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1968年生,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从事乡村治理研究和乡村建设实践,长期坚持实地调研,学术研究上主张“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直白的文风”,在城乡治理、农业政策、农村经济、土地制度、社会政策、乡村文化、社会理论、基层政治、城市化等研究领域发表了大量著述,是“华中乡土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著有《新乡土中国》《乡村治理的社会基础》《乡村研究的国情意识》等。[图源:whu.edu.cn]
华中从事村治研究的学者对经验研究一直具有强烈的偏向。早在1980年代,华中村治研究的开创者张厚安教授即提出要“理论务农”,要“面向社会、面向基层、面向农村”的“三个面向”的社会科学研究转向;华中村治研究的第二代代表人物徐勇教授在1990年代提出村治研究要“三实”,即“实际、实证、实验”的研究风格;2002年华中村治学者在《浙江学刊》发表《村治研究的共识与策略》一文,提出“田野的灵感、野性的思维、直白的文风”三大研究原则。
2004年以后,华中村治学者内部发生分裂,以贺雪峰、吴毅为代表的部分学者移师华中科技大学创办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以徐勇、项继权为代表的学者继续留守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2012年更名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由此在武汉地区形成了有一定张力又良性竞争的村治研究学人群体。两派学者均高举经验研究的旗帜,立志扎根中国乡土,做中国自己的社会科学研究。相对来讲,因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经费充足,条件优越,研究人员众多,而在武汉地区村治研究中占据体制位置,是武汉村治研究的正规军。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主要依托政治学一级学科,因此其学者更多活跃在政治学研究领域。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系新创办,白手起家,具有很强的草根性。华中科大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要依托社会学一级学科,因此其学者更多活跃在社会学研究领域。最近数年,华中师范大学和华中科技大学村治研究学者都致力于农村经验研究,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两校村治学者都连年组织大规模农村调查。其中,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以“百村十年”调查为主要平台,每年动员数以百计的本科生、研究生到农村调研。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则自2007年以来,每年都组织大规模的“集体调研”,仅每年暑假集体调研规模即超过百人,一般同时在多省数十个村开展驻村调查。农村调查既是搜集研究资料的过程,又是培养人的过程,近年来,两校村治研究在人才培养和学术研究上均取得了不俗成绩。值得一提的是,两校村治学者开展的大规模农村调查有细微却极其重要的差异,即华中师范大学因为是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体制资源多,科研任务重,调查具有比较强的搜集研究资料的目的,也是因此,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每年寒暑假都要向社会招募调查员。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既无体制资源,也几乎没有课题任务,其调查的主要目的是训练研究生,很少有搜集研究资料的目的。也是因此,武汉村治学者的经验研究目前已有比较大的差异。以下,笔者主要讨论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以下简称“中心”)对经验研究的认识和进行经验研究的方法。以中心为基地的村治研究学者群又被称为“华中乡土派”,因此,本文即试图对华中乡土派经验研究进行一定的总结提炼。华中乡土派强调以大量深入的驻村调查来形成经验质感。以形成经验质感为目的的进行饱和经验训练的方法,我们称为“饱和经验法”。
《回乡记》一书汇编了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师生寒假返乡期间撰写的数十篇报告,展示了农村社会若干侧面。[图源:douban.com]
中心学者对经验的强调可以从其代表人物公开发表的文章中看出。吴毅称当前学界应该“再有一个呼啸着走向田野的阶段”,贺雪峰则自称其学术作品“带着强烈经验情绪”。中心要求博士生每年至少有100天驻村调查,且要求在博士论文开题前,要在全国8-10个省、每个省1-2个村,每个村至少进行15天的驻村调研,驻村调研期间,须对调查村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宗教等各个方面作深入访谈。调查结束须写作反映调查村总体状况及其治理逻辑的调查报告。经过以上调查,中心博士生才能选定博士论文主题,再开展为期半年的博士论文调查,进行博士论文研究和写作。这样,在读博期间,中心几乎所有博士生都可以有350天左右的驻村调查经历。长时间段的多点驻村调查,是一种饱和式的调查,这样的饱和调查可以较好地训练博士生对经验的把握能力。中心调查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个人调查,即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以访谈为主开展调查。调查周期有两种,一种是一般性调查,时间一般为15-30天,一种是博士论文调查,一般是半年时间。个人调查,边访谈、边整理资料、边思考;二是集体调查,即若干人集中到一个地方调查,白天分开调查,晚上一起讨论,调查也就变成了现场研讨。这样的“调查+研讨”可以极大地开阔和深化个人经验。这两种调查方式都是驻村调查,一般住在农户家中,同吃同住,打成一片,既有助于调查深入,又节约调查成本。最重要的是,农民往往很愿意接受访谈,调研者容易获得全面完整的经验资料。个人调查和集体调查一般交错进行。经历10多次大约200天的调研,调研者就可以具有较好的把握经验的能力,懂得经验、实践的一般机制,形成经验质感。在此基础上进行专题的、专业的研究,就可以有整体经验作支撑,就容易掌握专题研究的火候,把握专业研究的分寸,知道思考写作时下笔的轻重。也可以在专业研究中正确地提出问题,适当地展开问题,准确抓住问题的本质,获得研究灵感,及取得研究突破。正是因为华中乡土派对经验本身的强调,有人批评华中乡土派为朴素经验主义。这里面当然有误解。华中乡土派培养学生,在强调经验的同时也强调经典,因此自称培养学生是“两经”战略。“经典”即要求在进入博士生阶段之前的本科和硕士阶段大量阅读社会科学经典著作,主要是阅读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经典著作。所谓大量阅读,是要通过2-3年的全面系统的专业阅读,对西方经典理论读懂读通,读经典的过程重在训练思维能力,学习西方社会科学分析问题、逻辑推理的理性主义精髓,而不重具体知识。读经典是典型的“无用之大用”,是为专业研究准备理论和方法而不是提供具体指南,更不是为了寻章摘句。
图为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召开研讨会。[图源:hainnu.edu.cn]
有了大量经典阅读和由此形成的细致分析、严密推理、抽象概括能力,再进行经验训练,这样,在经验研究中,就不是仅仅就事论事进行讨论,而是要在大量调查基础上进行理论建构。博士生学习阶段最重要的是进行经验的训练,因此要大量地到农村去做田野。
经典阅读的训练和经验调查的训练,两个训练结合起来,就可以获得进行专业研究的基础能力。经典阅读和经验调查都只是为专业研究作准备而不等于专业研究。一旦有了“两经”作基础,就容易做好专业研究。以下重点讨论华中乡土派进行经验训练、形成经验质感的方法。我们认为,形成经验质感的唯一方法就是进行经验的饱和训练,饱和经验训练的方法就是饱和经验法。“饱和经验法”既是一种理论认识,又是一种调查操作技术。先谈理论认识。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经验世界中,这是一个习以为常的、理所当然的世界,所有现存的都是合理的,是不用问为什么的。在这个自己的经验世界里,我们不自觉地学习了很多本能的已经内化为身体一部分的习惯,可以自然而然地理解自己生活世界的人和事,可以与这个经验世界保持正常交往,低成本地处理好各种关系。所有的事情都是合理的,有时有情绪、感到不公平、不满意,也是在日常经验世界中出现了与以往经验的差异,且这种差异变化速度比较快,以致超出了个人正常的衡平感受,从而本能地感觉到不适应、不正常和不正当。总是先感觉到了,再思考,再理解。每个人都是生活在特定经验世界之中的,这个经验世界先于个人而存在,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不自觉地融入到这个生活世界中,本能地习得这个先于个人的经验世界的规则,得心应手地运用这些规则来处理问题,进行交际。在一个快速变化的世界中,生活于自己经验中的人会感受到这种变化,因此而有不适应,因此会有情绪。如果所有人都对自己的经验世界习以为常,有人却试图对所有事情提出质问,这样的人就会被视为不正常的人。对生活于其中的经验世界不问为什么,这样才能形成社会基本的信任与合作,降低社会组织成本,社会才能低成本地延续下去。一般情况下,人们不会也不能对生活中的基本秩序和规则提问。所有人都提问,则社会革命的时期也许就要到了。但是,一个研究现实问题的学者必须要有对现实生活经验的完整理解,有对其内在机制,对自然而然原因的分析,并因此有能力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有能力从杂乱无序中抓住关键性的要点。也就是说,一个好的现实问题研究者应该有对一个完整经验的深入研究,并在此过程中形成对非生活经验的完整经验的透彻理解。这种透彻理解,要通过切身体悟达到心领神会的程度,形成对经验的质感。经验质感就好比骑自行车、学游泳、学语言一样,仅仅讲理论和方法是很难学会的,学会的一个基本办法是实践,是在不断试错中获得的身体内在衡平感,是思想与身体、心口手的协调,是“熟能生巧”。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但可以意会。这是一种一旦获得就终身难忘的基本能力。虽然每个社会科学工作者都是生活在具体经验之中的,但生活在个人经验中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却很少会对个人生活经验提出反问,而大多是且只能是持理所当然、自然而然的态度。这种生活经验的质感是为人处事、待人接物的能力,正常情况下,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习得这种近乎本能的能力。但这种本能的能力恰恰又使社会科学工作者缺乏对生活经验本身的警惕。一个从来没有对个人生活经验之外的完整经验进行过解剖的社会科学工作者,直接进入专门研究领域是很危险的,因为专门研究领域是从生活领域中切割出来,是不完整的,是生活中的片断。从某种意义上说,离开了生活本身的片断就是死掉的片断,正如离开人体的大脑或手脚与作为人体一部分的大脑、手脚有着完全不同的特性一样。缺少个人生活经验以外的完整经验训练,研究者在研究中最容易比附或想象的空间就只能是个人生活经验。因为个人生活世界的经验大都是未加深究的理所当然的世界,在比附中就容易受到生活经验中的理所当然或经验情绪的误导。当前社会科学研究的分科已经越来越精细,研究也越来越专业化和技术化。社会科学研究者不仅在研究的问题上越来越狭窄,而且专业化的训练将经验本身切割为无数碎片,这种训练使社会科学工作者丧失了对完整的具有“全息”特征经验的感知能力,丧失了完整把握经验、从经验本身的复杂性来提问题的能力和看问题的视野。也就是说,一方面,社会科学专业研究者的专业研究其实需要有对作为全息信息单元的、完整的、活的微观经验的感知与理解能力,且这种完整的微观经验不能来自生活经验,因为生活经验本身充满了太多的理所当然的层面。而当前社会科学专门研究者在学术训练中,往往不仅没有增加对完整经验的理解和把握,反而多是进一步切割了经验,形成了对经验片面的、片断的理解。这样,社会科学专门研究就容易出现因对生活经验以外完整经验把握得不足而不得不比附生活经验,从而在专业研究中引入大量未加深究的生活经验的“意识形态”,这样就将每个社会科学工作者的专业研究变成了用专业术语包装起来的个人生活经验。尤其糟糕的是,中国社会科学是从西方引进过来的,社会科学是在西方经验基础上创建发展起来并专业化的,专业化之前呼啸着走向田野的阶段已经过去很久了,专业化的诸多预设前提在西方早已成为共识,但引进过来的西方社会科学却并未真正对中国5000年历史和当下13亿中国人民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国际分工处境作基本的观照,没有经历一个对中国本身的宏大叙事,就直接进入到从西方引进社会科学话语下的专业研究、微观研究、具体研究,这样的专业研究无异于盲人摸象。这样的研究也当然无法回应中国现实问题,也就最终变成自说自话的个人成长经历的意识形态情绪了。因此,所有真正要有所作为的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者都应有一个对自己生活以外经验的深入全面调查,并因此能对经验完整丰富的各个面向进行反复、深入、批判性理解,以深刻、厚重地把握经验。形成对经验的厚重把握或经验质感,将有助于专业社会科学研究。对生活经验以外完整经验的深刻、厚重把握,是一种基础的学术能力训练。经验具有生活性、模糊性、自在性、自洽性和总体性,经验往往是全息的,是包括各方面信息的,是跨学科的。完整厚重把握经验的办法是饱和式调研,饱和调研要求调查者保持开放性,用足够长的时间、足够高的热情,不厌其烦地、反复地浸泡在经验中,旁观经验、体验经验、理解实践。厚重把握经验的能力就是经验的质感。经验质感使专业研究的问题可能还原到经验现场,从而可以准确地提出问题,找到解决问题的启示,在灵动提问和严密推理之间找到平衡。经验要训练,在今天的中国,最好的训练经验的场所也许就是村庄了。村庄是一个相对完整封闭的社会,有历史,有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宗教各个方面,农民有自己的生活逻辑,自上而下的各种政策法律制度都要在村庄落地,因此,通过深入研究村庄中农民的生活逻辑和乡村治理的逻辑,可以获得丰富的经验,形成对个人生活经验以外完整经验的厚重理解。当前中国村庄中,进行经验训练的一个最大优势是,农民愿意接受研究者的访谈,研究者每天都可以与农民进行长时间的深入交流,可以就自己关心的几乎所有问题向农民请教,并在其中发现诸多之前根本就没有想到的意外。通过长时间的、反复的、饱和的村庄调研来形成经验的质感。一旦获得这一经验质感,再从农村经验向专业领域扩张,将更有历史感、现实感或在地感。村庄经验的训练只是起点,其终点则是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没有经过完整经验训练且形成经验质感的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都是颇值得怀疑的纸上谈兵。
图为2003年4月在湖北沙洋农村调研。[图源:探索与争鸣杂志]
正如人类学工作者到一个原始部落进行了为期1-2年的田野调查才成为所谓人类学家一样,只有经历了完整经验训练的中国社会科学专业工作者才是合格的中国研究者。
经验训练当然不是只能在村庄进行,也可以在城市社区和依靠历史资料进行。以历史资料来训练经验质感的坏处是,历史资料往往是死的且是片断零碎的,从历史资料中获得的信息远不如田野调查讲述者提供信息更全面、灵动、完整和相互印证,通过田野调查训练经验可以说是事半功倍,效果远比阅读历史资料要好。反过来,如果我们有了对现实的完整经验的理解,再来看历史资料,对历史资料的理解就往往会更敏感、更丰满和更深刻。对于中国社会科学专门研究者来讲,之前进行一个完整的经验训练,对之后的专业研究是不可或缺的。经验训练是专业研究的基础。总之,经验质感即对个人生活以外的总体性经验的把握领悟能力,这种能力是一种正常的感觉能力,是闭着眼睛就可以自由行动的能力,是心中有数,是准确判断事物发展逻辑、透过现象看本质、从无序中看到有序、从混乱信息中抓住关键信息进行提炼概括的能力,是感觉到并能理解的能力,是悟性,是灵动的思考能力,是提出问题且把握问题的能力,是发散思维提出假设的能力,是一种已经身体化了的对复杂经验进行简化但不是简单处理的能力。这种能力一旦获得就几乎终身受用,有了这种能力,再进行专业研究就具有将专业问题还原到经验现场的能力。饱和的经验训练是获得厚重经验质感的基本方法。饱和经验训练是对个人生活经验以外的另外一个完整的经验领域总体、深度把握的训练。饱和经验训练不是要搜集资料,不是要按既有逻辑去处理资料,而是一个不断寻找经验意外、不断丰富和深化对经验认识的过程。饱和经验训练关注经验的自洽性、模糊性、总体性,强调经验的自在性和全息性,强调经验的未知性、联系性、变动性、灵动性。饱和经验训练的方法就是饱和经验法,是我们进行经验训练形成经验质感的技术手段。以下讨论“饱和经验法”这一技术手段:一是原则,二是我们近年的一些探索。饱和经验法的主要原则可以归结为三条:一是不预设问题,不预设目标;二是具体进入、总体把握,不注重资料而重体会,大进大出;三是不怕重复,要的就是重复,是饱和调查。进入村庄一般只有大体的调研方向,有时也结合专题任务开展调查,但调查是开放性的,半结构化的,不预设问题也不预设目标。调研的大方向是理解农民生活和农村政策实践的机制。对任何问题都感兴趣,都进行调查访谈。除非意识到其中存在可能具有的突破,一般不追求对现象和数据的精确搜集,也不特别注重对资料的搜集。调查时,承认自己是带着理论框架,有着对村庄认识与想象的前置预设知识,因此所关心的问题就会有所选择,同时又特别警惕既有知识背景对调查视野的局限,而有打破自己思维限制的反省反思。调查时特别注意经验的意外,注意发现经验本身的悖论。所谓经验的悖论,并非实践经验的自相矛盾,实践总是自洽的,悖论来自我们头脑中对经验和实践认识的刻板印象。通过深入理解所谓经验的悖论,可以修正我们对经验的认识,深化和丰富我们对经验与实践的理解。经验的意外是调查中更为重要的部分。到农村调查,之前一定会有大致的预设,会有对农村的想象,到了调查现场,首先关心的问题也一定是自己头脑中预设的问题。但在调查现场,经验的悖论不断出现,未知领域不断出现,经验的意外也就不断出现,本来是调查A,结果发现B也很重要,再去调查B,又发现C也很重要。由A到B到C,一步步地扩展,一步步地深入,认真对待每一个新发现的问题又沿着更新发现向前探索,一直延续到对Z的关注,最终再回到A,这个时候所认识的A就与之前没有联系的枯燥无味的A有了极大不同,这时的A就成了被深度拓展、在村庄中有着广泛联系、内涵丰富的A,成为有了具体的抽象,是经过分析而内涵丰富的A。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只是深化了对经验的理解而且很容易形成经验的质感。有此完整经验过程,所留给社会科学专门工作者进行专业研究时的感觉,就好象领导人有过多年基层工作经验更容易理解实践和作出正确决策一样。没有打过仗的将军,没有经过爱情的婚姻,总之是没有经过刻骨铭心的身心训练,是很难真正深刻体会其中特别窍门的。这是难以言传的领域,是可以意会的领域。各种理论和方法只是调查时备用工具箱中的备用工具,在调查中要机会主义地对待这些工具。饱和经验法的第二个原则是“具体进入、总体把握、大进大出、重在体验”。具体地说,在调查中,我们注重的是经验的训练,经验训练目的是要训练人,是要让调查者真正具备对经验的把握能力、对经验的敏感性,从而形成经验的质感。调查总是具体进入的,具体进入就一定会涉及对具体的人和事,对事件和数据的调查,但调查应不唯这些具体的细节,尤其不注重搜集死资料,而特别注意活的灵动的实践。在具体调查实践中,我们强调对村庄内在机制的描写,这种描写我们称作“村治模式”的写作,是对一个村庄人民生活及其治理逻辑各个主要侧面及其相互逻辑关系的刻画,一般要涉及村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宗教各个层面及其相互关系,在调查中,特别注重“村庄内部提问题、现象之间找关联”,而不是动辄从村庄中跳出来。紧紧贴在地面,牢牢抓住经验,理解村庄内部各种现象之间的相关关系,找出村庄人民生活的内在逻辑和村庄治理的内在机制。在村庄内提出问题,同时在村庄内回答问题。基于以上目的,就一定要以具有完整经验的个案为主要调查对象,以深度访谈和半结构化访谈为主要方法,强调感悟与主客体良性互动基础上的体验。在此过程中,调查者逐步形成对经验复杂性的认识,以获得经验质感,并因此培养从复杂现象中准确找出主要关联要素并建立主要关联要素之间逻辑联系的能力。这是一个由简到繁再删繁成简的过程,又是一个由抽象到具体再由具体到抽象的过程。后面一个抽象是已经有了具体分析基础上的抽象,是较第一个抽象深刻得多的有了更丰富内涵的抽象。总之,进入经验的过程,可以采取大进大出、大破大立的方式,进入细节但不拘泥于细节,关键在于总体把握,在于形成调查者对经验的敏感性、想象力和总体把握能力,在于训练调查者的经验质感。第三个原则是不怕重复,要形成厚重经验、形成经验质感要的就是重复。饱和的重复调查是形成经验质感的基础方法。在训练经验、提升经验质感时,饱和经验法特别强调重复的重要性,认为重复才是力量。在调查实践中,调查者本能地对新情况新问题感兴趣,尤其是有了一定经验积累的调查者往往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以为访谈对象讲述内容了无新意,在调查中产生倦怠情绪,不能集中注意力去听、去观察、去思考。这当然是不行的。在调查过程中,调查者必须始终全神贯注地与访谈对象交流,一方面要允许访谈对象按自己的方式讲述,一方面访谈者要善于引导问题。引导问题并非完全主导而是半开放式的,是允许被访谈者按自己的逻辑和方式进行讲述的。被访谈者讲述的内容具有不确定性,这些不确定性的部分正是产生新的问题意识的关键所在。具有很大确定性的部分也并非简单重复,一方面,确定性有了对问题本身是或否的回答,另一方面,确定性的回答才能激发访谈者在语境中的联想与思考,并因此形成对确定性认识的新理解。所有的确定性都只是当下的确定性,都不是终极的,都可能要被新的认识所颠覆,从而形成更加深刻认识基础上的新确定性。在调查实践中,大量重复正是形成经验质感的关键,反复聆听,用心思考,饱和介入。每次重复,其实语境是不同的,着重点、轻重缓急都是不同的,在各种语境中听到对同样事实的不同讲述者的重复讲述,这样调查者就可以形成强烈的内化到自己身体里面的感悟,并因此可以在其他语境中准确判断事情本质,再有类似语境,就可以“八九不离十”地将其中细微差异区分出来。这其中的微妙正是经验质感的一部分。这个意义上讲,调查是不可以偷懒的,没有足够时间的饱和访谈是无法真正建立起经验质感的。特别重要的是,建立经验质感必须是自己亲自去饱和式重复访谈,自己亲自用心去消磨访谈的时间,且在访谈过程中要高度紧张地思考、体会、理解,这其中绝无捷径可走。没有全神贯注地长时间地投入到具体访谈过程去体会其中的微妙之处,不用心,所搜集得来的访谈信息是没有用处的。目前农村调查中一大误区是,很多人不关心、不在乎访谈过程而只关心访谈结果,甚至以获得调查资料为最高目标,这样的农村调查就可以算作还没有入门。不怕重复,在访谈对象讲述似曾相识的事情时,调查者要全神贯注聆听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访谈对象讲述中,虽然99%的可能是重复,不重复的只有1%,这个1%却可能正是关键的1%,没有全神贯注,这1%很快就飘过,调查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1%的关键机会的出现。高度集中注意力才会有一颗“敏感”的心,才会在调查中把握住微妙的关键,才会心领神会,才会有正确时机的果断追问,才可能会有一轮又一轮的认识突破。响鼓不用重锤,访谈对象讲述的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是琐碎的、杂乱无章的,访谈者自身素质及对调查的投入状态直接影响访谈效果。要持续投入关注,要有焦虑,才能在日常的看似琐碎的调查中,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蓦然回首,恍然大悟。饱和经验法强调,调查不能功利,调查时要用心去倾听,去思考。经验质感的形成不是从调查结果来总成而是在调查过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没有过程,没有全神贯注地聆听、思考,没有用心体会,也就不可能获得经验的质感。在多年农村调查基础上,我们总结出一些开展农村经验调查形成经验质感的具体方法,以下分别简单介绍说明之。人类学尤其强调对异文化的深入调查。异文化调查的好处是,调查者在本文化中习以为常的各种文化现象,在异文化中却未必一样,这样引起的文化震惊不仅容易激发研究的兴趣和想象力,而且可以为研究者提供一个完整的与自己所属文化系统不同的经验,这个经验表现为“民族志”,可以让研究者在今后的研究中,更容易理解专业研究的局限性和条件性,从而可以为具体的社会科学研究提供来自异文化的启示。中国社会科学从西方引进理论,就更加需要对西方社会科学中国化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保持警惕。保持警惕的一个好办法即是要形成对具有全息特征的中国经验的深度完整理解,其中最佳进入经验的场所是农村。
图为贺雪峰(左)在乡村调研。[图源:bjnews.com]
从进入农村经验的办法来讲,华中村治研究团队近年来探索的一个方法是多点进入,区域比较,这种方法要求调查者在全国不同地区选择多点(十个左右),每个点都进行为期20天左右的全方位深入访谈,并在访谈基础上撰写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宗教等各方面关联的村治模式。中国学者进行中国村庄调查,仍然是在自己文化系统中进行调查,因此调查中很难出现文化震惊,产生不出问题意识,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其实,只要深入到中国不同区域村庄就会发现,貌似相同的中国农村,因为历史、地理、种植结构等等差异而有极大差异,农民行动逻辑不同,自上而下的政策、法律、制度在不同地区实践的过程、机制与后果也不同,因此可以给调查者以强有力的文化震撼,并因此可以通过中国农村与农民生活逻辑的差异来理解中国农村内部的细微结构,可以形成对经验本身细微之处的把握。或者说,中国地域庞大,不同地区农村情况差异巨大,为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者提供了极好的训练经验的场所。
依我们的经验,有大约200天在10个不同地区村庄的驻村调查,就可以对中国农村有一个比较深刻的理解,并由此可以获取在经验训练中形成的进行经验研究的能力。华中村治研究团队近年来还探索形成了比较完善的进行集体调查的方法,其中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小团队集体调查,三五个人集中到一个村庄开展调查,白天分头调查,晚上集中讨论,这样,有20天时间,就很容易形成对村庄各方面的深入认识并因此很好地训练调查者。另外一种是大团队集体调查,即在以上小团队基础上,再有若干小团队同时在相邻村庄开展调查,这样,除每天的小团队讨论以外,每隔三四天,大团队还可以进行大组研讨。大组研讨的一大好处是可以打破小组在调查中过快达成的共识,引入新的问题和视野,从而可以更加迅速地在调查现场将调研深化。集体调查的过程就是现场研讨的过程,调查过程紧凑而密集,思想火花四溅。这样的调查,可以很快给参与者以广泛深刻的经验训练。可以说,这种集体调查是华中村治研究团队训练研究者的独门秘籍。华中乡土派进行调查训练经验的一个重要方法是全面调查,很少做专题调查。在进入到一个村庄,往往会对村庄各个方面都进行调研,调查没有特别任务,而是遇到什么特别值得调查的问题就深入调查之,遇到什么特别能讲述的访谈对象就深入访谈之。调查中,不特别要求访谈对象专讲自己有兴趣的问题,而是给访谈对象一定的讲述自由,访谈中访谈者少作预设,保持无知,对访谈对象所讲述经验充满真正的好奇与兴奋,对事事好奇,对什么都感兴趣。调查中,千万不可脱离村庄,脱离经验,过快上升到理论问题,要紧紧贴近地面。这样,在一个村庄范围,经过20天的密集访谈,就可以搜集到关于村庄各个方面的海量信息,这些信息之间的各种之前根本就未曾预料的联系就会一一浮现出来,从而可以描绘出一个丰满精致的村庄形象,虽然其中某些细节仍然不清楚,某些特定方面的调研仍不够深入,但从总体上对村庄的把握和从本次调查正好容易获取的信息中所获得的专门知识,就为进一步的调研打下了最好的基础。从一个村庄来看,事事调查,全面调查,好像每个问题都难以调查深入,但因为调查中未预设立场和问题,而可以获得关于村庄的最大信息量,什么重要即调查什么,什么方便调查就调查什么,事事关心,没有什么是不感兴趣的。这样调研的好处有两个,一是可以在比较短的时间搜集大量信息从而较好地刻画出完整总体的村庄形象,二是可以就一些专题获取丰富资源,虽然在一个村庄中因为偶然而做的专门调研资料不一定用得着。接下来的村庄调查仍然事事关心,这样积累下来的专题资料就会十分丰富。之前有人到村庄调查,只搜集专题资料,虽然同样的时间可以在一个专题上搜集更细致完全的资料,但这样的专题调查有两大缺点:一是难以对村庄形成全面认识,二是除本专题以外的一切都不知道。全面调查,不仅对村庄有深度全面认识而且可以在各个专题上展开研究。这也是华中村治研究团队可以跨学科跨专题进行学术研究的原因。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种全面调查有助于提升调查者对经验的把握和理解能力,从而形成经验质感。饱和经验法是最近几年华中乡土派在经验研究进路上的探索,这项探索本身也充满经验性。相对于抽样基础上的问卷调查、人类学的民族志、扎根理论、拓展个案法等等,这种方法还不成熟,很多做法和总结还处在感性认识阶段,可以意会难以言传,远没有到可以用严密逻辑予以表述的时候。我们知道这种方法不是什么,比如不是拓展个案法,但很难精确定义这种方法是什么。经验质感本身的提法也会有歧义,透过现象看本质,是否真的存在一个本质的内核,在哲学上也有争议。凡是已经终结的对本质的认识都不是最后的真理,而最多只是通向最后真理的桥梁,或其实就没有最后真理,而只有深刻与肤浅之分。我们近年来的经验调查实践证明,通过深度多点个案调查,配之以区域比较,可以深化对经验本身的认识,可以看出经验研究本身的深刻或肤浅。饱和经验法也许找不到关于实践的最后真理,但这种方法可以避免让我们去犯肤浅、幼稚、想当然的错误。既然这种方法不认为自己可以找到最后真理,这种方法就允许对话批评交流积累和认识的深化。最终,希望饱和经验法可以进一步完善并可以成为经验训练的一种基本方法。*本文原载于《社会学评论》2014年第1期,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注释,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封面图为2003年在湖北荆门农村调研兼研讨。[图源:探索与争鸣杂志]