眼附会联想得太多,则不免要使这些话有了麻醉的氛围。至于《礼器》的“礼也者,合于天时,设于地财,顺于鬼神,合于人心,理万物者也”等话,更不免神秘些。但其下面紧接着的话,则颇似乎现代的文化决定论(cultural determinism)或历史唯物论(historical materialism),“是故天时有生也,地理有宜也,人官有能也,物曲有利也……居山以鱼鳖为礼,居泽以鹿豕为礼,君子谓之不知礼”,“天不生,地不养,君子不以为礼”,这是很合理的,但加上一句“鬼神弗飨也”则又糟糕了。我们生在现代,绝对不该用现代的眼光,以为古人在古时所说的没有道理,因为当时的用处与社会价值,并没有什么不好,竟或是很好。不过现代的国粹家活在现代,死不肯脱去古时死壳,硬要将些死壳加在活人身上,那就未免缺德,所以我免不了要辞而辟之。
 
说礼似有文化决定论,并非牵强,有时真将礼说得等于文化了。《檀弓下》引子游的话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直情径行是天然状态(state of na­ture),礼道是用人为品节的功夫。那么,和人类学家将天然加上人为就等于文化,不是一样吗?《礼器》引孔子的话,以为“礼也者,物之致也”,“先王之制礼也,因其财物而致其义焉”;《仲尼燕居》也说:“礼者何也?即事之治也”;《礼器》又说:“故作大事必顺天时,为朝夕必放于日月,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是故天时雨泽,君子达亹(按:wèi,意勤勉)焉”。这还不是唯物的文化决定论吗?
 
子游(前506-?),姓言,名偃,字子游,亦称“言游”、“叔氏”,春秋末吴国人,与子夏、子张齐名,孔子的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曾为武城宰(县令)。[图源: Wikipedia Commons]
 
《礼器》又有“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这不过是说文化愈发达,则去天然状态愈远;因为底下紧接着说:“君子之于礼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是故七介以相见也,不然则已悫(按:què,诚实);三辞三让而至,不然则已蹙(按:cù,局促不安的意思)。”然而泥其字义,竟或与“人情而已矣”的话相矛盾,成为后来越讲礼越不近于人情的习气的张本。
 
不过礼有两方面,一面以人情为本,一面以节仪为文:“无本不立,无文不行”(《礼器》)。时异势变,礼有不合者可以改革,原本缺乏者可以创造;因为我们被告诉说:“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尧授舜,舜授禹,汤放桀,武王伐纣,时也”(《礼器》);“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礼运》);“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第十三章)。
 
至于《中庸》(第二十八章)所说“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则为后人所偏重,礼乃成了专利品而莫敢向迩。这因为《中庸》虽是《礼记》之一部,但自取出,列为四书之一,广告性和暗示性便从而较强了。
 
礼的功用
 
礼的功用有积极增进福利的,有消极防阻祸害的,有为客观之测量标准的。
 
第一,有礼始可使人异于禽兽。“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按:yōu,泛指牝兽),是以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曲礼上》);“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此大乱之道也,是故先王制礼乐以为之节(《乐记》)。(礼之社会价值是显然的。但是若假想在礼之先就有圣王想到礼的必要,则是不可能的事。至多也不过是有了礼,见到利益,加以肯定罢了。若已有礼,已经别于禽兽,而有圣王作,制定礼制,那是很自然的事。又是溯源,又是解释后来肯定民风的礼或制定政令的礼,混在一起谈,是不被文化学者所允许的事。古书之称圣王者多类此,宜分看。)这与人类学所说,颇相暗合:“文化的萌芽,就包含着本能的抑制……乱伦试探,是人类不得不尽量抑制的,因为乱伦和有组织的家庭生活是不相能的事”(马林诺夫斯基:《两性社会学》,第182-183页)。
 
第二,有礼可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曲礼上》)。因为有礼则“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曲礼上》)了。
 
第三,礼的积极功用,在乎它是人的大端,“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礼运》)。《礼器》也说:“大备,盛德也。礼释回,增美质,措则正,施则行。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按:yún,竹子的青皮,此处引申为竹子的别称)也,如松柏之有心也……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故君子有礼,则外谐而内无怨。”
 
第四,礼可以成功政治家的势力:“苟无礼义忠信诚悫之心以莅之,虽固结之民,其不解乎?”(《檀弓下》)孔子说,“明乎郊社之义,尝禘之礼,治国其如指诸掌而已乎。”(《仲尼燕居》)《礼运》又有,“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礼无列则士不事也;刑肃而俗敝,则民弗归也,是谓疵国。”《礼器》也有:“君子之行礼也,不可不慎也,众之纪也,纪散而众乱。”
 
第五,欲知人,必由礼。《礼器》说:“无节于内者,观物弗之察矣,欲察物而不由礼,弗之得矣。”“祀帝于郊,敬之至也;宗庙之祭,仁之至也;丧礼,忠之至也;备服器,仁之至也;宾客之用币,义之至也:是故欲观仁义之道,礼其本也。”《礼运》所说更精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这等用礼来准备主观的考察能力,和客观考察标准,比国人所习惯用的“诛心之论”,精美得许多。
 
第六,欲防败,必由礼。《坊记》引孔子的话:“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夫礼,坊民所淫,章民之别,使民无嫌,以为民纪者也。”“大为之坊,民犹逾之,故君子礼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用节文养成习惯,以为预防,不使任情,正是文化之所以异于本能的地方。普通谈理想很好,一旦遇见执行理想的时机,反倒失败,就是因为没有习惯的素养之故。人是习惯的动物,不是理想的动物;怎样理想化,若无习惯作根据,也是要临阵便“弃甲曳兵而走”的。
 
行礼的资藉
 
明礼之道,是要用恭敬,撙节,退让的(《曲礼上》)。
 
行礼所需的事物,要求其方便。“贫者不以货财为礼,老者不以筋力为礼”(《曲礼上》)。礼本来是“因其财物而致其义焉”的(《礼器》),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
 
礼有以多为贵的,因为“外心者也。德发扬,诩(按:yì,辅助)万物,大理物博……故君子乐其发也。”如庙数豆数之尊者愈多是。有以少为贵的,因为“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是故君子慎其独也”。如天子无介,祭天用特牲是。有以大为贵者,有以小为贵者,有以高为贵者,有以下为贵者,有以文为贵者,有以素为贵者,——都是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因情节制宜;宜就是“称”,“孔子曰:礼不可不省也。礼不同,不丰不杀。此之谓也——盖言称也。”(《礼器》)
 
“称”的客观标准就是:“举其定国之数,以为礼之大经。礼之大伦,以地广狭,礼之薄厚,与年之上下。是故虽大杀,众不匡惧,则上之制礼也节矣。”(《礼器》)
 
柳若劝子思慎母丧,子思答曰:“吾何慎哉?吾闻之:有其礼,无其财,君子弗行也;有其礼,有其财,无其时,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檀弓上》)“子游问丧具,夫子曰:有,毋过礼;苟亡矣,敛首足形,还葬,县棺而封,人岂有非之者哉?”(《檀弓上》)
 
礼固要节文为之具体表现,但“礼之所尊,尊其义也”(《郊特牲》),所以孔子说:“师尔以为必铺几筵,升降酌献酬酢,然后谓之礼乎?……言而履(按:lǚ,实行)之,礼也。”(《仲尼燕居》)
 
礼的理论
 
甲、中庸
 
礼不好高骛远,求其无过无不及而已。故《中庸》说(第二章):“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又说(四章):“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子贡问:“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孔子就答说:“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仲尼燕居》)
 
因为要求中庸,所以“敖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曲礼上》;所以“礼从宜,使从俗”(《曲礼上》);所以“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而及之”(《檀弓上》)。这无怪乎庄子要骂断鹤续凫之为摧残本性了。
 
因为要求中庸,所以凡事不走极端,即行礼都不要太拘泥,更不用说礼在定义上就是制中的了。孔子说:“先王制礼,过时弗举,礼也……故君子过时不祭,礼也。”(《曾子问》)“丧事虽遽不陵节,吉事虽止不怠。故骚骚尔则野,鼎鼎尔则小人;君子盖犹犹尔”(《檀弓上》)。就是辟踊哀之至,也要有筭(同算),为之节文。曾子批评黔敖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死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檀弓下》。“用人之知,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礼运》),这是中庸的长处。然因要中庸,中庸的分量又不太好称量,所以有时真难对付:管仲“镂簋(按:guǐ,古代盛食物的器具,圆口,两耳)朱纮(按:hóng,古时冠冕上的纽带,由颔下挽上而系 在笄的两端),山节藻棁(按:zhuō,意思是梁上有彩画的短柱)”多加修饰一些,君子就以为滥(按:làn,不加节制);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按:yǎn,同掩)豆,澣(按:huàn,同浣,意洗)衣濯(按:zhuó,意为洗)冠以朝”这么俭省一下,君子就以为隘(按:ài,狭隘)。(《礼器》)
 
窃曲纹青铜簋 [图源: Wikipedia Commons]
 
中庸既不易求,为什么偏要求中庸呢?第一因为“天地之道,寒暑不时则疾,风雨不节则饥,教育民之寒暑也,教不时,则伤世;事者民之风雨也,事不节,则无功”(《乐记》)。第二因为礼为可传也,为可继也,故母死而为孺泣,虽为情之至,孔子也嫌“哀则哀矣,而难为继也”,非要主张“哭踊有节”不可(《檀弓上》)。至于因为什么必要可传,必要可继,则是另一问题,不过姑以要传要继作其根本假定罢了。即哭踊有节一层,理学大家王阳明已经提出反抗:他的亲死,有哀则哭,无哀则止,虽有吊者,也不陪着强哭。
 
乙、诗的态度(make-believe)
 
人有不如意事,依着理智的判断,则已而已耳,然在感情方面则有莫可摆脱之势。普通宗教都是将无可如何的东西,在“昼梦”(daydream)中使其实现,藉以得到“报偿”(compensation),然若专重感情,而固结迷信,又为理智之要求所不许。那么,兼顾感情和理智两方面的,明知其非而姑且为之,便是诗的态度——姑且信之,以济眼见之穷罢了,换句话说,就是自己故意欺骗自己。如艺术家粉墨登场,本非所拟之人,然犹揣摩化身,姑且拟之。
 
人已死矣,欲使复生,是感情之不得已,故曰“复,尽爱之道也”(《檀弓下》)。人已死矣,仍在口中实饭,而“饭用米贝,弗忍虚也”。“铭,明旌也;以死者为不可别已,故以其旗识之,爱之斯录之矣,敬之斯尽其道焉耳”(《檀弓下》)。
 
爱之敬之,宁信其有:“齐之玄也,以阴幽思也,故君子三日齐(按:zhāi,同斋戒的“斋”)必见其所祭者”(《郊特牲》)。“飨者,乡也。乡之,然后能飨焉……齐齐乎其敬也,愉愉乎其忠也,勿勿诸其欲飨之也”。“文王之祭也,事死如事生”(《祭义》),“致齐于内,散齐于外,齐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齐三日,乃见其所为齐者”(《祭义》)。这还不是给自己催眠,而白昼见鬼吗?
 
姬昌(前1152年―前1056年),姬姓,名昌,岐周(今陕西岐山县)人。周朝奠基者,周太王之孙,季历之子。中国历史上的一代明君。 [图源: sohu.com]
 
不过这种白昼见鬼的办法,是明知故作的。故《郊特牲》说“腥、肆、爛(按:xún,又yàn,沉肉于汤)、腍(按:rèn,煮熟)祭(按:孔颖达疏:言祭或进腥体,或荐解剔,或进汤沈,或荐煮熟),岂知神之所飨也?主人自尽其敬而已矣。”《檀弓下》也有“奠以素器,以生者有哀素之心也,唯祭祀之礼,主人自尽焉耳,岂知神之所飨?亦以主人有齐敬之心也。”
 
而且不但飨不飨是疑问,简直肯定地知道必不飨。故“笾(按:biān,古代祭祀时盛果品等的竹器)豆(按:盛肉的器皿)之荐(按:jiàn,进献的意思)……所以交于神明之义也,非食味之道也”(《郊特牲》),”孔子谓为明器者,知表道矣,备物而不可用也”(《檀弓下》)。明器本是用作象征,以“大象其生”(荀子《礼论》)的,用真器就不对了。《檀弓下》载孔子的话:“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于用殉乎哉!”曾子也批评宋襄公葬其夫人之用醯(按:xī,醋)醢(按:hǎi,肉、鱼酱)百瓮,道:“既曰明器矣,而又实之!”(《檀弓上》)
 
不过虽知无效,偏又甘于自己哄哄自己。所以问道因为什么三日而后殓,就记曰:“孝子亲死,悲哀志懑,故匍匐而哭之,若将复生然,安可夺而敛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益衰矣!”(《问丧》)既敛而葬,送葬的时候,仍不遽信其死不可卒返(“亦不生矣”不过是无可如何的假定),故“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其反哭也,皇皇然若有求而弗得也。故其往送也如慕,其反也如疑,求而无所得之也。入门而弗见也,上堂又弗见也,入室又弗见也,亡矣!丧矣!不可复见已矣!故哭泣辟踊尽哀而止矣,心怅焉,怆焉,惚焉,忤焉,心绝志悲而已矣”(《问丧》)。到“而已矣”的时候,已经不可再行自己暗示了,已经真相毕露而幻象破除(disillusioned)了。然而不然,诗的态度,尚有法术在:“祭之宗庙,以鬼飨之,缴幸复反也。”
 
总结诗的态度,就是《檀弓上》所载孔子之言:“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琴瑟张而不平,竽笙备而不和,有钟磬而无龔虡(按:sǔn jù,古代悬持钟磬的架子,横杆叫龔,直柱叫虡),其曰明器,神明之也”(致生之固不知,大象其生,自无妨碍也)。
 
丙、一般的理论
 
第一,“礼不下庶人”(《曲礼上》),只通行于士大夫之有讲礼之资格者,这一句陈澔《集说》“大夫抚式礼士,则士下车,庶人则否,故云礼不下庶人也。”然《曲礼》本文,明明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自然应该解作“礼对庶人不大认真,刑于大夫亦有原恕”,是阶级制度的自然表现,不必与上句抚式条连读。
 
第二,“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祭祀之礼,居丧之服,哭泣之位,皆如其国之故,谨修其法而审行之”(《曲礼下》)。这一来,就将已有的民风,加上礼的保障,固结而不可变。
 
第三,“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曲礼上》)。中国历来的怀柔羁縻政策,对于自己文化的夸大狂,适与西洋的传教精神(missionary spirit resuming the whiteman's burden)相反,不知受到这样的教训有多大?
 
第四,礼是日常行为所必需,有如布帛菽粟,并非怎样高远。“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第十二章)。
 
第五,“礼尚往来”,那就是注重相互的关系。“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曲礼上》)。
 
第六,礼要诚,而且要有分际。《礼器》说:“君子之于礼也,有所竭情尽慎致其敬而诚若,有美而文而诚若。君子之于礼也;有直而行也,有曲而杀也,有经而等也,有顺而讨也,有摲(按:chàn,《集韵》:投板偃水日摲)而播也,有推而进也,有放而文也,有放而不致也,有顺而摭(按:zhí,拾取)也。”《檀弓上》记子路的话:“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
 
第七,讲礼当在遑于讲礼的时候,故曾子说:“国无道,君子耻盈礼焉”(《檀弓下》)。国内军阀为虐,偏偏用礼来文饰太平,如孙传芳之投壶,而国学大师章炳麟也像煞有介事地委蛇于其间,真怪不得国人为之齿冷了。正当的方法是:“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
 
第八,礼不勉强使人欢悦,说话是辞达而已。《曲礼上》:“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踰节,不侵侮,不好狎。”好多人满口称礼,一遇直口而谈的人,便觉逆耳;一遇势不己敌的,便加侵犯。则无怪讲礼的越多礼,越不可收拾了。
 
第九,“礼之所尊,尊其义也”(《郊特牲》)。儒家的观念,在乎用礼作为人的概念,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礼。人只要尽了为人的本分,就是完人,不管殊特的人所要尽的殊特本分是什么。就如同唱戏的,只问表现的艺术价值,并不问所被表现的那一位是英雄是无赖,是可喜是可恶。儒家先将人分成类:“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中庸》第二十章),每类给你一个应尽之道,那就是义,那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概念,那就是唱戏所要表演的艺术价值。这义就是《大学》所说的(第三章)“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礼运》所说的:“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是谓十义。”有了这几样义,你的责任就是要忠于义,实现义,因为那就是你完成你自己的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概念。所以你所致力的是义,而不是你的对手方,你的对手方不过是义所藉以表现的对象罢了。那么,臣、子、妇之殉君、父、夫,所殉的是君、父、夫,而不是代表君、父、夫的个人。所以不管个人怎样,你对于他或她的抽象概念是绝对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在这种解释之下,才有意义。不过这么一来,责望对方实行其抽象的概念,就单独落在优制(dominant)者的手里,被制者享不到这种权利。形而上的国家论者(the metaphysical theorists of the state or the idealists)之只能为统治阶级制造哲学的根据,理由也是一样。(霍布豪斯,L. T. Hobhouse:《国家的形而上的学说》,The Metaphysical Theory of the State
 
*本文为《〈仪礼〉与〈礼记〉的社会学研究》第二章“礼”,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出版,
此标题为社会学会社所拟。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省略了注释,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阅原文。
 

**封面图为2019世界福州十邑春晚节目《梅邑礼乐》。


〇编辑:柏崎    〇排版:北北
〇审核:老象/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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